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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26 08:40:49 阅读人次:2361 回复数:0)

   3

  
过后你们也捏了一把冷汗,奇怪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大胆?经过了这一场,你们平静了,好像大哭过一场,擤着鼻子,空气凄凄的。她用唾液为你洗伤口,又到医务室骗来红药水。她用红药水把你涂得小丑一般,你就骂,就追,就打。你朝她喊:快快滚到你老公那边去!你故意提起他,把他称做她老公。这样说时,你有一种残忍的满足。你以为我不敢去呀?她也反击,这就去!还煞有介事噔噔走两步,我成功了也不告诉你!她说。究竟“成功”指什么?她没说,你也不捅明。你们都在打哈哈。你们老开着这样的玩笑,一会儿说成功了怎样怎样,一会儿又打赌你不会成功,一会儿又发誓我一定要成功!成功……可是他只会约你看电影!你说。他总是约她看电影。看电影时,他总是自始至终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专心看电影。简直是傻子。你不知道他是傻子,对你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呢,还是可恨;是让你苟延残喘,还是一个障碍。学校操场边有块草地,你们窝在那里,就像老夫老妻窝在被褥上。已经是冬天。你嗅得到她红色风雪衣里的珍珠霜味道。你揪着草,嚼着草根。你们在密谋。我们要破坏他看电影!

  
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看电影吗?你说。你卖关子。来点阴谋啦!她说。阴谋!这词让你们兴奋得发抖。我们在耍阴谋。阴谋这词让人想起篡党夺权,整人,杀人灭口,那些巨大的罪恶。阴谋这概念盖住了你们卑微的心理。对啦!你不会说你不能看电影,一看就头晕?你说。

  
对呀!她叫。于是,看完电影出来,她就故意按太阳穴,做出要呕吐的模样。怎么了?他问。头晕!她说,我一看电影就头晕。他果然信了。他去买后排的座位。他说这样就不会头晕了。她就说,后排也头晕,坐得再后也头晕。那,我们去逛商店吧!他说。

  
商店有什么好逛的?又没东西好买!她应。

  
那……我们去散步。

  
散步干什么呀!脚走得酸死了!她说,再说,满街都是人的……你尽出馊主意!

  
对不起……他说。

  
他居然说对不起!她回来一说,你们哈哈大笑起来。让你说对不起!让你说对不起!你手舞树枝,抽打树干,喊,说!对不起!说!就抽就打。凶狠地打他。啪啪!你仿佛听到了他的求饶声。可他好像并不明白你为什么打他,仍然说对不起!这样的傻子!就因为他有一个当官的爸,当鸡巴区长的爸!你小子何仁何德能够得到她?一个傻子!太监!连胡子都不会长!你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巨人,威武强壮,毛发旺盛,巍然临驾在那小子之上。你打,啪啪!

  
你的下面昂扬起来,像一杆枪。你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你把她驮在肩上。她在你肩上软塌塌的,好像电影《红高梁》里的巩俐,你就是那个土匪头姜文。她的手垂下来,轻轻捶打着你的腰。你驮着她翻过学校围墙。你们学校后面是座山。上去,再上去……那里有最安全的地方。那晚的月光像水,月光泻下树缝,黑影稀疏。你把她放下。月光照着你们的脸。你们彼此明白,这里还是不行。好像你们要有什么大动作。你们又牵着手,往里走,走进深处。树越来越密,路越来越崎岖,你看不见她,她看不见你。只有你的手,她的手。她的手很小。神秘。这可真是个好地方。这样的好地方怎么就没有人占领?说不定已经被人占领了。说不定你一脚就会踩出人头来。你们下脚轻了,小心翼翼。

  
可是没有。没有人。真是天赐给你们的好地方。

  
也许上帝也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可是被上帝看着,你们也羞。你们往更深处走。突然你一个趔趄,她轻叫:小心呀!别跌着。你争辩:谁会跌了?是吓唬吓唬你呢!呀,你欺负人家!她就叫,撒娇地,抓你,打你。你得意叫道:欺负你又怎样!现在就是欺负死你也没人救你了!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看得见,没有人……”

  
所以你就要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了?她说。当然罗!你一把将她放倒,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万事俱备。你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越是疲惫你越亢奋。你冲锋!可是你突然被弹回来。你不能。

  
再没有人看见,也不行。就是上帝蒙上眼睛也不行。你的枪没有用武之处。你汗流浃背。你蓦然感觉出去的路好漫长。为什么要进这么幽深的地方?这么辛苦有什么意义?你们一直只能拥抱,抚摸对方的身体。她身上的痣你能数得一个不漏,7+X。那X是一颗痣不像痣、胎记不像胎记的东西,就在那个洞的口上。可是那个洞,你就是不敢进去。

  
有时你会侥幸地想,或许进去,不会把那个膜弄破。可以进得浅一点。可是到底怎样才算浅,你拿不准。你去窥探,可你看不见。你在一个父亲当医生的同学家里偷偷看了一本医学的书,也不甚了了。你又想,如果只放在口上,不会有事吧?可她说,这很难说,保不准就会滑进去……

  
有时你会想,说不定她早已没有了处女膜。书上不是说剧烈运动、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就可以导致处女膜破裂吗?天知道是怎么破了的!可是这样想,又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对不起她。

  
有时候你会大笑一声:唉,管他个鸟呢!他不是个傻子吗?又知道什么?可是你又不敢肯定他就是个傻子。

  
有时候她会没了耐心。

  
那么傻的家伙,简直没办法!她绝望地叫。有一次她突然暴躁起来,向你喊:我不去了!再也不去啦!你就怪她娇气,不懂事,这样你们怎么能成功?女孩子真是没有用!她哭了。她说她再也不会不懂事了,我们要成功!你们的成功,其实就是让他搞了她,就是把她当祭品,献出去。她为什么要当祭品?因为她爱你。你为什么非要做?非要进入?因为只有进入才能完全体现你的爱。我们的爱有多深?这么深!为了爱,你们去蒙受耻辱,千方百计让自己蒙受屈辱。你转到厕所,在洗手台镜子里照自己的脸。你突然狠抽自己一个耳光。你决定,亲自出马。

  
你在电影院门口等他们。他和她来了,可是你没有瞧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偏偏瞧不见他的脸了。你本来极想瞧瞧他的,看看他的傻脸,没有胡子,光溜溜像大白猪。可是你偏偏没能瞧清他。你只知道他块头还算不小(傻大个!)。你瞧见他向售票处走去。他要去买票。你捡起一块小石子。你要阻止他买成电影票!你要把他们赶进公园!

  
你扔出小石子,扔在他前面。可是他稍微一闪,又向前去了。他的步伐一如既往。他买了票,抓在手里。你又捡起一颗石子,扔在他前面。他抬头。你仍然没有瞧见他的脸,像水粉画中远景人物的脸,没有五官。

  
那没五官的人又在给她买零食。他指着什么,她摇头。又指别的,又摇头。她就是不吃他的东西。你又捡起一颗石头,是卵石。你没有想这石头会不会砸出人命。你只想奋力扔出去。他开步走了。她没走,一定是想给你留个时机。你团了团那卵石,还没扔,他忽然回头叫她。她只得跟了上去。你把卵石放下了。他们走进了剪票口。他有个顺溜溜拉着的背,股部很富态,像女人。他们眼看要进去了。你心头一紧,又抡起手臂。但你又迟疑了。假如伤到她,怎么办?

  
她被他掳进了电影院。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怨。 

  
你猛地想到去买票。买张票,也进去!可你发现自己兜里没有钱。

  
你在电影院外面焦急地乱转,像一只急得跳墙的狗。你把那卵石揣在口袋,攀着电影院厕所的花格砖墙,翻了进去。

  
电影院里静悄悄。没有灯。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到处都是一对一对。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像孤魂野鬼,游荡着。没有人理睬你,没有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走啊,走啊。电影院像深不可测的海。你听见边上有对恋人在分吃着东西,男的塞女的嘴里。酸!女的说。真的?男的紧张问。骗你,甜死了!女的吃吃地笑了。你忽然想到她也许也在吃着他的东西,虽然今天他没有买,但保不住他一直没有买。她不能不吃。她的嘴里不能不濡上他手的气味。腻甜?

  
好几天,你都不吃她给你的零食。你甚至因此对她没有了欲望。你觉得是跟他共用一个牙杯。我很累,你说。

  
你多么羡慕那些恋人,可以一起看电影,明目张胆。可以为所欲为,还可以到对方单位(他们总是有工作,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找对方,甚至,不,完全可以到对方家去,管对方的爸叫“爸”,管对方妈叫“妈”。然后,结婚,然后理直气壮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理直气壮地把那个处女膜捅破了,还让女方腆起了肚子,生出孩子来。没有人说他们不应该,没有人找他们算账,人们还为他们祝贺,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可以这样,耍流氓?为什么结婚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耍流氓?即使没有爱,即使她根本不爱他。你真羡慕他们可以耍流氓。

  
可是,我不羡慕他。

  
我绝不羡慕他!

  
4 

  
他们那种家庭,一切总是那么可笑。他们装饭的碗小小的。她说那是存心不让人吃饱。说是吃完了再装,可谁好意思一再装(好像她饭量很大似的)?

  
他们的吃饭程序繁琐,每人面前放一个空小碗,那是用来自己装汤的。桌子中间放着一碗汤,上面还搁着一个大瓢,汤必须用这大瓢舀到自己小碗里,然后再用自己的调羹舀进自己嘴里。他们说是这样卫生。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可以避免她沾上他的唾液。

  
你竭力攻击他们家的可笑之处。与其是不屑,勿宁是妒忌。你家很穷。你的父母都下岗了。你们饭桌上的东西总是很简单,根本没什么好折腾的。你们家在旧棚屋区,破破烂烂。你扪心自问:你忍心让你爱的人住这样的房子,跟你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最初就反抗她父亲的安排:我不喜欢!她说。

  
什么是喜欢?她父亲说。有钱就会喜欢起来。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总以为有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喜欢!她仍然说。你喜欢的,能给你饭吃?她父亲说,喜欢能当饭吃?我喜欢有钱,钱能跑到我钱包里吗?还赔得裤子都没穿了!

  
她父亲是做生意的,是那时代早期做生意的一批人,转卖化工材料。可是他赔了,债主追在屁股后面。如果我能像当官的那样,利用双轨制搞倒卖,我能到今天这地步?她父亲说。我就是不喜欢!可是她坚持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她一直是乖乖女。

  
她父亲惊愕地瞪着她。你,该不会有人了吧?他说。没有。她赶忙否认。没有?我可告诉你,你要弄出怎样来,我打死你!她父亲说。谁要二锅头?我就是不打死你,你自己也没脸活!你只能去死!

  
去死就去死!她说。

  
她真的想到了死。所以她那晚叫喊着死。即使不为了找个好婆家,也要被道德审判。那时代,金钱观放开了,道德秩序还守着。道德和金钱共同铸成了十字架。你们畏惧它,甚至,你们还相信着它。

  
你明白她不属于你。当她的身体摆在你面前,你明白那只是个摆设。她是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她是个摩特儿。这身材摆什么样的姿势都很美。你发明了好多姿势。能想象出的都演习过了。你们探索敏感区,快感点,你们摸索出了后来才知道的G点。你技巧圆熟。后来你成了工程师,你总会想起当年技术的高超,你甚至想到也许自己天生就有这素质。天生不是将才。她离你很近,又很远。有时你简直是在玩弄她。你折磨她,蹂躏她,咬她。你变得疯狂了。她毫不反抗。她总是竭力想奉献得多一些,再多一些。她什么姿势都愿意做。但这并不能抚慰你。那是假性的,没有实质性,一种将就,一种阉割。你们的热情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她负罪地细细拭擦着你泻出的东西,流了泪。最后你们懊丧地瘫倒在地上,望着抹得一团黑的天空,暗淡,冷。你愤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算了!你真的发起了冲锋,可是到了那个口上,还是畏缩不前。

  
他仍然只带她看电影。哪里也不去。没有去公园。

  
春来了。那是别人的。雨季,清明。植树节。全国在植树。忽然有一次,他提到了公园!他说,在某个公园有他们植的树。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她猛地一跳。他居然自己提出来。她竟心虚了,疑心他是在刺探。

  
哎呀你说什么呀!她说,去公园,人家还以为干什么!

  
回来后才后悔了。她恨自己怎么就那么胆小?只能再等机会了。可是他不提公园了。有一次他好像又提起,可他又马上打住了。你刚才说什么?她只得追问。没有。他说。

  
有一天,他忽然说到了他家。他说他家人白天都去上班。这就是在引诱你到他家去呀,我的上帝啊!你对她说。胡说!人家又没说要去他家。她说。

  
这还用说?你说,男的全这样!你又不知道男的。你居然现身说法了。其实,去公园又哪里有在家方便?

  
你停住了。什么叫方便?方便什么?你不敢捅明。可他再没有提去他家。船过水无痕。

  
有一天,她索性对他说:我要去你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迸出口来了。一同看完电影出来,并排站在电影院门口,外面下着雨。她忽然说:我要去你家!

  
他很诧异地掉过头来,瞧着她。她这才明白自己讲了什么。她头脑一片空白。她想:完了,这下要完了!可是她听到他说:好啊,去我家,等下我再送你回去。他没怀疑。真是个傻子!谁要现在去!她说。

  
那,什么时候去?他说,下礼拜六晚上。

  
谁要晚上去!是跟你谈恋爱,还是跟你全家?每次都这样,话都不能讲!她说。他笑了。所以我说看电影嘛!他说。电影院里能讲什么话!你不怕被听见,我还怕呢!她说。他又笑了。那,要没有人听见,只有去江边,公园……那就去公园!她立刻说。她简直有点感激他了。你们倒在草地上得意大笑。去公园!去公园!你们笑着,叫着。蓦地,这笑好像变了味,都臊了,盈盈瞅着对方,彼此都窥见了对方别有用心。她咬着牙,嗲嗲打了你一下:看人家干嘛嘛!

  
你们难舍难分了起来。那天晚上,你们在学校后山做了一次最逼真的虚拟。你脱光了她。她的身体在黑暗中荧荧发光。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彻底这么从容面对着她的全裸身体。那身体变得有些陌生。然后你也把自己脱光了。你把她放倒,放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你吻她,先轻轻一触,然后狂吻了起来。你又吻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重点分明,有条不紊。你享受着。这是在你们的新房,树干是你的床架,树叶是你的蚊帐。简直奢侈。月亮当空。月光是金色的,像一个烤热的金盘。你被烤得熔化了,像一股钢水。可是钢水被困住了去路。

  
你又颓然垮了下去。

  
她起来了。她望着你。她的脸没有表情。她忽然握住了你。她欣赏着它。蓦然,她把它含进了嘴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甚至有点怕,有些不习惯,缩了一下。她哼了一声,抬起了头,眼睛在问:你不喜欢?不,我喜欢。你用眼神说。

  
她一笑,又低下头去,含住,运动了起来。你呻吟了。她也呻吟了。如愿以偿,不,已经超越了。你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发丝磨擦过你的指间,痒丝丝的。你又把手按住她的头,狠狠往自己压。你感觉到龟头碰到了她的喉咙口。她痛苦地扭动着头。你快意。她是你发泄的对象。她是一个女奴。你是帝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侧过头,你望见山下一片灯火辉煌,远远的,一个城市倒竖着。上海。这是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个正在繁荣的城市。你在它的边缘。很静。你明显感觉到快感的弧线,有点冷,有点黑。黑暗中的快乐,快乐中的黑暗。

  
你想起那一次,她说:三天以后………一缕黑暗笼罩而来。这是你有生以来的第一缕黑暗。你从此知道了黑暗如穴。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能把握。

  
你朝这洞穴呼喊,声音被吸入无边的空虚……你紧紧抓住,你的手脱了。她抬起了头,嘴里含着你的精液。她把它吞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淫荡?她忽然问。

  
你猛地抱住她。是我淫荡!我是畜牲!我耻辱。我全部努力都是要让你受辱,让自己受辱!我不让你去,我再也不让你去了!

  
她摇头。

  
你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一定要雪洗这个耻辱!

  
5

  
礼拜六。

  
你数着日子。上课也神思恍惚,不停地看她,好像看着就要出征的战友。你们的班主任好像观察到了什么,老是提问你。你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他就说:人在课堂,心在操场,你到底在想什么?有人就叫:他想拔草!现在还没到义务劳动的时候!老师说。全班就哄堂大笑。

  
那些也在悄悄恋爱的同学,那两对,他们也大笑着。他们是害怕扯上自己,要用笑你来显示自己清白。这种事,到了这份上,是不会有援助之手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学校不远的一个公园,一对恋人一天晚上被治安联防从草丛里揪了出来。你们看到了。那一对男女被押着,低着头,女的把头发披在脸上,像暗娼。她大腿侧边的裤口,拉链还来不及拉上,露出里面红卫生裤。你瞧见联防队亮晃晃的手电筒。你打了个寒战。你瞧她,她冲你笑了笑。你们都笑了,也不知是在笑那对狗男女,还是在强作无所谓。接下去几天你头脑简直一片空白,好像无所期盼。直到最后一天,那个傍晚,你瞧见她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你忽然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叫住了她。她停下来。可是你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冲她喂了一声。她吔了一眼你:干嘛!语气从来没这么嗲。

  
干嘛!边上有人学起来,笑。

  
你也笑了。末了,你向她做出个OK的手势。

  
OK!她也做。

  
然后,你什么事也没有似地回家了。吃过晚饭,你又习惯地去拿书包。

  
你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跳,奔出去。父亲从屋里追出来:到哪去?你才意识到没带书包,又转回来。

  
你想到哪去?父亲又问。

  
没有……

  
什么没有!

  
人家去学校嘛……晚自休。你支吾。

  
我不管是不是晚自休,父亲拿筷子敲碗,筷子溅着很寒碜的饭汁。我只看你考得上考不上!明年,就要兑现了!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摆着你高考就是考不上,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居然也答应了。你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冲出去。你冲上了大街。你刹住了脚,想着该往哪里去?你这才记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个公园。那么多公园!你又没自行车。天一茬一茬黑下来了。你扭头往回走。父亲的自行车就放在家门口。你拽过,就要上,可卡住了。车上着锁。你闯进去。父亲惊愕地瞧着你。

  
我要车!你说。

  
什么?

  
我要自行车!

  
父亲好像明白了,站起来,可是他的手没有揣进口袋。他好像要说什么。他还要罗嗦什么!你猛地冲向工具箱,抄起一把榔头,折出来,哐哐哐就砸起车锁。父亲冲出来,你已经骑上车走了。车锁还挂着,拌着轮子哒哒响。你只顾骑。天完全暗了,像一块恐怖的黑幕布悬在你头上。你拼命骑。有一次你连车带人被撞倒,你翻身跳起,抓过车把又跨上去。车把子歪了,可你一点也没察觉。你只想着快,快!你仿佛瞧见他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了,可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看见了联防。几个联防向你走过来,他们腰间吊着手电筒,泛着银光。你想叫住他们,可你没有叫。你不知道自己是想借助他们打捞她,还是怕他们把她抓住了。你怕那手电筒的光。当那几个联防经过你身边时,你慌忙把头掉到别地方去。他们一过去,你又后悔了起来。你看到了黑暗。在黑暗的某个地方,她正被他压在地上。他像恶虎压着自投罗网的小动物。你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狞笑(原来他并不傻)。她的脸在斑驳树影中痛苦挣扎。她在喊你救她。她在叫:我不干啦,我不干啦!一辆公交车对你嗥叫。那车上的人们都在安逸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哪!你真恨自己,把她送出去。我们不干啦!我们不干啦!

  
你像没头苍蝇在街上乱跑了一夜,连他们的影子也没见到。街灯一处一处地熄灭了,夜像不可测的深渊。你瞧见一个公园门口,一个老太婆在收拾椅子。有几个联防打着哈欠走了过去。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该发生的早已经发生了。你拖着疲塌的身子回到了家。爸已睡着了。那晚上你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趴在我身上哭。你对她说: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你……

  
第二天你没吃早饭就奔学校了。可是班上已经满是人了。你没能跟她说上话。你只能从背后观察她,用尽你所有的道听途说的知识,观察她,还是不是处女体型。终于,你们有机会了接触了。她出去,你也跟出去。她说,没有。

  
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们是去了人民公园,在那里坐到半夜。他居然还是一下也没动她。他带着她找到一张明亮处的石凳,坐下来。他仍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直到最后也没有移开。一对对谈恋爱的人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都瞧了他们一眼,好像瞧着路灯。

  
人家瞧着我们呢!她说,我们去走走吧!

  
他们走到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她故意装作很喜欢那里的空气似的,深深呼吸起来。其实那里只有尿臊味,可这味道也传递着一种隐秘气息。可他却捂了捂鼻子,要走。她就生气起来。

  
你到底爱不爱我?她一咬牙,说。

  
我怎么不爱你了?

  
你就是不爱我!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了?

  
你就是不爱我!她硬说。

  
到底什么说明我不爱你了?

  
你爱人家,怎么不理睬人家!

  
她说,话说出口就害羞地掩住了脸,一边从手指缝里窥视着对方反应。

  
可是他仍然说:你不是冤枉人吗?

  
我就是冤枉你就是冤枉你!她叫。

  
他突然明白了,笑了。她慌忙捶打起他来:你真坏你真坏你真坏!她叫。又去抓他头发。她想把他全身抓得乱乱的。他慌忙抵挡着。他拦她的手,可当他一接触到她的手,又像触电似的撒掉了。最后变成不停地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听我说……我知道你爱我,请相信我也是爱你的,非常爱……只是,只是……我想,让我们把最幸福的时刻留给结婚那一天,好吗?

  
我——操!傻,傻子!原来是他妈一个大傻子!

  
你简直受不了啦!你真想冲去找他,扒下他裤子,看看他,是不是真是太监!太监!不长胡须的太监!傻子加太监。

  
一个傻太监懂得什么处女膜?你想。可是,他就这么傻不楞登站在那个洞口上。不,他只是把里面抽个真空,一劳永逸地睡大觉去。你就是进不去。他是那么的优裕。

  
6

  
退了吧,我们。

  
酒足饭饱,打着嗝。桌面上还剩着许多东西。没有人想再动筷子。附近酒店的服务员来了,收拾杯盘,小心翼翼地把还能吃的东西捡进一块碗里。一个同学揶揄地冲我挤个眼睛,笑着。我没有笑。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我们也很优裕了。大家悠然退到了客厅。跳舞吧!有人提议。不用说,这里是准备音响的。熟练地操作,放出音乐。《友谊地久天长》。其中一对就起身跳了起来。一小节完,有人做出捻灭蜡烛的手势。笑了。这是电影《魂断蓝桥》里的细节。一支支蜡烛灭了,走向黑暗,走向分别……旋律旋到了底。一支支蜡烛灭了,一盏盏灯暗了。房间里一步步晦暗了下去,音乐声也小了。那跳舞的一对转进了边上的一个房间。另一对,也站了起来。好像乌鸦呼啦啦飞了起来,昏天昏地。我猛地紧张起来,这才发现,围绕客厅有三个房间。恰好三间。他们怎么了?他们要干什么?原先可没有跟我讲的呀。我想瞧他们的脸,可是我瞧不见。谁也瞧不见谁。可是谁又好像都瞧得见谁。谁都知道要干什么。那么默契。好像原先就串通好了似的。轻轻的关门声,还有屋子里的脚步声,猫一样的轻。还有轻笑声。

  
她会怎么想呢?她是不是以为我也是设局者?她坐在那里,不作声。音乐转到了什么曲子?瓮瓮的,我辨不出。我拿出一支烟,点火,故意装做打不出火来,然后去找火柴,转到她那里,想看她的神情。她蓦然把火柴递给我。

  
唉,本来嘛。本来我们就心照不宣。那过去的一切,还记得吗?我们有着比谁都艰辛的过去。我们更有理由得到补偿。已经没有障碍了。她早已结了婚。而我,也已经有钱了。有钱还真他妈的好。虽然我们失落,可是我们苟活得像只猪。穷困之中的理想和尊严,是什么东西?

  
现在人都明白了。可是那时候,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

  
……父亲把你狠揍了一顿。

  
你没想到父亲会到学校来。你才从教室外回来,父亲就出现在门口了。

  
他庞大的身体把走廊挡得漆黑。去哪了!

  
没……

  
啪!头就被敲了一下。你这才发现父亲操着家伙。你简直被敲懵了。想往回逃,可是又害怕被当作抗拒,就缩头往教室里钻。可又被父亲敲了一下。你更紧张了,拼命钻进教室。父亲追了进来。你这才发现自己愚蠢,你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了。父亲并不就此罢休,仍然对你举起了家伙。你瞧清了,那是一根扫把棍。

  
这时她进来了,惊骇地瞧见这一切。她瞧你,担心地。也许她的眼神被你父亲捕捉到了,他盯上了她,眼睛像鹰。他甚至绕她转了一圈,活像一个老色鬼。她慌忙缩着头跑回自己位子。好啊!谈起恋爱来了!父亲叫。你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也许是班主任告诉他什么了。也许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昨天竟还那样荒唐。他挥舞着棍子又打下来。你逃,他就追。他一边追,一边骂:我看你有本事谈恋爱!我看你有本事搞女人!你听见大家笑了起来。你瞧见她满脸通红。你羞辱极了。我又不是小孩了!你向父亲喊。父亲愣了一下。也许他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说。你说什么?你不是小孩了?你是大人了?你骨头硬了?他吼道,更扑过来。你后悔了。可是你想反正也认了,我不能软!你没有逃。你站着,你竭力表现得勇敢有出息些。你等着一棍子再砸下来。可这下棍子没挥起来,它丢掉了。父亲抓住了你的裤带。你不知道他要怎样。你不是小孩了?你有本钱了?他嘟囔,你有本钱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钱!就剥起你裤子来。他居然要扒裤子!你完全没有料到。你要逃,可你的皮带已被他死死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你挣扎。拼死挣扎。你听见父亲气急败坏的喘气声,好像要憋过去了。他突然又捡起棍子,敲下来。你顾了躲闪棍子,就顾不着裤子了。你只得死死守住裤子。他就狠狠打你护皮带的手。你的手痛得松开了,可马上又抓住皮带。继而又不得不放掉。你简直不知道那手是该守住还是该逃脱。你觉着自己的裤子就要被剥下来了,你就要被剥得精光,自己就要像剥了皮的兔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真想把生殖器缩到肚子里去,你真想根本没有长生殖器。你瞥见了她,她几乎要哭了。好像她也被剥着裤子,你们是一体的。你于是就更狠命拽住皮带。父亲无奈了,也许因为无奈他更加愤怒,他突然操棍子打你的下身。哪里都不打,就打那部位。你痛得嚎叫。并不是因为肉体痛,而是心痛。那是你所以是一个男人的器官,你的一切。你好像还感觉到器官在敲打下有些勃起了。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你风流根还翘不翘!父亲嚷。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狠打你那地方。他一直为你有鸡鸡而自豪。你是他的独生子。小时候,你不肯撒尿,他就跟着母亲哄你,给你模拟各种各样声音,鸟的,鸡的,老虎的,还撮着嘴对着你的小鸡鸡。你小鸡一翘,尿就撒在他身上,他还乐呵呵。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鸡鸡而得意。好像有了鸡鸡,这世上就有你的一个份额。

  
什么时候不再为鸡鸡得意了?工作丢了。没有鸡鸡尚可去嫁人,去给人做小,去做鸡,有鸡鸡的反而硬磕磕没人要。他找单位吵,人家把他像垃圾一样扔了出来。他冲他们喊:你们算什么?总有一天也会下岗的!你们有什么本事?将来当官也要公开招聘了,要大学毕业,竞争上岗!从此他开始向人吹嘘,自己的儿子多么会读书。

  
这样你就不怕了,会读书就有希望。人家说。

  
他就又高兴了。他总是这样对人家说。他这样撒谎着,一次又一次。撒一次谎,他就挣了一次面子,同时也更把他逼近危险悬崖。因为他儿子书读得其实并不好。他把什么都给了儿子。没有吃?没关系。没有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孩子读书好,将来一切都会有的。记住!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靠读书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他对你说。父亲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路都向他堵死了,于是把希望寄托到了子女读书上。其实不是谁都必须读书的,只有无路可走的才靠读书寻求出路。有权的人不必读书,必要时他们可以通过特殊渠道拿个文凭(假如你有钱,也可以买文凭)。他们号召你们读书,是为了让你们老老实实当顺民,而你也只有这条路可走。父亲到处打零工供你。现在他恨你,也许更恨自己。没本事生个有鸡鸡的,又有什么用?反而是负担,是孽根。学校开始分文理班,理科,文科。你被分到了文科班(她则因他父亲的关系被分到了理科班,虽然她的成绩连你都不如)。文者,无也。文科,就是无科。

  
父亲慌了,跑到学校求老师,像陀螺一样跟着班主任转。班主任说,我理解你,可是谁都希望进好班,理科班,如果这样还不都乱了?总要按标准办事,那就是成绩。成绩面前人人平等。父亲碰了一鼻子灰。你没权势,也没有钱,人家只能跟你谈平等。父亲又把你狠揍了一顿。他喝着酒揍你。他流了泪。你第一次瞧见父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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