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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26 08:47:30 阅读人次:1979 回复数:0)
5
我们有什么目的呢?他们问自己。扪心自问,他们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只是要回味过去。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就必须不忠实于现实,难道忠实于心灵有错吗?就该上公安局?
都是你!都是你!出什么馊主意!他埋怨妻子。
我馊主意?是哦,我那是馊主意?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是笨蛋,你不是笨蛋?她也动气了。
我是笨蛋!他也说。要不怎么会拿着钱买不了东西呢?他猛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团钱。他把钱一甩在地。我有钱,我挣了很多钱!我这钱挣了,做什么呀!他叫。
他拿拳头砸自己脑袋。她连忙阻止。他更加不听了,更要砸。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她也撒了手,叫道:好,好,你砸!你砸死了,我也死!我们一起死!我们这样死了也白死!
我的鬼魂会去抓他们的!他说。
抓他们干什么?她说。他们有什么错?说白了,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没有错。确实。他们不把不能卖的东西卖给你们,他们有什么错?倒是你们错了。你们企图用钱去买不能卖的瓢骨,你们买不了。你们有多少钱都买不了。有多少钱,都买不来你们喜欢的东西。你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贫如洗。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他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当年喝瓢骨汤的情景。那时候可以用钱买瓢骨。那时候还没有沙发,坐的是木板凳。她身体不好,又怀了孩子,需要营养。需要这骨头汤补。但她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喝了。要让他喝。他不喝。他们推让着。推让往往最后变成了争吵。他说我能啃骨头你能啃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他说,担心你牙齿松动了!人家说,孕妇的骨骼是最脆弱的。她就说,我不怕。他说,你不担心,我还担心我儿子呢!你以为是为你自己吃呀?是为我的儿子!她说,儿子又怎么样?我肚子难受,我吃不下!我恶心着呢!他就说,那就倒掉算啦!她愣住了。倒就倒,倒就倒!她就应,你把你的骨头仍了我就倒!他当然不舍得扔。我扔又怎么样!扔又怎么样!他叫,把骨头挥起来,摇着胳膊,可是半天那骨头也没有离开他的手。最后他用那骨头去敲她。她哭了,他也哭了。
他多想再来吃一次瓢骨,即使是再来吵一场。
他听见房间里面的哭声。他进去了,妻子在里面哭。怎么了?他问。
我梦见了儿子了!妻子说。
也就在那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家遭贼了。他半夜起来上卫生间,一开灯,撞见那贼正在撬他们家的另一间房门。他本能地吓了一跳,可马上冷静了。我家没什么可偷的,都一贫如洗了,他想。倒是这小偷的光临,让他觉得自己家还有一些价值。
那贼发现了他,也吓一跳。就要往回蹿,他却叫住了他。他把食指竖在嘴前,提醒他不要吵醒自己的妻子。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值钱的,就拿去好啦!他对贼说。
那贼愣了。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又要逃。他又说: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你捏死我就像捏一只蚂蚁,你怕什么呢?
贼觉得也对,停住了脚。他就返进卧室,拿出钥匙来,为贼开了他要撬的门,然后让他进去。那贼不敢进。他又开了灯,他还是不敢。他明白了,自己家里的物品太多了,这是老年人喜欢积攒的毛病。这也许让对方感觉有什么暗道机关了。其实有什么呀?全是垃圾!
他自己进去了,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钱。那是他们放在家里备用的。几百元。他把钱递给贼。贼不敢收,不信任地瞅着他。
你嫌少?他又转进去,抄出几张存折来,定期的,他同时拿了身份证,告诉了他暗码。那贼愣愣的,猛地望了望周围。也许是害怕圈套。可是他却仍以为对方在嫌钱少。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就是这么穷了,就这么一点钱。可这好歹也是一点钱啊,也可以混着吃口饭......
那贼没反应。他感到这是对他的轻慢。对方把他手上的存折当草纸了,把他当乞丐了。他急了:你到底要还是不要!他叫。
那贼猝然一跳,夺门逃走。他追了出去,贼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坐在家门口愣了好久。一直到天亮,她醒来了,瞧见他不在,找到门口,发现了他。
倒不如做贼好。他说。
什么?她没有听明白。
倒是做贼主动。他又说。要就来,不要就走,你还得求他了。他不愿意,照样一走了之。倒不如做贼。
她一惊。你怎么会有这念头?
其实她也伤心了一夜。她梦见自己被人抓去游街,戴着高帽,像文革时候一样。但其实文革时候,她是给别人戴高帽的。她和他,跟所有那时代的年轻人一样,都是红卫兵。
是真的。他又说。我觉得自己贱了。我们都是被人欺负。
她点头了。其实他们并没有怎么受欺负。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中国人一样,过着日子,竭力把日子过得好些。但似乎要说这样过着很冤,也未尝不可。他们忽然觉得不能忍受这个冤了。好像这冤屈一直沉淀在心底,一经搅荡,顿时沉渣泛起。
你看那个老王,他凭什么就比我们混得好?他说。他凭什么就当领导,来领导我?
对!她也说。我们学校那个小张,每次都捡了好班去,她花一分力,就有十分收获。还不就跟校长有关系?狐狸精似的......
你那校长呀,也不是好东西!他说。我见他第一次,就看出来了。那眼睛白仁多,黑仁少,整一个色鬼!
你知道?她说。她奇怪丈夫以前并没有说他知道的。他们天天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这么说校长。难道原来的那个丈夫不是现在的丈夫?原来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了?原来我们生活,所谓的好生活居然是这样的。以前怎么就忍受过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她愿意丈夫原来真的是全知道的。男人应该比女人深刻,比女人冷峻。或者说,他们中间至少应该有一个没有被蒙骗,他们过得还不算可笑,不算太冤。
你看楼上那个暴发户,他又说了,整天小车在我们窗户前开,又不开走,马达轰轰直响,震得人心脏都要停了。暗示他,他还装不懂。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我们就不敢直说?他叫。他以为我们就这么软弱?我拿厉害来给他看一看!我这就去他家,跟他闹一闹。我这就去!
她吓了一跳,又赶忙制止。不是因为不愿意得罪人,而是因为,这世界太险恶,陌生而险恶。难说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
要卑鄙,要下流,要打小报告,要耍流氓,我也会!他叫。
你不要这么说吧!她说。
我要!他坚持。像夏天的蝉,越捏越叫得凶了。
她感觉发虚。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没有在这世上活到这岁数似的。她好像很能干。她在单位是一个教学骨干。她教的学生有很多考上了重点中学。她有教学法宝,特别是指导学生作文。作文一拿高分,语文成绩没有上不去的。现在想想,她的法宝是什么?杜撰。杜撰生活事实,更明确些说,是从范文中搬过来的生活事实;再个呢,抓立意。竭力拔高立意,跟当前的形势挂勾起来,跟上头的号召呼应上,这样意义就深远了。管他学生是理解了还是不理解,管他是不是编的,甚至管他在逻辑上能否让人信服:反正我写出了如此重大的意义了,难道不对吗?难道谁敢说这意义不正确吗?不敢说,就只能给我高分。只要成绩上得去,考上了重点中学。先上再说。品格被败坏了吗?将来补吧。
然而补了吗?没有。一旦堕落,就走入了不归路,永远实用下去了。久入鱼肆而不闻其臭。长期以来,总是想实用,总是要赢,讲发展,讲索取,讲消费......我们没有信仰,太世俗,只要当世俗的强者,适应者,我们心中没有很特立的东西。我们不顾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得过且过,能快活且快活。会遭到惩罚也罢,轮到我的时候再说呢!到处是营营狗苟的生存哲学。不相信有只天眼在看着自己。没有敬畏。
她曾经心虚过吗?有一次,她就对学生说,不要跟着初考指挥棒走!结果呢,学生们哄堂大笑,回家跟家长一说,家长也紧张了,到学校反映,学校同事也说她是怎么搞的,疯了?最后,她也屈服了,赶紧说那是她的口误。也许她还真应该错,错下去。那样她现在就不会心虚了。
6
他们又要去买瓢骨。
我不相信,就没有市场卖的!这偌大的中国,就没有让我花钱的地方!他说。
他们想,超市不卖,不等于传统农贸市场不卖。超市是总体管理,不好通融,农贸市场是散户经营,那些小商小贩不可能不贪小便宜。难道给他们钱还不要?
他们去了一家农贸市场。
他们看见了瓢骨,两块。我们要瓢骨。他们说。也许是害怕立刻被拒绝,他们说得很含糊,不敢说买字。
听他们说出瓢骨这名称,对方笑了。他的脸圆圆的,笑容可掬。看来他是听得懂瓢骨这词的。看那年龄,就知道是从那年代过来的。
你们还记得这名呀?果然他说。现在早废了。
他们知道。那现在叫什么?他问。
现在叫筒骨。他说。
筒骨?
对。
可它不是筒骨呀?
无所谓啦,对方说。反正有名字也用不上。
真是怪事!他说。这世界上怪事越来越多了!
对方又笑了,瞄着他们。哦,我明白了,你们还对这瓢骨情有独钟呀。
这师傅可真善解人意!他们想。终于找到一个理解人的人了。想当初,这瓢骨还用病员证供应呢!她说。
是啊,是啊,对方说,那种时代一去不复返啦!生活好起来啦!
好是好......她说,可是也不见得,比如这瓢骨,怎么就没人要?
对方听出来了。你们要,就拿去吧。
要卖多少钱?她问,战战兢兢地。与其是在问多少钱,勿宁是在强调你要卖。不是问价格,而是在恳求对方给个价。
不卖!可是对方仍然说。你要,就拿去吧。
对方说得很慷慨,还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挥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在打发他们。
不行,他说,我们要买!
不行!对方说。
我们有钱。
对方又笑了。你们有钱?买这算什么有钱呀?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对方说,这又值多少钱?你们有钱,有的是消费的地方。
不,我们就要消费这瓢骨。
对方愣了。好吧,你们一定要算,就随便给一点吧。
终于肯收钱了。多少钱?他问,几乎贪婪地。
对方为难了,搔着脑壳。要不然,就给一元吧!
一元?一块骨头一元?
哪里呀,对方叫,你以为它是什么呀?全部,一元。
全部?这,也太便宜了吧?还不等于没有?
本来就没有价嘛!对方说。你们看,它还有什么可吃的?
有!他们说,齐声地。
对方一怔,明白了对方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你们觉得的,我不能乱卖的,要不还不成了非法商人了?他说道。
这肉贩看来不是非法商人,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但是他们倒很希望他是。你就当一回非法商人吧!她想,居然说出来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了,也许是过于迫切,利令智昏了。
肉贩沉下了脸。您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意思?他敌意地瞄着他们。他认为这对顾客是在捣蛋了。自己却还跟他们讲七讲八。肉贩不说了,自顾切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我们只是想要这瓢骨。
要就拿走呗!肉贩说。
可是价格......
就那样了。
太少了!她说,一块瓢骨才五毛钱!
还要多少钱嘛!对方不耐烦了,叫道,你以为这是什么?骷髅罢了!
骷髅!他们猝然一抖。猛然好像被推到死亡边缘。
我们就是要骷髅!他说。
喂,喂,这么一把年纪了,说这种话,可不吉利哟!对方说,不知道的,人家以为是我诅咒你们了......你们走,你们走,走走走,不要害我!
他们不走。他叫,我们就是要骷髅!
骷髅!这词让他们有了赴死的决心。
对方急了,从肉案那侧跳出来,推他们。他们坚守着。仿佛走了,就一切都完了,就要堕入了万劫不复。这万劫不复不是死,而是生,浑浑噩噩地苟活着。他们在抗拒着生,他们在死与生边界抗衡着。
而那肉贩害怕了。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不是两个人摆在他面前,而是两口棺材。他不明白这两口子也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难道是练了什么功,有了定力?最后他没办法了。好好,你们说吧,要付多少钱才可以吧!
他们猛然面面相觑。终于成功了!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们很快也犯难了,现在这瓢骨值多少钱?
这是他们的梦。它应该是无价之宝。他们想给它开出天价。那么天价是多少呢?何况他们也害怕对方再次不答应了。还得讲究实际。这些年,我们已经被灌输了讲究实际的方针,以合作的精神。以合作代替争端,对话代替对抗。不然也许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他们商定:按当年工资收入参照现在的工资涨幅算。工资涨了三十倍了。当时一块瓢骨卖五分钱。乘以三十,一元五,两根。三元!他们说。
好吧好吧!对方说,挥了挥手。他已经彻底惨败了,多少都无所谓了。你们拿走吧!他说,你们可不要去工商局告我欺诈。
不会的。她说,怎么会?
走吧,走吧!
他们给他钱。对方随便把钱撂在肉案上,看也没有看。
7
他居然不看钱!他说。
管他看不看呢,反正我们已经付钱了。她说。
他们高高兴兴抱着瓢骨往家走。这瓢骨有多么贵重!有多贵重呢?一块一元五。一元五有多贵重呢?就是一个人乘公交车一个单程,要回来,还差五毛钱。
这是他们乘上公交车时忽然想到的。时候是夏天,公交车开空调,一个人要两元钱。他们在车门口摸钱,把瓢骨搁在付款柜上。那司机就叫了起来:拿起来,拿起来,也不看看有多脏。什么东西嘛!
什么东西?他应,你说是什么东西?
不就骨头嘛!司机说。
骨头是骨头,他说,可是你知道是什么骨头?
再什么骨头也是骨头,司机应,能值多少钱?
你这怎么说话的?她说。
什么怎么说话。这是事实嘛!司机说。
你说它们值多少钱?
你说吧!司机也不示弱。
多少钱呢?他们想:三元钱,总共。还不够他们买车票!他们不作声了。
我们买得太便宜了。他忽然说。
我们太老实了。她也说,应该提得高一点。虽然现在的收入跟过去比,是这样,但怎么能以收入来比呢?这二十多年来,物价涨得比工资高多了。
但怎么能以物价涨幅算呢?她又提出。这是能按物价来算的吗?
不能。确实不能。
他说,这么随随便便就买来了,还不也等于白送了?
我们接了,就等于接受人家施舍了!她更把问题提高到原则上。
我们要什么施舍?他叫,笑话!哼!
我们不能接受!他们几乎同时说。他们决定,把瓢骨连同袋子丢在车上,毅然走了。但回到家,心又空落落起来的,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假如没有买到那瓢骨,还不会有这感觉。无非是想办法去买。现在它得到了,又被放弃了。他们想:到底我这样做,该不该?
假如单从购物的角度看,不该。可是那瓢骨不是物。可也正因为它不是物,失去它的空间难以填补了。他们听见自己在对自己喊:我要吃瓢骨!
他们也有点后悔了。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较真?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了。现在谁还这么较真?
最后他们想出个变通的办法,跑到附近一家超市,随便买些什么骨。排骨也可以。没有,就买上排骨。那卖肉的不肯单卖上排骨,要他们连肉一道买走。他们买了,拿回家,把肉切掉,扔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浪费过。
他们把骨头拿来熬。熬汤。放点醋。浓浓的醋味出来了。瓢骨汤出来啦!她故意叫,端出来,好像当年的情景。
他觉得她有点像巫婆。
当年他们吃瓢骨前,依稀就有这么一种仪式的。妻子端着装着瓢骨汤的搪瓷盆子,在饭桌前转一圈,像芭蕾,又像在施展巫术。低贱的骨头汤变成了纯肉汤。
现在他们是把肉汤变成骨头汤,正相反了。这骨头汤要比肉汤香多了!有沁入每一个味觉孔的力量,滋润着胃粘膜。什么上排汤,排骨汤,筒骨汤,哪里有这瓢骨汤半点好吃?他叫。
也许是因为这恰恰是上排汤,而不是瓢骨汤的缘故,他特意要这么说。这么说了,才能把真正的感觉驱逐走,才能把幻觉确定下来。你看那上排肉,木木的。咬着都卡牙。他又说。那时候你还说,瓢骨肉怎么了?挂骨肉胜过上排肉,瓢骨汤胜过上排汤。你还这么说!
我这样说了吗?她说。
你不承认了?他说。那时候他总是不肯头遍喝。他说他不想喝,理由就是:这又不是上排汤!
她承认了:那时候,谁不渴望有上排肉吃有上排汤喝呀!单位里一聚餐,见肉端上来,所有的眼睛都会发亮,像豹子似的,所有的勺子都急煞煞猛扎进去,捞!恨不得一下子捞到两块肉。可又怕不好意思,就又勺子一荡一荡的,嘴里说着话,彼此装做在说话。其实彼此勺子都在汤里使劲呢!铿铿作响,如兵器相接。她说,笑了。
回忆往事,越是负面的,越有趣。
老实说,那时候,是穷。他说。可那时候多年轻啊!再重的兵器也拿得动,不要说勺子了。我们白天工作,晚上还得接下去政治学习,工作之外,还得去劳动,学雷锋,义务劳动,备战备荒,挖防空洞,疏通河泥。有一回你还晕倒在河床上了!
他大笑。她也大笑。那一次够狼狈的。但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普希金。
人类有自我化解痛感的本性。这本性在一个苦难频仍的民族,甚至成了一种虐恋。毕竟,不自己给自己找乐,谁给你快乐?
还不就是因为贫血吗?她说。回来一喝瓢骨汤,就好了。咱们就是因为那一次我晕倒,才给办了病员证的。区领导见到了,说,这么努力的好同志,必须给她照顾。就让单位给开了介绍信。
他撇嘴:那介绍信顶什么用?要不是我找到当医生的七叔公,人家会给你办证吗?
她承认。你就会弄虚作假!她说。
他倒很愿意承认当时自己是弄虚作假。甚至,曾经是不法的,曾经是那么坏。我不弄虚作假,有现在的你吗?他说。
确实没有。她承认。也乐于承认。
......记得第一次,咱们拿着证去买骨头。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咱们一起起床了。数九寒冬,大清早(不大清早去就买不到了)。我们喝了碗开水,暖暖胃,出发了。战战兢兢,好像弄不好就会被查出问题来,就会被逮走。--他回忆着。他们的脸霎时绿了,好像在面对着一场惊险故事。那是他们的。他把她肩膀拍了拍。
其实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是他们幻化出来的。好像当时真的那么惊险,那么恐怖。恐怖让他们手脚酥软软的。
他说:咱们走到肉柜钱。不,是我一个人走上去的。为什么你没有上去?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去了,怕目标太大了。而且还需要你在后面接应不是?假如被怀疑了,被揭穿了,要逃,后面也好有个照应。
为什么他们会被怀疑?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反正是坏。越是坏,越有神秘性,刺激性,越有力量,越令人神往,也越能拯救现在的他们。他们虚弱,需要用坏来拯救。
他继续幻忆着......那上面果然有几块骨头。有的挂着肉多一点,那是筒骨,里面有骨髓;有的是猪头骨,夹着各种各样可以吃的东西,猪脑呀,上颚呀,眼窝肉呀。我们都不敢问。那哪里会卖给我们?我们就瞧着搁在最边上的一块瓢骨。我要......这个......我说。
那肉贩抬起头。我的妈哟,那眼睛可真凶!屠夫似的。简直就是屠夫!我吓一跳。他盯着我。我敢不说。但缩了更让他怀疑。我就又壮着胆说了一句。
一块五分钱!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化险为夷了。我简直不相信。我连忙点头,像鸡啄米似的。他就把骨头丢进我的菜篮子里。对了,还有菜篮子。那菜篮子哪里去了?早没有啦!谁让你扔掉了?现在早就不用这样的菜篮子了,用塑料袋了。抓塑料袋的感觉哪里有抓菜子好?现在从上到下都在说要抓菜篮子工程,可是真正的菜篮子却不见了。
你扯到哪里去了?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她说。好像她是在听故事,她急着要听结果。
好,言归正传。他说。我抓起菜子就要逃。突然,你叫了一声:钱呢?
哦,我忘了。完全忘了!一慌张。我忘了付钱了。你看看你看看,差点捅了漏子了。要是他把我当做企图不付钱的,不全完了?一切都要被捅了出来。越是怕,越是撞上鬼了。我赶忙掏钱,付!趁着他还没有警觉,快快把钱交给他,哪怕给多一点。我掏出了整钱,想着,他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吧!可是他没有少找我。既没有发现我的破绽,也没有多收我的钱。好啦,过关啦!成功啦!偷成功啦!赶紧逃吧。我抱着篮子,不,抱着瓢骨。也不,这不是瓢骨,是钱哪,一扎扎的钱,是金块!我抢银行啦!我一回头,瞧见了你......
我那时瞧着你,正急得不行呢!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
这么大的事!不得了的事!她说。你知道,我边上有一个人一直奇怪地看着我。我怀疑他就是警察。她说。我是躲在柱子后面的,探着头。我就装做没事的样子,在对面的菜摊上逛,从这根柱子绕到那根柱子,终于甩掉了他。我暗中做了跑的预备动作。你一出事,我就冲过去,掩护你,让你逃掉!
是哦,我知道。他说。可是你要被抓住了,怎么办?
抓我又怎么样?我又没有做什么,我又没有犯法!
你是从犯,他说,我是主犯,你是从犯。
从犯就从犯。她说,做出无赖的样子。她是教师。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哈哈,你也够坏的!他说。
你自己呢?她说。不坏,还有今天?早被饿死了!
她说,敲着装着上排汤的碗。那碗被敲出了宏亮的咣咣声,汤水荡漾,上排骨现了出来。不是瓢骨。喑哑了。黯然了。
那瓢骨现在居然不卖了!原来必须惊险地用偷的办法得到的瓢骨,不仅没有随着物价的飞涨而涨价,而是一钱不值了!你要拿就拿吧,像垃圾。
我们再去偷吧。她忽然说。
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清。
偷!她说。
他吓一跳。他倒吓一跳!
她神色坚定,毫无玩笑成分。
他觉得她有点陌生。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陌生。
那时他多爱她,可以为她肝脑涂地。她所有的话就是圣旨。她的所有想法都是对的。是的,去偷,去抢,被偷被抢的东西,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
8
时候已经年末了。行动就定在年前。
他们想去他们二十年前买瓢骨的那家市场。但是早已经拆掉了。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几乎把他们的旧梦铲除光了。这让他们更觉紧迫,好像要抢救什么。
他们找了一家有很多柱子的农贸市场。模拟着当年的情景,走场,像排戏一样。他们要在这里找回感觉。
市场很拥挤,供应丰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采购,准备过年,惟独他们,好像跟过年没有关系似的。抑或,这就是他们过年的全部内容?偷不到瓢骨,下一年就过不下去了。他们在人群中神情落寞。大年三十这天,购物者更多了。人们好像要倾所有的钱购物,把自己送上来年。像末日到来似的。近乎疯狂。他们决定在这一天动手。
他们出发了。仍然一起出发。还特地准备了一个菜篮子。如今很难买得到那种菜篮子了。他们最后是从一家戏剧道具店买到的。买的时候,店家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他们笑而不答。又问排的是什么节目?也不说。除了演戏,才用这种东西。他们已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其实人总是摇摆在戏里与戏外的。被两边的力量撕扯着,看哪边的力量大。他们也曾一度被火热的人群,不,是被节日祥和的气氛所触动:难道我们就这么被排斥在这世界之外吗?我们怎么会弄到了这种地步了呢?抖抖索索走在路上。西风烈。她摸摸丈夫的袖子。丈夫的袖子松蓬蓬的。叫你加件毛线衣你不听。她埋怨道,凉了不是?
我不冷!他说。死要面子得像个小伙子。当年他还是小伙子,穿得少,一方面是撑年轻,另一方面也因为穷。
看你多会撑!她说,一辈子就这么寒碜碜的。她数落起他来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寒碜碜的?钱挣了那么多,干什么?
她把丈夫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要平时,他会不好意思地挣脱出来,怕被人家看了笑。但是今天,他没有。他不怕别人笑。他们早已经被别人耻笑了。
我不喜欢穿衣服。他说。
那你喜欢什么?她反问。
他茫然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呢?我喜欢当乞丐。他说,几乎是恶狠狠地。
我也是乞丐!她也说。
我们就当一辈子乞丐吗?我们这辈子活得冤不冤?到了需要去盗窃的地步。盗窃这种事,是我们做的吗?但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朝他们喊:这不是盗窃,这是反抗!用的是高音喇叭。发聋振聩。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曾被这样的声音洗礼过,那时候他冲进一个老师家里抄家,喇叭就朝他喊:这是革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假如能用毁灭得到重生,那不妨毁灭。
现在,他们就怕找不到瓢骨。没有瓢骨,一切就前功尽弃。但是似乎不可能。如此供应充足的节日,如此盛世,怎么会没有猪肉?有猪肉,就必然有猪骨头,有瓢骨。但似乎又是可能的:社会前进了,科学发展了,也可能用基因工程让猪不长那些人类所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内脏,比如肥肉,现在不是有瘦肉猪品种吗?当然也可能让猪们不长瓢骨,让食料百分百吸收在有用的地方。
但他们多思了。市场上还是卖瓢骨的。有,三块,丢在柜台的一边。恰好是在最边上的摊位,是他们得手的最好时机。她退回到一根柱子后面,瞧得见他这边,却又不容易被他这角度的人发现。他回头朝她笑了笑,开始行动。他向那瓢骨伸出了手。摊主没有发现。他在忙着应酬客户。是不是其中也有不重视这瓢骨的因素在?但是他不能让自己这么想。这么想,就没法干了。他要让自己觉得摊主是被蒙蔽着的。我就要得手啦!小子哎,你就要破大财啦!你还一点也不知道。人很挤,生意很忙。摊主还在飞快地砸肉,飞快地算钱。还不时地抬头找什么,原来在叫老婆,埋怨老婆怎么向酒家送个货,去了这么久。他就把菜篮子悄悄放在柜台下面,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一伸手,把那三块瓢骨往这边一扫,就成功了。可是对方的老婆回来了。
他赶忙闪到一边。
她没有发觉。可她回来了,就多了两只眼睛了,自己就难以得手了。他又回头瞅自己的妻子。她也着急得直跺脚。
也许永远就没有机会了。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的拯救。他们奇怪,这一年,这十几年,这二十几年自己都是怎么过过来的?
忽然,那肉贩又叫了起来:没有零钱了!那老婆又抓起一张百元大钞,向外面钻去。她的背影消失了。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心里叫。他再回头瞧妻子,她也在替他摩拳擦掌,好像一个小孩。不,是女杀手。
他点头。
他猛地把手一伸,一扫。哗——!他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响声。他更没有料到这声音如此之响。那摊主猝然转过来。其实摊主未必就知道他在拿瓢骨,是他自己把自己暴露了。他脸色煞白,目光惊慌。他飞脚就跑。
摊主大叫,从柜台内跳出来,把整个肉摊连同钱盒都撒下了。
他逃。她迅速迎了上来,挡住摊主。就像她当年那样,她觉得。其实他们当年并没有这样过,这么严重,这么轰轰烈烈。
她瞧见他很快蹿到前面去了。和那摊主的距离迅速拉开。丈夫动作灵活,在人群中穿梭。完全不像现在的岁数。好像是年轻的时候,在追求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对方穿过人群,把电影票交到她手里。
可是那摊主也很强壮。正年轻,正当年。很快从人群较少的右侧抄过去。她叫了起来。他也发现了,马上一折。她叫他折回来。她冲上前去,接过菜篮子,就跑。她把篮子搂在怀里。他们互相应接着,配合默契。边上的人看呆了。也许是被他们的技巧征服,也许是被他们的年龄。大家愣在那里,甚至为他们闪开一条通道。他们一过去,大家又抢着在后面看。那摊主的路被堵住了,直嚎叫,惨绝人寰的样子。人们才记起这是个受害者。有人叫,打110!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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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公开信
北京人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公开信
答《晨报周刊》:我们易怒易怨像个怨妇
铁主席,请用“哲学”说服我!——致铁凝主席的公开信
自由下的囚徒
“爱国贼”以及“爱国奴”
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魔咒
理想者的挣扎
败诉:战斗到2009
"审判"《冒犯书》
我们屡屡被“爱国”绑架
审前会议被委以“国家机密”
哭谢晋
我起诉!
亡民的饕餮
我与老师的劫缘
茶世界
答《东南快报》问:“余秋雨大师工作室”挂牌
我们该遭“天谴”吗?
母亲(小说)
罪恶(小说)
奥运:改头换面的战争
答《晨报周刊》问:索尔仁尼琴——文学、祖国与良心
过去,而无法过去
向“老愤青”柏杨告别
久入鱼肆之后
考试
我们什么时候学会道歉?
瞧人家境界
穿和服的女人
换个角度看重庆“钉子户”
打屁股
我的真善美
新书《冒犯书》代后记:一个作家的诞生
答《南国都市报》问:陈希我与文学:谁冒犯着谁?
汉学家群起批判中国文坛 中国作家四面楚歌
为《新京报》“鲁迅逝世70周年”专题而作:《超越和未超越的》
三岛由纪夫、平冈公威与我
两耳锅系草鞋耳
应台湾《中国时报》“中国印象”专题之约而作:《尴尬之土》
东京审判,审判了什么?
抽烟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三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二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一
另一种世界大战
第三只眼看道歉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二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一
小说《旅游客》连载二
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三封信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三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一
小说《晒月亮》连载三
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小说《晒月亮》连载一
小说《上邪》连载三
小说《上邪》连载二
小说《上邪》连载一
战场---也为母亲节作
小说《遮蔽》连载之三
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小说《遮蔽》连载之一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三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二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小说《风吕》连载四
小说《风吕》连载三
小说《风吕》连载二
小说《风吕》连载一
到丽江去
与命拉扯
被豢养的狼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的后悔录
长寿则辱
大写意的吃
请让我成为您的孩子
何谓边缘生活
爱你,咬你!
又是一年樱飞时
手表如妻
开会
小说《抓痒》初版后记
小说《抓痒》台湾繁体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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