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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旅游客》连载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6-03 00:00:58 阅读人次:2067 回复数:0)

  7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去旅游了。我又开始找,去哪里?去哪里……

  
去海南?

  
不好,她说,没创意。

  
去西安?

  
去过了。

  
那么去敦煌?

  
也没创意。

  
那去张家界?

  
你怎么就不会想出有意思的?她说,没一点吸引力。

  
世界这么大,居然没有打动她的。难道她就只为了吸引力才去的?难道我没有吸引力?把鼠标都点烂了,电话都打坏了。我又找到一家旅行社。

  
旅行社小姐眼睛弯弯的,带着笑。先生您是几位呢?

  
两位。我说。

  
我们有国内游,国外游,国内游的我们可以向您推荐武夷山,这是我国唯一被联合国评为自然和文化双遗产的旅游胜地,国外有欧洲五国游、九国游……小姐说得像倒豆子。

  
去欧洲,出境手续办来得及吗?我问。

  
请问您有护照吗?

  
没有。我说。唉,我们这之前怎么不会想到去办护照呢?不然异国情调,该有创意了吧?

  
那恐怕来不及了。小姐说。

  
遗憾。

  
您可以去香格里拉,小姐说,也一样神秘浪漫的。

  
香格里拉?真有这地方吗?我问。

  
我听说所谓的香格里拉,只是一个英国人的杜撰。他说在神秘高山和蓝月亮峡谷间,有一个使人陶醉的世外桃源。

  
有啊,小姐说,就是在我国云南的丽江啊。已经考证出来了,香格里拉这个词出自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这一小说。

  
这我知道。

  
据考证他的灵感来自当时的《国家地理杂志》。这杂志介绍了纳西学之父、人类学家瑟夫·洛克在云南西北探险的经历。他在丽江生活了28年,拍了很多以丽江为中心的滇西北神奇风光。令人称奇的是,小说中描写的香格里拉与滇西北地区,特别是丽江的实际十分相吻合,甚至是地名也相吻合。丽江县的老君山山脉沿金沙江到梓里铁链桥一线广大山区,清末就称为香格里,其东部称东香格里,西部称西香格里。而希尔顿书中“香格里拉”的“拉”,也与当地的习惯用语相近……

  
小姐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她是训练有素的旅游推销员。她说得言之凿凿,总之是要你相信。好吧,我信就是了。其实旅游不就是玩感觉,似假似真。

  
这里还有奇特的风俗,小姐又说,摩梭人的“走婚”。

  
“走婚”?

  
是的,小姐说,在全人类都普遍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今天,在泸沽湖却仍然保留着一种奇特的“走婚”制度。

  
我恍然记起,我的几个同事就开玩笑说过这事,说光是为了能“走婚”就值得去丽江住下,不停地换老婆,多好!

  
这挺希奇。应该有创意了吧?我抱了一大叠宣传材料回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却说。明显指的是“走婚”。

  
这又有什么?

  
是没有什么!你觉得没什么,并不等于我认为没什么。我看你是巴不得去“走婚”呢!

  
她怎么这么说我!难道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男人吗?难道她真的觉得我是个花花公子?她以前说我对她只是需要不是爱,难道她真的这么想吗?有时候觉得她看我挺恶毒的,难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嘛!我说,要是真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来缠你?搞得这么苦,我随便找一个人,满世界女人多得是,又不是没处找……

  
好啊,你准备去找了!不料她却紧紧抓住我的话,叫。简直不讲道理。那么你去找好了,也免得把我拖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私奔,背叛!

  
又是这话!我讨厌她这样子,一本正经。她一道德,就反衬了我不道德。她那么讲道德,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我去找有创意的?再有创意也不会去,那不是在耍我吗?我叫:难道你就很道德?人家“走婚”,至少是以感情为基础的,而你们呢?没有感情还凑在一起,你们以为自己很文明,文明之都,哼,北京!

  
我不知道为什么攻击起北京来了。我知道没道理,但是我不可遏制。你以为北京有什么了不起?我叫。

  
没什么了不起可人家容易来钱呀!她说。

  
我愣了。钱?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她一直貌似很独立的。女人哪!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

  
她也愣了一下,可是她马上像是更下定决心地又说了下去:至少我老公能养我,我需要他养。要不然我拿什么养活自己?你以为稿费能养活我?

  
确实,她的稿费不能养活她,她还没有出名。(她这种思想境界怎能出名呢?)可也不能见钱眼开呀。可是她却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手一挥一挥的,动作轻挑,像个痞子。你知道婚姻的实质是经济关系吗?她说。

  
那你可以找个更有钱的人养呀!我挖苦。

  
是,可以!她回答。

  
那你不是成了妓女了吗?谁有钱就跟谁,跟他睡觉,不爱也跟他做爱。

  
她嗷地叫了起来,我知道这话把她扎狠了。是呀,我就是妓女,我不仅跟我老公,还跟你,我就是妓女!她叫,去抓自己的脸。我这不要脸的,妓女!

  
我慌了。如果因为别的原因,她去死了我也可以不管,但这是因为我,严格地说,是我把她拉到如今这境地的。我是罪魁祸首。我去控制她的手,不让她抓自己的脸。她扭不过我,就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跟他没爱,我也跟你没爱,我不要爱了!她叫。那边大姥姥也大声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憋过去了。我提醒她,她止住了哭。

  
不再哭的她,好像被缴了武器。她垮掉了,样子让我心碎。我这是怎么了?本来我们应该相濡以沫,却如此自相残杀。我抱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口。她的身体柔软了,我明显感觉到,她瘫倒在我身上,像一只午后的猫。我吻她。她忽然敏感地逃开了。

  
她远远地对着我,她的脸白得像尸体。

  
她的身体也僵尸,好像跟我隔着两个世界。咫尺天涯。

  
多少日子来,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为什么?为什么爱她这么苦?即使是狗男女吧,这世界上这么多狗男女,他们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8

  
有时候真想放弃算了。她有什么好?我竭力去想她的坏处,让自己讨厌她。

  
我真的还想过把情感转移到别人身上,随便什么人,转向她,把她当做防空洞钻进去。可是不行。全世界这么多女人,我就独独爱她一个。

  
有时候她也会问我:我真有这么好吗?有,我说。我真的觉得她是最好的。她倒笑了起来,说:你简直不顾事实,不像个读理工的。

  
是吧,她倒像读理工的,那么冷峻,简直冷峻到了无趣的地步。开个玩笑,她就要当真,比如我说我们在一起,她就立马说:谁跟你“在一起”!

  
我说:这不,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俩不是“在一起”吗?

  
那你给我走!她就说,你马上走!

  
她就要赶我。好像不把我赶走就会铸成大错。我说,人家不过是开个玩笑嘛!

  
这种玩笑少开!她说。

  
她脾气粗暴,乖戾,一点也不顾我的感受。有时候我怀疑她是真的不爱我,只是你要维持,你就忍受我吧,不然你就走,我还不想要呢。

  
有时候她会说:能不能只你爱我,我可以不爱你?

  
什么话嘛!不可以。我说。

  
不可以?那我也不要你爱我。她说。

  
没办法。只能我单方施予,这没有回报的爱。我爱她,呵护她,甚至纵容她,谁叫我爱她呢?

  
把她哄得舒舒服服,然后才有我要的。也许爱真是需要阴谋。诓她,哄她,需要技巧。但爱一旦要用技巧,就大打折扣了。

  
她舒服了,说:你真好!

  
我说,好就让我吻一下。

  
她伸出了脚。

  
要吻,吻这里。她说。

  
我以为她开玩笑,就装做真要舔的样子。我以为她会缩回去,不料她竟然没有缩,反而闭上了眼睛。我真的吻了下去,她呻吟了。天地幽暗。

  
我的吻变成了舔。我舔着她的脚,我的感情成了汩汩黑流,我感受到了黑暗的快乐。我从脚趾舔到了脚面,舔到了小腿……我直奔大腿。她猛地惊醒,挣扎,可是她的腿已经被我紧紧攥住了。她穿着睡裙。大腿毕现了。她腿不大,仍然很嫩,像青蛙。也许感觉到了腿上的凉意,她挣扎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我已经揪住了她的内裤。她的内裤很精致,镂花的。她穿着这么精致的内裤给谁看呢?难道是给自己?或者她已经预感到哪一天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甚至,根本就是在等着。

  
那内裤被我扯下了。几乎是她的挣扎造成了。她猝然安静了。听说被强奸的女人一旦被冲破防线,就会马上安静下来。我成了强奸犯?好吧,我就当强奸犯吧!

  
我爱她。可是我的爱却要通过强奸的方式来表达。可她忽然趁我不备,挣脱了出去。她迅速拉上内裤,放平睡裙。她闪在一边,背撞到了墙。她的房间那么小,中间又横着那个硕大的床。我追她。她很快被我逼到床边角落了。可是她爬上那床,翻到另一侧去。慌乱中她撞倒了挂衣架,哗地一响。那边的大姥姥又咳嗽了起来。她的动作马上凝固了。我想过去,她叫:你别过来!

  
我停住了。我爱你。我说。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性是爱的必然结果,自然而然,爱了,就拥抱,就吻,到了状态就做爱,水到渠成。现在我却要刻意去表达,竭力去达到目的,费周折,即使最终达到了目的,我也成了流氓了。至少也像躺到了床上想睡了,又要起来去关灯,睡意全无。

  
我知道,好在她还说,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不能!我有障碍。

  
还是老问题!有障碍,说明你不够爱我,我说,你的爱不足以让你冲破障碍。

  
你要我冲破障碍吗?她问。

  
当然!我说。

  
你受得了吗?她叫。

  
为什么受不了?我应,我就要你全部。

  
那么你全部给我了吗?你能全给我吗?你能娶我吗?你能给我一个家吗?你不能。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全部给你?

  
我愣了。确实,我不能。她的话照见了我的卑劣。

  
那么她呢?其实我们只是在交换,盘算成本,男人想确认他是不是买到了,女人则想确认她卖得值不值。我的精液回流了,黯然地,像惨败而归的部队。

  
她似乎也觉说得太尖刻了,走过来了,对着我。

  
对不起。很久,她说,你去找小姐吧。

  
我震惊。

  
9

  
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说真的。她说得那么抱歉,那么痛楚。

  
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把我推出去。

  
是不是嫖娼比婚外恋还道德些?也许只因为,这样她可以逃脱干系,做个良家妇女。所以吧,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人提倡保留妓院,为的是良家妇女不受侵害。也所以吧,这满街有那么多妓女,它们是社会安定家庭稳固的柱石。男人在这里得到了性满足,然后就能平心静气地回去扮演他的家庭角色社会角色了。

  
不要爱,把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责任,一部分是性,把爱转化为性,问题就简单多了。就不会再纠缠她了。她是这么想的。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说真的。她的神情是那么抱歉。对不起,她说。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这么痛苦,我感觉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难道你就不需要爱?我问她。

  
她摇头。不要了,不需要。你饶了我吧,让我平静地活着。

  
平静地活着?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平静地活着,我的那些朋友也是这样。他们活得很好。他们不谈情说爱。谈什么情?爱个屁!累不累啊?他们说,要解决,找小姐去呀,做完就算,干脆利索,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我要对他们说我和她的事,肯定被他们笑死。

  
无处诉说。我在QQ上说了一次。对方说:难得你还有激情。是不是性不能解决呀?去嫖呀!

  
也是这口气。看来娜拉应欣慰吾道不孤。

  
也许我应该从自己方面找原因,寻找解决。我应该退。我真应该像我身边那些同事学习。以往,在他们乍乍乎乎谈论小姐的时候,我就像一桶自满得不再淌响的水,在一旁静静想着她,独自享受着自己的世界。他们不能理解的。他们做爱像编程,他们不能理解什么是感情。

  
我们一起去桑拿时,我不找小姐,至多只是找个做正规脚按的。他们说我可能有问题。他们要是知道我却在这里这么苦苦追求,该做何感想?

  
他们一定会笑,笑我舍易求难,笑我傻。有一次,他们看报上一个婚外恋闹得拼死拼活要离婚的,他们说: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傻的人?什么年代了?还离婚?再结婚?哧!

  
傻,是我们这时代绝对摈弃的,它意味着你被打入另册。这是一个智力的时代。好吧,我不当弃儿。我也可以吃得开的,我什么比不上别人?只不过,这场爱让我变得弱智了,恋爱中的人,智力处在最低下状态。

  
我去找小姐了。娜拉,是你叫我找的!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境地!你会后悔的!

  
发廊门口一溜坐着小姐,袒胸露乳,她们的肉被红色灯光照得粉粉的,让你想吃。只要你要,她们就给你了,这乳,这腿,这阴道,你拿去用就是了,你不会被拒绝。只要你不想到那该死的爱,事情就这么简单,便捷。不像她,你千辛万苦还不能得到。其实想想千辛万苦都为了什么?实质还不就是这?那些千方百计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疲于奔命,其实还不是为了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看他们兜着那么大的圈子。我曾经有个邻居,操办婚事,被女方这条件那条件苛刻烦了,站弄堂口,戳着自己下身,骂:他妈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屌!

  
我叫了一个小姐。她比娜拉性感。这是肯定的,这是她们的资本。要是纯粹讲肉,比娜拉好的肉多得是。她一进包间就劈哩啪啦脱了起来,一边叮嘱我也快脱。我说,别脱。她很诧异。

  
是的,不脱怎么能搞呢?可是在我的性幻想里,我还从没有期望过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搞的。小姐已经脱光了。她白刷刷像死猪肉的身体让我索然。我叫她重新穿起来。她犹疑地问:你搞不搞?

  
搞。我回答。

  
她穿上了。我把她抱住。只是抱着。她搞不懂我怎么了。她站着。我把脸伸过她肩头,贴在她耳鬓上。她没有反应,没有出声。而在娜拉,有一次,在我深夜离开她家,欠身在吻她她额前时,忽然一阵冲动,在她耳鬓磨了一下,她蓦然发出一个不可名状的声音,一种颤栗,一种叹息,发自肺腑的,终于透出来的,带着疲乏。那声音我至今不忘。

  
可是在这里没有出现。我为什么偏要希望出现呢?

  
我要小姐发声。她茫然地把头仰后,看着我。我说,你叫。她好像明白了,发出了一声叫。很职业化的,让我失望。我就把手兜到她的衣服底下去,兜住她的乳房,希望以此激发她的感觉。我并不想动她,我对她的身体没有欲望。

  
可是她叫得仍然没有感觉。

  
她又把头仰后,看我。如果是娜拉,我相信她这时候是不会睁眼看我的,她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醉了似的,甚至稀哩哗啦全垮了。而小姐不会,她是在工作。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舍弃娜拉,就因为不能舍弃她那声音。那声音魂牵梦绕,折磨我,把你的心捣成烂泥。你会为她去献身。这就是爱和嫖的区别吧,就是情人和妓女的区别吧,就是感官和感情的区别吧,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重要的并不因为对方的硬件,而是软件,甚至是不可捉摸的感觉,那声叹息。

  
我没有再让她叫。可是她好像摸到了路数似的,连声叫了起来。同时她伸手把我的东西抓住,紧密地扯着。我感觉到包皮很痛。我把她推开了。

  
她说,没关系,没有动,怎么搞得起来?

  
我说不要了。爱是不能做假的,男人阳痿,女人没有爱液,会痛。也许大家都这么做,可是我不行。因为要爱,所以我不行!我简直想哭。她仍然过来动我,我喊:不要啦!

  
真的,我不想。如果是娜拉,即使没有碰她,我也会勃起的。这就是吸力吧。吸力?还有人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可悲的是我还信着。我还信着爱,我自觉得无比高尚。我摔下小姐,轩昂地走了出来,我听见后面她们在议论:哼,阳痿还这么神气?

  
10

  
大姥姥没了。

  
说没就没了。昨天还在守贞操,今天就没了。

  
我倒觉得这生命太长了,不知道怎么打发。娜拉却说。

  
我知道她是指自己。是,假如像她这么折腾的话,这饱受折磨的一生真是太漫长了。

  
大姥姥熬了她漫长忠贞的一辈子,终于圆满了,圆满得像个艺术品。可是她死前却将这艺术品打破了。

  
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忽然异常清醒,目光晶亮,有神。一个人要死了,她的一生总有不甘,她要挣扎着醒来说话。

  
大姥姥说了什么?后来我问娜拉。

  
也没什么,娜拉说。她不想说。

  
她一定说了什么了!我追问。我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来了,她在回避。也许因为大姥姥死了,凄凉的缘故吧,她不想失去我。她叹了口气,甩甩手,说,姥姥说,她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亲人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亲戚,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吓死人了!

  
毛骨耸然。

  
还看见了我妈。她说。

  
哦?

  
大姥姥说:你妈来了,怎么让她不进来?

  
可是门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妈总是很乖的,很守规矩,跟你一样守规矩。你叫她进来吧!大姥姥又说。娜拉叙述着,眼圈红了。我知道她想母亲了。我喜欢她哭,那是一种到位的情绪,不喜欢她没心没肺。我要撩拨她伤心处。你长得像你妈吧?我故意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是吧?

  
她点头。

  
你妈像你姥姥吗?

  
是。

  
你姥姥像你大姥姥吗?

  
是。娜拉说,大姥姥说,她当时就想给姥姥取名叫娜拉。

  
娜拉?

  
嗯。可当时她不敢,大姥爷在呐,根本轮不到由她来取名字。

  
这个鸦片鬼!害了我一生。大姥姥忽然叫,伸出手臂,枯柴似的,好像要扇对方耳光似的。

  
扇?

  
好像我大姥爷就在边上。娜拉说。大姥姥叫着:我不怕你!我现在不怕你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娜拉,你叫我的不是我真名字,你叫我,我从来没有应过你。你不觉得吗?我叫娜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叫自己。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娜拉说。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啦,娜拉说,一个老故事。

  
什么故事?说吧!

  
大姥姥刚结婚时爱过一个学生,那学生带着剧团来镇里演出,演《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我叫,娜拉!

  
时光猝然缩短了,重叠了,一个多世纪前的,现在的。然后呢?我问。

  
大姥姥看哭了。娜拉说,一直哭到戏演完,她去后台,那个学生看见她哭,就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眼泪,还安慰她吧,她就决定跟那学生走了。

  
居然!走了吗?我问,急切地。我渴望她走。我渴望把一切旧道德旧秩序砸烂。因为它们不合理,就应该砸烂。就这么简单。

  
没有。娜拉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钱呀,靠什么养活?

  
噢,钱!我颓然了。我记起了鲁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涓生和子君。感触忽然连成线了。你应该把这写下来!我对她说。

  
她摇头:写不出来。

  
为什么?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我看你是不想写!我说,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总是写花花草草,风花雪月,逃避问题?难道是因为你现在富了吗?就不屑于去写这些事?难道你们觉得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不是这问题。她辩。

  
怎么不是这问题?这问题大姥姥都看出来了,而你却还在回避。所以你一直说没什么,不重要。什么是重要?过去没有经济独立,现在有了,而你还走不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她又说。

  
就是!就是这问题。我叫,我火了,想起这些日子我所受的折磨,我真想掐死她。你看看,你看看,从你大姥姥,到你,一百多年的,时代好像没有进步!哈,对了,海茂,海尔茂,简直绝了!那个娜拉的丈夫是海尔茂,这个娜拉的丈夫叫海茂。上帝有眼!有这么巧的事!我叫。

  
你看你看,她反唇相讥。你高兴了吧?你找到切入角了吧?你也可以去编个老套的故事了吧?一个不幸婚姻的故事,妇女解放的故事,悲剧,应该把它写成悲剧。

  
你以为我就不会写吗?

  
你会写!她说,因为你头脑简单。她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学科学的。

  
学科学怎么了?我说,科学让人懂得真理!

  
你懂得真理,她说,我不懂。

  
科学给人力量!我说,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作家没有写出过去那样有力量的作品了。

  
是,我承认。她说,我没有力量,我掌握不了真理,我不是易卜生那时代的作家,他们相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能够把握这世界,他们想得很清楚,他们就获得了文字的支持。而我却不行。那个娜拉觉得她对自己有责任,神圣的责任,“人”的责任。可是“人”呢?现在“人”在哪里?已经解体了,已经全是欲望了,成了气体。你怎么不想到要是大姥姥不被束缚她成为大姥姥吗?是我庸俗,不错,我无能、我混乱、我没有勇气好了吧? 你有勇气你娶我呀!你保证我的后半生,你能吗?

  
还是这问题!

  
你连娶我的心都没有,还谈什么爱?她又叫。

  
好啊,我娶你!我应。我自己也愣了。这是我的决定吗?是的。其实说起来,我这么的爱她,我为什么就不能娶她呢?

  
她却笑了。告诉你吧,我就是离了,也不会嫁给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化血为水。

  


  
她丈夫没有回来。他说这几天他公司跟一个大客户在谈判,抽不开身。不巧,赶上了!他说,是不是一定要回来?他问她。

  
她说不必了,你忙吧。

  
我替她找了个丧事一条龙服务公司。对方在电话里交代:你们家属先把死者衣服换了。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那个保姆。但那保姆忌讳死人,托病走了。好在大姥姥早在十年前就把寿衣准备好了,放在皮箱里。娜拉给大姥姥换衣服,只能由我在边上帮着。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大姥姥不是把我当成她的曾外甥女婿了吗?我也是她家里人了。

  
娜拉端来一盆水给大姥姥擦身。擦到下身时,我避开了眼睛。突然,娜拉惊叫了起来。怎么了?我问。

  
你看!娜拉的嗓音都变调了。

  
大姥姥阴道居然流出了血。

  
这是什么?经血?怎么会?

  
娜拉没说。

  
办完丧失的晚上,我陪她在家里。她没有赶我走。到了深夜,我把她搂在我怀里。她也没反对。我吻她,她的嘴唇像垮了的城堡之门,张开了。她流泪了。

  
我把她紧紧搂着。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啊!她说。

  
我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我很惊讶。真的?我问。

  
真的,她说。

  
我还是不能确认。你不是说不要爱吗?

  
傻子,哪有女人不要爱的啊!她沙哑着说,没有看我,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感觉说这话时无限悲壮。

  
她一抖,抬起脸,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额头有几道皱纹,使她显得很苍老。我心里一痛。她老了,就这么几天,她被折磨得这么老。我会好好爱你的,我又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要是做不到,我会杀了你!她忽然说。

  
我一惊。她咬牙切齿,目光凶狠,不像是在开玩笑。

  
蓦地她笑了。她推开我,站起来。我们去旅游吧。她说。

  
我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个有创意的!我说。

  
别找了,去丽江吧。她说。

  
好!要是让我再找,我还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出来有创意的。我立刻到旅行社报名。我们到了丽江。

  
11

  
丽江可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浪漫极了。

  
我们坐着旅行车,从这个景点到那个景点。雪山,峡谷,寺庙,庭院。那些沿途上辛苦劳作的身影,在我们眼中也成了美景。一个摄影家在拼命地捕捉镜头,嘴里赞叹不已。他长得有点欧化,让我想起那个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蓝月亮”峡谷在哪里?那一座座田园式庭院的“世外桃源”又在哪里?1873年以来,西方人接踵而至,法国人保尔西、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欧、孟培伊,英国人乔治·福莱斯,奥地利人洛克,意大利人费兰克·卡普拉,还有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那正是易卜生的娜拉出走的年代。娜拉她也来过这地方吗?

  
来,我给你们也拍一张。摄影家说,他很热情。

  
我就拉她拍。她有点扭捏了。但似乎也感到太扭捏反而让人家起疑心,就拍了。完了,那摄影家说:你们真是完美的一对。

  
我瞧瞧她。确实,我们多么好,不说完美,也是很好的一对。我禁不住把她搂了搂。她娇媚地吔了吔我,我朝她一笑,她也笑了。

  
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关系。我们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什么身份了,我们是夫妻。

  
她没再提起她丈夫。为什么不提他?她应该控诉他,她有理由。她应该向我倾诉她的痛苦,我更喜欢她这样,然后我就抚慰她,我们的爱就更切实了。

  
或者我们也可以谈论她大姥姥的坎坷苦难。可是她只字不提。

  
没有人认识我们。她曾说我们躲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现在不就是了吗?她说她想住下不走了。

  
好哦!我说。真的想住下不走了,哪怕抛弃了一切。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她说她要开家果汁店,她要我种水果。

  
她还真的去物色店面了。

  
我们喜欢在民居吃饭,坐在日常的桌子旁,用着粗糙的、还有些不干净嫌疑的餐具。孩子们在边上跑,又喊又哭。那种乱糟糟的情形让我们感觉真实,我们是落在地上生活着的,爱就有了附丽。这是我们跟那些大城市来的人不同的地方。他们的生活原来已经乱糟糟了。那一对老的,也许他们早已相处得厌烦了,他们出来,只不过想寻开心,也就是说,他们原来不开心;那对年轻的,也许他们还有经济上的不愉快,还有很具体的问题,比如家务事该谁做。所以他们出来了,一出来问题就没有了,全由宾馆餐馆提供,车到了就吃,吃了一抹嘴就走。

  
他们在回避日常生活场景。而我们则跟他们不同。我会给她拿碗筷,为她夹菜,问她吃饱了没有,乐此不疲。他们是我表达爱的道具。我会把她喜欢吃的小饼包了走,给她路上吃,然后再由她分给我吃。我们是因为爱而来旅行的,或者说,是为我们未来美好生活热身,而不是为修复危机而来的。

  
我们喜欢在四方街走来走去,在那些杂货铺里挑挑捡捡。狗在门坎边睡觉。她喜欢捡出奇形怪状的东西,套在头上,戴在耳上,穿在身上。我就在歪着头,欣赏:唔,好!

  
那就买啦?她说。

  
于是真的买了。她穿花戴银,像女疯子。那件纳西服装简直不适合她,但是正是不适合,我们很开心。她还买了个鬼面具。我们在石板路上乱走。她忽然做出要吓我的样子。那是一个晚上,月光照着我们,如在梦中。

  
我们到了摩梭博物馆。

  
摩梭人普遍存在“阿注婚姻”制度。讲解员介绍说,“阿注”即朋友的意思,“阿注婚姻”是相当于母系氏族制发展期的对偶婚形式,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夜间去女家偶居,白天仍回自己家中从事各种生产劳动,生育的子女归女方,谓为“走婚” 。“走婚”通常没有什么手续和仪式,男女“阿注”之间不建立共同的经济生活。如果女子拒绝男“阿注”来访或者男子不再去女“阿注”家,“阿注关系”即算自动解除。这种情形就类似于你们现在,讲解员借题发挥了一下:走来走去,游来游去,只旅游,不定居。

  
大家笑了。我瞥了瞥她,她也笑了。

  
我们又被带到一户摩梭人家。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孩子。男的在屋里逗弄着孩子玩。但是那孩子并不是他的,男的是刚来走婚的。女的见我们来了,进去喊男的。她瞧着逗孩子的男人,眯地笑了,竟忘了我们还在屋外等候着。

  
我们相视而笑了。

  
多好!我说。

  
旅游,游客。她说。

  
晚上,我们住一间。她也没有异议。只是她仍不让我动她。

  
但能跟她共度良宵也已经满足了。她躺在我身边,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睡前,我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晚安。我说。晚安。她也说。

  
我看着她入睡。早上我醒来,看见她仍然睡着。我望着她熟睡的样子,像个孩子。我又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醒来了。她冲我甜美一笑。

  
醒了?我说。

  
她点点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脸酥麻、幸福。她拉长手臂探过来:你真好。

  
她突然滚到我的身上。我一惊,趁机抱住了她。

  
她没反抗。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把她掀翻过来,压住了她,吻她。她的舌头接应着。她的舌头烫极了。

  
我又去扯她的内裤。她稍稍挣扎了两下,嘴里咕噜一声,就顺从了。她的腿甚至还顺着我的动作,在脱到脚踝时,把脚一绕,脱出裤圈。我惊喜。我感激她。我要把她吞下去!我亲吻她的身体,我的舌尖往下走,她的手搂住了我的头。我吻她的乳头,抬眼看了看她,她的头高高仰起来,好像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我吻到她下身时,她的手猛地紧揪我的头发,我感觉到了痛。

  
我进入了她。她喟然叹息一声:你把我毁了!

  
就是这声音!

  
我被摧毁了。我们融为一体了。我们的爱越深,我们的身体越是不能分离;我的爱越深,我就进入她越深。她紧紧抓住我,摁住我,把我往她身上紧摁,压住她。她突然咬住了我的肩膀,剧疼!她疯狂了。好像豁出去似的,一种决绝。我没有躲开肩膀,让她咬。我渴望疼,疼让我更爱她。这是爱的疼,到位的疼。多少日子了,我等太久了。

  
疾风骤雨……

  
我倒下了。我从她身上跌了下来。

  
她把我的手牵了过去,示意我用手继续帮她做。我知道她要什么。我蓦然感觉她欲壑难填。

  
我已没有了激情,男人的激情就这么快消失,消失了,就什么也不想了,甚至只有后悔。她拨弄我的东西,我只感觉难受。

  
终于结束了。她吻了我。我闻到了她嘴里的味道,有点口臭。

  
我躲开了。我起来。起来吧,我说,迟了。

  
不嘛,我不起来。她说。

  
真任性!我想。她是要尽情享受这时光了,也可以理解。我想起了她大姥姥干瘪的阴道,那血。

  
我要你躺下来。她又说。

  
好吧,我又躺下了。但是我没有去接近她。我们说话,可是话说得有一茬没一茬的。一会儿我又说:起来吧,再不起来真要来不及了,你听,他们都走了。

  
我不走。她说。

  
什么?

  
今天我不想走,她说,你也不要走,我们就留在房间里。

  
我想表示异议,但是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是你的唯一风景吗?她说。

  
是的,我说过。

  
我们自愿放弃,反正旅行团晚上回来,又可以汇合了。我们在宾馆呆了一天。我们又做了。

  
一会儿就一次。那么长时间的饥饿,现在我们在恶补。别人用长时间酿造爱,我们浓缩在一天内酿成。我感到有点晕眩。

  
到了晚上她还不起来。我拉她吃饭,她也不去。我说,我可饿坏了,我先去吃吧。

  
不许!她说。

  
我苦笑了。

  
好吧,一会儿她说,放你一马,你去吃。

  
我就出去了。外面的空气真好。街上在放水,五花石板路被冲得清清爽爽的。我吃了东西,给她带了点回去。我把东西铺在床头柜上。她说要喂她吃,我就喂了。

  
她说,你累吗?

  
累?我想,确实累。但是她能够想到我是累的,毕竟还是值得我欣慰的。想想要是不出来,要累还没有机会呢,应该珍惜。我说,不累。

  
旅行团回来了。他们说,晚上要去参加艳遇派对。

  
什么?我问。

  
是新增加的项目。导游说,就是模拟当地的“走婚”习俗,在篝火晚会上,男女艳遇大配对,包括第一次亲密接触、恋人即兴表演、艳遇夺宝、围炉夜话、狂欢之夜、双入洞房……

  
那岂不乱了?我问。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导游说得很暧昧。

  
简直乱弹琴!她说,摩梭人对“走婚”态度是严肃的,并不想你们想象的那样。

  
只是玩玩吧,我连忙说。

  
简直是亵渎!她说,我们不参加。

  
我就也不能去了。虽然我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不想让彼此不开心,把气氛搞坏了。我忍了。

  
我说你也吃饭吧。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铺开。我觉得自己很模范。

  
她说不吃。

  
吃点吧。我说。

  
不吃!她说,就是不吃!我要你抱我。

  
我忽然感觉背上有点躁热。但是我还是去了,抱了抱她。不行,她说,要一直抱着,永远,永远。

  
我笑了。她可真是作家。好吧,我就抱着她。我感觉到背上沁出汗来。

  
外面鼓点响了起来。那个摄影师在敲我们的门,喊我们去参加艳遇大派对。他看看她,她还是说不去。我们不去。我朝门外喊。

  
去看看吧,我们又不参加派对。摄影师说。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就又看她。她仍然说不去。

  
我就说不去。

  
摄影师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外面一片死寂。好像整个旅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是啊,谁在旅游中一直呆在客房里呢?特别是这么一个晚上。我仍然抱着她。我仰着头,我听到了窗外隐约传来纳西古乐的声音。可是我却被她用胳膊拴着。我没想到她这么缠人。现在想来,其实她丈夫也有无辜的地方。男人又不是牛马,不是发动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忽然说。

  
想什么?

  
我不告诉你。她说,口气诡秘。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想,我也不一定要听。我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他们在狂欢呐!我竖着耳朵。他们彼此不认识,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放得开,才尽情,无所畏惧。有个很尖的女人的叫声。我能想象得出那女人可能被配对上了,那叫,勿宁是惊喜。我真想去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她长得漂亮吗?

  
我睡觉了!她说,松开我。

  
我知道她不满意了。我想她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为了你,这么精彩的晚会我都没有去,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说,好吧,你睡吧。

  
她就真的把被单一罩,睡去了。我真想不理她了。可是我想想,还是理她吧,千辛万苦出来了,别闹得不开心。我就也去睡了。我去抱她,她也高兴了。她问:你爱我吗?

  
爱。我说。

  
她把我压在下面,咬我。她可真是魔鬼。

  
第二天她仍然不起来。我只得再陪她留在房间里。吃饭了,还是不起来,我说不吃饭会死的!她说死就死了好了,这时候死了,真好!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的感觉一定好极了。她只顾自己美美睡去。好容易看她一翻身,又睡下去了。一点也不考虑我。她居然还能睡得着,还流了口水。床单都发馊了。服务员要来收拾,她也不让。她就是不起来。

  
我说,别闹了,起来吧。

  
我没脚。她说。

  
女人总是在脚上做文章,爱买鞋子,还有缠脚啊什么的。没有脚是不是特享受?我抱你去。我说,我知道她喜欢这样。

  
好,她说。她就让我把她抱起来。她的身子软棉棉的,她自己不使一点力,赖在我身上,完全由我来使劲。她是不是在说你已经要了我了,我就交给你了,就要你承担了?我很累。

  
你能一直抱着我吗?她问。

  
我就抱着她在屋子里大转了一圈,放回床上。她说:这就叫永远啊?

  
操!我想。

  
她哈哈大笑了。

  
第三天,又是睡,不出门。好容易醒来了,她又问:你爱我吗?

  
又来了。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爱,过去要对她说这词不容易,现在怎么这么肉麻?

  
爱,爱,爱!我说。

  
你不爱了。

  
谁说的?我否定。

  
你就是不爱了!她说。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我爱你的。

  
你要是真爱,就来救我。

  
救?救什么?我说。

  
你救不了我,可她又说,谁也救不了我!

  
说什么嘛!我说。

  
我难受。她说。

  
怎么了?

  
难受。她仍说。

  
为什么难受?病了?我又点慌了。在这样的时候,可别出现麻烦事。

  
就是难受!她说。

  
你说呀,怎么了?哪里难受?

  
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我想尿尿。她说,居然!

  
她咯咯笑了起来。

  
这,什么嘛!我好像被摔了一记耳光。不过没事就好。那快去吧!我说。

  
我不想起床。她却说。

  
怎么办?她又问。我能怎么办?我想。好吧,我就去找器皿,能装她尿的容器。我找到了茶杯,她说不够装。

  
我说够吧。她说不够。我又拿来热水壶,她仍然说不够装。说明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说。

  
也许吧,这两天她变得我不了解的女人了,她真是疯了。我说,那怎么办?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我可真烦了。

  
我要你装我。她忽然说。

  
什么?我不明白。怎么装?

  
你愿意怎么装?她反问。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要是放过去,也许有意思,但现在我只觉得无聊透了。怎么装?我不知道。我说。

  
那是你没心。她说。

  
也许吧。我想。

  
我要装在你嘴里,她突然说。

  
别开玩笑了。我说。

  
我是真的。她说。

  
什么?我惊愕。你说什么呀?她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

  
我要嘛。她说,这声音从一个酥麻的身体里流出来,带着浓浓睡意。不行啦。我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我就是要!她蓦地明晰叫道,你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吗?

  
她还真记住这话了。这话现在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原来她就是把我当臭狗屎的啊!我是说过,我叫,可是也不能叫我喝你的尿啊!

  
你看你还要讲条件!她说,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

  
你不爱我了!她叫,不然你就把嘴拿过来!你来呀,来呀,来呀!

  
她扑过来,抓住我的嘴,往她身下拽,把我的嘴撑开。她怎么这样啊!她居然还来真的了,这是什么女人嘛!她的头发刺拉着,眼有眼屎,呲着牙,裂着嘴,她简直是野兽。我从来没有发现她是这么可怕,这么丑。她的阴部碰到了我的鼻子,破败,像要烂了,令人作呕。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忍无可忍。我一把将她搡开。她哇地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爱我!我就知道了!她叫,还好我没嫁你!

  
12

  
她走了。

  
我们再没有见面。我曾经想过去找她,可是她已经搬走了,她邻居说,她去了北京,到了她丈夫身边。

  
我再没有谈爱,一想起爱,我就恶心。我去找小姐了,一次又一次。我居然也适应了,能够如鱼得水了。人可真是能变的动物。不谈爱,只享受感官,原来也不错。无爱一身轻。我一个一个地换女人。只是我会时时想起她,这个可怕的女人。

  
有时我会在报上看到她的文章。她仍然没有出名,没有成为我们这时代的热门作家。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一篇很短的小说:

  
旅 游 客

  
娜拉

  
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了。她走了两个多世纪,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新

  
家。这期间世界科学飞速发展,人类日益文明。二十一世纪某一天,

  
她邂逅了一个男人,他单身,他爱她,她也爱他。他要带她走。可是

  
她拒绝了。

  
为什么?他不解,难道你还顾忌你丈夫海尔茂?

  
不,娜拉答,我早在两百多年前就不顾忌这了,我早已招够了骂

  
名。

  
那么是因为经济上还要依附于他?

  
娜拉说:你看会吗?我自己有事做,经济来源,这时代已经有不

  
少适合妇女的职业。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找到,这都不是问题,无

  
非是累点,这困难只要我想冲破就可以冲破。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呢?

  
因为很累。娜拉说,像说着悖论。

  
所以感觉累,是因为你爱不够,你的爱不足以让你冲破重重险阻。

  
男的叫道。

  
不,我爱,娜拉说,我很爱,只是很累。

  
那好,男的说,那就由我抱着你走。于是她被男的抱着走了,他

  
爱她,呵护着她,实话说,娜拉很受用。哪里有不喜欢被爱的女人呢?

  
而且对方也是自己爱的人。可是她对这爱很惶惑。这只是在旅途中,

  
一种游走。终点在哪里?

  
游走就游走吧,反正她已经走了两个世纪了。可是他却要给她确

  
切的爱。一路上,他给她找好玩的,好吃的,好住的,这是旅游。她

  
也尽情享受着,享受着他的爱。可是这是爱吗?这是真实的生活吗?

  
不,这只是假性的生活,是幻象。可这幻象又是如此诱惑着她,让她

  
滑下深渊。她不能自拔。她一面骄奢淫逸,一面异常焦虑。爱到底能

  
有多么幸福?享受吧,享受吧,我们到底能有多大的幸福极限?她怕

  
他突然不爱她了,离开她。即使他不离开她,她也保不准自己会不会

  
厌倦他。你以为就男人是火力发电厂吗?你以为女人就不会疲劳吗?

  
科学研究发现,人的激情至多只能保持30个月。假如千辛万苦一场,

  
到头来仍然是分手,那开始不就是作孽?

  
她明白了,自己所以不敢接受他的爱,是对自己没把握。因此自

  
己这么久了,越来越找不到家。她需要爱的权利,她也有了爱的权利,

  
可是爱却越来越大把握不住,一种把握不住的恐惧。就好像一个死刑

  
犯脑后被指着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枪。古巴革命后,受到死刑判

  
决的人按传统可以提出一个要求,许多人选择的要求就是:向行刑者

  
发出“开枪”的命令。好吧,就让爱的电流更凶猛吧,好让它迅速崩

  
掉。让他讨厌我吧,恨我吧,也好说服我自己,给自己下决心。也许

  
这太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她说:你真的爱我吗?

  
他说:爱!

  
她说:你怎么爱?

  
他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说:真的吗?

  
他说:真的!

  
她说:我要撒尿。

  
他说:那我抱你去。

  
她说:不,我不起床。

  
他说:那我给你找器皿。

  
她说:不要。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她要他受不了!她要他恶心,要他

  
恨她。她要的就是看他恶心的嘴脸。她说:我要拉在你嘴里!

  
她成功了。

  


  
我愣了。

  
我马上向那报社要了她的电话。我打过去。是她接,我听出来了,是她的声音。她也听出来了。长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说:有事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

  
有事说吧,她说,他要回来了。

  
如此冷漠。也许她还是个贤妻?你好吗?我问。

  
好,她说。我知道她会这么说。

  
你呢?她也问我。

  
不好,我说,我还爱着你。

  
对方没声音。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很久,她说:对不起,谢谢。

  
谢?居然是!

  
谢谢你爱我,她接着说,我也爱你。

  
电话咔地挂了。我再打过去,一直是忙音。

  
后来就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使用中,请询问114后再挂。

  
她再也不见了。

  
(原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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