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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邪》连载三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16 18:48:36 阅读人次:2112 回复数:0)
8
从八点十分到十点,这么长的时间,叶赛宁去哪里了?
再说,从他报案的派出所看,“汇泉阁”所在地不属于鼓楼派出所管辖。当然他也有可能去别的什么人的家。但是,凭老枪直觉,这里有猫腻!
叶赛宁这次不再那么幸运了。刀戳中了心脏。虽被抢救回来了,但是情况仍然危险。这身体真正开始受难了,不停地呻吟。有时候他会一改原来的固执,向医生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所有的人都不能救你了,难受在你身上。即使我们把自己也弄痛了,也不能让你赦免。但更多的时候,他仍然叫着要去死。当然他已经无力做什么了,只是翻来覆去的折腾,这无疑会加速他的死。秀贞似乎已不着急了,她只是木木地看着他,或者趴着打盹。瓶挂完了,叫了护士,她也会在外面兜一圈,上上厕所什么的。倒好像是雇来的钟点工。人是没有绝对欠谁的债的,即使是再好的夫妻。归根结底,只有自己救自己。自己不救自己,谁拿你也没办法。
但是老枪还是想救救这个人。他这么痛不欲生,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枪想到了刘探。恰好上次刘探帮了忙,就以此为理由,请对方吃饭,让赵大人去请公安林,再拉刘探。
公安林和刘探来了。分烟,点烟,刘探拿出自己的打火机,说明自己有。斟酒,敬酒。添酒时,刘探用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弯曲着做跪状。气氛不一样了。老枪夸刘探们破案神速,又为自己之前的言语道了一番歉。刘探把烟在烟缸里抖了抖,说:某种程度上说,你说得也没错。他说起了叶赛宁案的破案内幕:两个劫匪因为分赃不均,闹到大街上,被警察抓了,然后就牵连出了叶赛宁的手机案。
老枪说:这世界可真够乱的!都是贼了,还敢闹到大街上?真不可思议!
大家笑。刘探又说,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叶赛宁并没有报案,是警车经过那里,看到他站在后港巷,盘问他,他才说被抢了,追到巷子里来的。
老枪很吃惊:这个书呆子!
赵大人道:是不可思议!中国人就是法制意识淡薄,很多不报案。
刘探道:也难怪。现在破案是越来越难了。反侦察手段在不断提高。那些家伙,他们是吃饱了就是琢磨这个的,那么多眼睛在瞄着法律空子,他们脑子尖得很,不尖也早被我们干掉。他们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而我们呢?是因为工作才进公安队伍的;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我们却不能,我们是人民警察,有法律法规约束,手段过了点,他们就会告我们,说你警察也怎样怎样。处理警察可是很严的。
老枪点头:确实,各家都有难念的经。
公安林也道:所以我们需要大家理解和支持。互相理解吧。化解矛盾,不要什么事都闹到公安法院,能和解的,就和解,和谐社会,就是这个意思。
老枪道:可是偏有人就不这样,想不开!他说了叶赛宁的事,说了他第二次自杀。公安林问:抢救过来了没?
老枪道:抢救是抢救了,但是思想问题没解决,还会再自杀的。
刘探道:这确实很难办。你就是盯着他,也不可能一分一秒盯着。身体是他自己的,手脚在他身上。那次那个女人不是?跟儿子生气的那个。他对公安林。
公安林想起来:那次可真把我们吓死了,她居然爬上了高压电塔!还手乱抓!
这种事真是让人头疼!刘探说,一个老有自杀的社会,很麻烦,但是反过来呢,一个都没有自杀的社会,又是很可悲的。
老枪没想到刘探会这么说,这么有哲理。他对刘探刮目相看了。赵大人瞥了瞥老枪,说:怎么样?遇到高人了吧?你这个作家。
我算什么作家!老枪说,并不完全是谦词。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人家可是从实践中悟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赵大人又说,冲老枪使了个狡黠的眼色。老枪忽然觉得赵大人有点讨厌,自己是真的觉得刘探不错的。但是他也知道,确实已经到了可以切入正题的当口。他说:那是,所以来麻烦高人了!举杯。
刘探笑了,舒舒坦坦地喝了一口,说:什么高人不高人。
是贵人,老枪又说,贵人相助。这事还真只能您可以帮得上。
老枪说了想跟劫匪见个面,想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刘探不说话了。赵大人猜到他的心理,说:他不会做不恰当的事的,不会去揍那家伙。
赵大人故意这么说,为了活跃气氛。公安林笑了,道:还别说,这种事还真发生过。
但是刘探没有笑,仍然说:这不行,你不是刑侦人员。
赵大人灵机一动:我是法制记者,作为采访,总可以吧?
公安林道:这倒是一个办法!
刘探犹豫着:可是你没有采访证。他指老枪。他伸手去摸上袋,老枪立刻意识到他是去摸烟,赶忙把自己的烟递过去,点上,刘探的手指轻轻点着老枪点烟的手。狠吸了一口,皱眉,道:这是原则的事。不过,救人也是原则。他这么说,好像在宽慰自己。没法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必须用无原则来捍卫更高原则。
好吧!刘探突然大声说。老枪感觉这一声简直有点悲壮。他也悲壮起来,感觉身体里的血和刘探的血流在了一起。
第二天老枪就随赵大人采访那劫匪。看他那样子,老枪还真想揍他一顿。这是一个刁蛮的家伙,虽然有警察押着,但仍然歪着脑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怎么会想到去抢劫?赵大人问。问话总要这样开始。
不回答。
又问了一遍。仍然不回答。
再问一遍时,对方好像被惹火了,应道:没钱!
没钱?怎么不去做工?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的。
找不到工。对方应。
赵大人愣。他明白自己这话问得太幼稚了。哪里有工?但是他不能让对方气焰嚣张起来,他喝道:找不到,就该去抢劫吗?
对方一夹肩膀,一个笑。那你说怎么办?
这边又愣了。无论是赵大人,还是老枪,哪里知道怎么办?
你们当然不知道怎么办,对方说,这不是你们想的问题。他的贼眼溜着赵大人和老枪身上,停在了老枪别在腰间的手机。这手机,挺贵的吧?
这是我的劳动所得!老枪正色道。
劳动所得?对方道,你们一劳动就有所得,就得了这么多,就什么都有。我怎么就没有?
老枪一愣。
他突然伸手要摸老枪的手机。老枪一躲。他本来可以借此反击,揍对方一下的,可是老枪提不起气来了。好在边上的警察喝住了对方。
这手机为什么就是你的,不是我的?他仍然嘟哝。
所以你就要去枪了?老枪道。这是一句重复的废话,老枪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终于想出了一句反击的话:所以你到这种地方来了!
是运气不好。对方油油地应。
是你罪有应得!赵大人道,去干这种事,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下场!
为什么?
法律!
法律怎么知道?
被害者难道就不会去报警?老枪道。
不会。对方肯定道。
为什么?
对方贼幽幽地笑了:他不敢。
为什么不敢?
他不看看自己也干了什么了?
老枪一惊,心中猛地被撕开了一个裂缝。你倒说说,他干了什么了?那天晚上,就是情人节第二天晚上,在后港巷外。
不是巷外,是后港巷里!对方说。
后港巷里?后港巷怎么了?
后港巷“梦之屋”发廊,你去问问吧!我怎么知道。对方翻了翻白眼。
赵大人和老枪都愣住了。
9
老枪跑去后港巷。这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只有从边上店面里溢出来的红光,让你可以辨认这巷子的走向。
老枪找到了“爱之屋”。满堂红彤彤的。小姐们的脸被红色灯光铺得没有一点折皱,显得年轻漂亮。那些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被红光映得鲜嫩可餐。整个房子给人温馨的感觉,叶赛宁就是这样被诱惑的吧?虽然这只是幻觉,但是老枪承认,人活世上,有时候还真需要幻觉。
一个小姐迎了上来。老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进了内间。也许是老枪天生长着一副猥亵相吧,那小姐一开始就挑逗他的下身。老枪说:我不做,我们,说说话吧!
那小姐朝外面叫了起来:妈呀,又来一个!
老枪愣。怎么?
前几天来了一个,就是只来说话的。阿兰,还是你来吧!
她跑出去了,跟那个叫阿兰的小姐在外面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其他小姐也都说还是阿兰来合适。阿兰不干。大家说:你不是还牵挂着那变态客人吧?阿兰听到“变态”二字,拉下脸道:你们才“变态”呢!去就去!怄气地来了。
老枪看见阿兰,吓了一跳。简直就是如洇站在面前。也许是也穿唐装的缘故吧,只是她那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老枪忽然觉得在如洇面前躺着不合适,坐了起来。阿兰说:你就躺着吧!老枪说,不要了,我冷。
老枪问:你们刚才说有个跟我一样的客人?
阿兰点头。
他……什么也不做?
点头。
那他白付给你钱?老枪问,就什么也不做?就说说话?
点头。
那说什么呢?老枪又问,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有人就喜欢语言调情,语言挑逗别有一种刺激,特别是写作的。
没说什么,阿兰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伸伸懒腰,半个手臂从宽宽的袖口里抻了出来。老枪看得出来,她的慵懒是装出来的。果然,她的眼眶滴出一滴眼泪来了,她连忙用手背止住。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文雅的客人。阿兰说,客人们,总是要你做这做那,讨厌得很。好像他们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这种女人当人看。他不一样。他没有动我。我给他做了头,开始做身,做到腿了,他仍然没有动。看得出来,他很紧张,腿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脸都紧张得发白了。他突然跳了起来,说:我不做!
不做?那你来做什么?我很诧异。我也见过这样的客人,他们是吝啬钱。我就说:没多少钱的。他仍然摇头。他说:我可以给你钱,我只想跟你说话,可以吗?
说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对我们来说,我们要守的是身体,说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无非是动动嘴罢了。不过常常这样的客人是变态,那就更难受了。他们跟你说很下流的话,也要你说。我难以说出,可他越是逼你说,好像他就是喜欢盯着你难堪,他才快活似的。但是想想,赚人家的钱哪里有那么轻松的?慢慢的也就算了,你要怎样叫,我就怎样叫,反正又不是真的,快快把他们打发掉。
我留了个心眼。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过后他们不给足台费,说,我只是跟你说说话,也值那么多钱?我对他说:那你先把台费付了。他立刻去掏衣袋,紧张得毛手毛脚的,把钱交给我。我把钱拿出去,对外面的姐妹小声说:来了个变态!就因此她们现在还一直称他是变态,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不是了。你知道他要我说的是什么?
老枪摇头。
我爱你。
老枪心头猛然打起千万面鼓。
我很吃惊,阿兰继续说下去。吃惊的是,这么简单!这句话太简单了,满世界都把这句话丢来丢去地开玩笑。我就说了一句:我爱你。他伸手制止了我:等等!
我以为他要来什么花招了,果然没这么简单的。我提防地离他远一些,望着他。只见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稍稍皱起,好像在脑子里拼命堆积着什么感觉。然后,他对我抬了抬手,像电视里演的拍戏的导演那样,说了声:开始!只不过他说得很小声。
我爱你。我说。
大声点!他说,再说。
我已经说了,还要再说吗?好在再说一遍,只是多费些口水。而且看他还是规矩人,我就又说了一句。由于大声说,显得跟宣誓似的,我忽然很想笑,但我止住了。
他闭着眼睛,好像沉浸在了什么场景里。他的眼皮忽然像盲人那样抻了一下,可是没有张开,眉头悬起来一下,怀疑似的。他又要求道:你说,我爱你,叶赛宁!
叶赛宁!果然是叶赛宁!老枪在心里叫。无可逃避。
我又说了。这时,我发现他眼角有点湿,慢慢地泪水多了起来,滋着眼角纹。可是他好像很享受,没有去动它。再来!他说。
我说:叶赛宁,我爱你!
谢谢!他说。很满足了,安详地躺着。我见过无数次客人最后这样躺着,那样子令我厌恶,每当这时候,我总在心里骂他:终于完了,我跟你不相干了!累死了,真受罪!可是今天,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客人。也许他真的把我说的当一回事,他真的需要爱。其实我也需要爱。我多希望他真的希望我爱他啊!我又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几乎要哭了。我瞧见那泪水终于冲破他的皱纹,唰地冲到他耳朵里,在耳窝里七拐八弯,聚集,满了。他说:谢谢你,如洇!
我愣了。
他爬了起来,开始穿鞋子。他的眼睛好像还是闭着,梦游似的。他摇摇晃晃走出去。我傻愣愣坐在那里,脑子里空荡荡的。忽然我明白他要走了,我想哀求他不要走。我站了起来,跟出去,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眼睁睁望着他走出去,消失了。我忽然开始恨他,他把我抛弃了。好像他天生就是我的,是我的那一半。是我把他等来的。但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他只是借了我的嘴。他利用了我,我就更加恨他!
老枪刚走出后港巷口,就见一辆警车开来。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冲进了巷里,冲进了一家家发廊。他吓出一身汗,好险!要是他迟走一步,就要被抓个现场了。罚款!老枪早听说了警察就喜欢抓嫖抓赌,有经济效益。不管你在干什么,干了还是没干,你在里面,你就说不清了,你被搅在里面了。像被一块大黑布蒙头盖住。天地漆黑。这时,秀贞来电话:叶赛宁不行了!
老枪到了医院,叶赛宁病床前已经围满了穿白大褂的人。他平塌塌躺着。秀贞在哭号,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叶赛宁果然睁开了眼睛。扫了扫大家,又闭上了。护士们又一阵忙乱,可是没有用。叶赛宁的脸在下沉,沉了下去,跟周围一切没有关系了。好像沉进了水底。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就这样消失了,多么具体的脸,至少在老枪看来是这样,他觉得已经知道了叶赛宁的一切。突然,这脸猛地浮了上来,像从潜水中猛然凫出来。他叫了一声:心啊!
老枪一惊。他蓦然记起,叶赛宁有个习惯用词:心。他的诗里,动不动就心怎样怎样的,心焦、心路、心爱,心想……有一次,老枪逗他:不是心想,是脑想。
不,是心在想!他坚持,心有所想,诗有所写。
心只是心脏!老枪说,它哪里会想?
怎么不会想?你听,它在动,它在想呢!
你这个科学盲!老枪笑他。
现在,老枪明白了,他是因此才去杀心的。杀死心脏。老枪感觉到一阵心疼:你这个科学盲,你这个白痴的诗人!
你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有这颗心吗?它会动,会想,会爱,它需要爱,它要确认爱。你为什么偏要去确认爱呢?
以至于你去了那种地方。你从来鄙视那种地方,那里阴暗,龌龊。可是你去了。以至于被抢了手机。黑吃黑。你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以你的性格,你会反抗。老枪很知道。老枪可以构想当时有这么一场对话:
劫匪:手机拿来!
你:凭什么?
劫匪:不凭什么!(一把将手机抢过。)
你:你这是抢劫!
劫匪:抢劫就抢劫。
你:是犯法的!
劫匪:那你去报警啊!
你:你以为我不会?
劫匪:好啊,去啊,顺便告诉警察,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你(愣了):你!你,流氓!
劫匪:本来就是了。你不也是?
你:我不是!
劫匪:那你是什么?
我是诗人!你想说,但是你作罢了。并不因为对方是劫匪,根本瞧不起什么诗人,而是,你已经这样了,还敢玷污诗吗?无话可说。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无话可说,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申诉的权利了。
你眼睁睁地望着劫匪走了,消失了。
也许有一刻,你很自己为什么不跟对方拼命?也许他会拔出刀来,那更好!把我杀了吧!把我杀死吧!可是这样你就会死在后港巷里……
一辆110警车开了过来,盘问你,半夜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害怕调查,只得说自己被抢了,罪犯跑了。
你甚至还故意指了指歹徒逃跑的相反的方向。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来的。妻子见你脸色不好,问你。你说:手机被抢了。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顺从了,就连妻子给你洗脸洗脚,你都顺从地配合。你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多少人犯了罪恶,跟没事一样,一样好好活着。他们早忘了,人要活着,就是要遗忘,淡忘那些不必要记住的东西。可是你不。你这个该死的人啊!
你也不是不想遗忘的。是这颗心。它在跳,咚咚!咚咚!踢着你,提醒着你。怎么能端着这颗心忘掉这颗心呢?
半夜里你终于躺不住了。你起来,想坐着可能会好一些,让它悬着,它就不会击打到你的胸、你的背了。但是很快的不行了。于是你又起来走,也许在阳台走,也许在厅上走。你企图用走来排遣。但是又不行了,它像一个可恶的皮肉发痒的欠揍的坏孩子。你于是把它狠抓了一下。一个疼,似乎舒服了些。但是很快地它又折腾起来了,抓它也没有作用了。你改为捶打。捶打也没用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需要一个东西直捣进去……
11
诗人叶赛宁的葬礼举办得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就连平时看不起诗歌的有关人士也来了。大家都在叹息我们社会治安太乱,叹息不重视人才,叹息时代精神的缺失。一个不爱诗的民族,是没有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作协派来的代表在追悼会说。诗人叶赛宁的非正常死亡,成了一个巨大的载体,人们可以把对这世界的种种不满注入其中。但这不妨碍他们离开葬礼后继续他们原来的生活。他们不会去杀死自己,更不会无知地去戮杀自己的心。他们知道是“脑想”,而不是“心想”,也知道“脑死亡”是死亡的科学概念。也包括我自己。老枪想。
只是老枪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的存在了。人身上的器官一旦有了感觉,是不是已经到了犯病的时候?他的身体真的有了毛病,很明显一点是,他不行了。跑去看医生,医生说,阳痿很多时候是某些疾病的征兆,比如糖尿病,比如心血管疾病。老枪想,说不定我已经患了心脏病。他曾提出跟小妖分手,小妖问:为什么呀?
没有爱。他说。
可是我爱你!小妖说。
老枪很吃惊,他没料到小妖会这么说。
小妖哭了,老枪觉得自己简直是作孽。爱就是作孽。世间上的感情如果都这么拿来拷问,那么这世界末日就到了。
如洇也来参加葬礼了。仍然着唐装。在那么多歪瓜劣枣的文人中间,她显得鹤立鸡群。秀贞在远远望着,问老枪:这是谁?老枪说:一个女诗人。把如洇带到秀贞跟前,介绍了。秀贞说:谢谢。把如洇礼貌地带到叶赛宁灵前,掀开冰棺罩上的布,对叶赛宁很突兀地大声说:老公,你的诗友来看你了!
她好像很相信如洇只是诗友。老枪想:还是不知道的好!人需要不知道些什么。可是她真的相信吗?如洇明显觉得被她往外推了一下。她不敢哭,很节制地在灵前默哀。她望着冰棺里的叶赛宁,这个身体曾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现在抽走了,也许她身体里会永远缺少这一部分。她又为自己的固执而懊悔。所有对叶赛宁的恶心和怨恨,都因叶赛宁的永远离开而消失了。
她低下头,凑近冰棺玻璃罩,悄声对叶赛宁说了句:对不起!
蓦然,叶赛宁嘴唇动了一下。如洇一吓,回头看老枪。他活了!老枪也凑近看。他也看出叶赛宁的嘴巴有点翕张。也许是死时没有合紧的缘故吧!也许当时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现在,这话从那翕开的缝里飞出来,飞翔在灵堂上空。老枪和如洇不约而同地望着空中,可是他们听不见他的话,只听到天花板上吊灯玻璃坠子的哗哗扇动声,和大家说话的咶噪。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自己听懂了,老枪懂,如洇更是懂,她最懂叶赛宁了。在她面前,叶赛宁总是赤裸得像个赤子。他会哀求,会痛不欲生,也暴露出了男人的本性,他吻她,舔她,进入她,揉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他什么都做。最后,他趴在她身上,像头吃饱了想睡的慵懒的小猪……
……如洇不知道,他真的慵懒了,他吃饱了。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生理反应。他觉得累。他巴不得快快离开。只是对方不是应征女郎,他不能这么对待她。以前,他都是要送她到家的,送到她家门口,她不让,说那样容易被人撞见。于是到离她家一段路的地方,她就不走了,返过身,叫他走。他不肯走。最后他们达成协议,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他们就这样在夜色中渐退渐远,像两个小孩在玩游戏。
好在今晚,她急切切要回去。他随口说一声我送你。她答:不要。他就不再说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起初他很轻松,如释重负。但他很快就感觉失去了什么,好像被扒手扒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想给谁打个电话,诉说。他很自然地摁到手机地址簿里她的名字。但是他发现,他并不是想跟她讲。怎么?她不是我最紧密的人吗?她不是我爱的人吗?我不是爱她吗?是的。只是这“爱”好像鸡蛋精煮熟了,有了形状,不像原来的爱了。或者也可以说,他现在再想起那个叫“爱”的东西,就好像被科学知识武装头脑的现代人,看着巫婆的迷信表演。
睡觉前,他去小便,忽然觉得扶着的手有点黏滑。拿到鼻下嗅,居然有一种臭海蛎味。他有点奇怪,又摸了一下,闻了,确实是这个味道。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他想起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柔软了,像水了,整个是水了,春潮滚滚,终于把他淹没了,他如鱼得水,他感到她非常非常爱他,他也非常非常爱她……可是那所谓爱液,其实是女人下水道的排泄物。
他跳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冲洗了起来。拼命冲洗。他抹了好多肥皂,洗了一遍,用手一摸,一嗅,仍然有臭海蛎味。他又洗。一遍又一遍洗,一遍又一遍搓,把包皮都搓破了……
洗完了,皮肤发涩,一脑惨淡。
这么快……他想。终于!其实他一直担心着的,发虚。所以他要不停地对对方说爱,也要对方对自己说。
未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比当年他和秀贞快得多,那好歹还经受了十年。其实秀贞并没什么不好。甚至她几乎没有缺点。只是相处时间太长了。恋爱六年,结婚四年,十年下来,秀贞身上几乎没一处不令他倒胃的,她的嘴里是隔夜饭的味道,她的下面是臭海蛎味……
叶赛宁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和如洇做那种事,假如没有,还可以想象、期待、渴望,更可以指责她:你不爱我,你不够爱我!其实自己所有的追逐,与其是希望她给我爱,勿宁是希望她不给我爱,自己的渴望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自己的痛苦不过是假疯假癫。
但他不甘心。他要抓住爱!他要对她说:我爱你!也更要她说了:我爱你!我爱你!在互相说中把爱抓住!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天,人民广场举行了一场大型主题活动《让世界充满爱》。一万对情侣或夫妇面对面,向对方说:我爱你!
黑压压一大片人,有自愿参加的,也有路边被动员来的。很多路人被组织者追着撵着,连连摆手。有一对男女一边逃,一边说:我们不是……不是……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是……可是……他们逃避着镜头,掩着脸。组织者好像明白了,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未必都可以公开关系。那也没关系,组织者仍说,来吧!
他们猫腰从摄像机下溜走了。
一对老头老太也蒙蒙懂懂被拉了进来。老人颤巍巍的,耳朵有点背,问:说啥?
我爱你。组织者说。
老大爷摇头:这洋话咱说不来!
组织者说:刚才我们看见您紧紧牵着大妈的手走过街。
老大妈说:这死老头!总是这样!我叫他别拧我,他就是要拧!她伸出手,控诉似的。她的手腕上有老大爷拧的红痕。
组织者笑了,说:这就是爱!爱,就应该说出来!
老大爷说:做就做了,还说了干啥?
组织者说:我知道大爷您很含蓄,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以含蓄为美德,但是其实,中国古代也有爱的表达。我们都很熟悉一首古诗叫《上邪》,就是爱的告白。
上邪!小妖叫。老枪和小妖是经过那里,小妖听到了。她对老枪说:上邪!马上,边上的主持人盯上了他们。
你们对这首诗很熟悉吗?她问。
小妖点头,指老枪:他是剧作家。
那更应该懂得情感了!主持人说,欢迎你们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老枪不参加。他没有爱。可是小妖央求:去吧,去吧,既然来了!他受不了小妖哀求的眼神,只得答应了。
那边那个老大爷仍固执道:我不说这,不也照样过一辈子?
组织者说:是啊,可是您有没有想到,您不说,大妈这辈子也许会很受委屈呢!转而问老大妈:大妈您从没听大爷说我爱你,感到遗憾吗?
老大妈脸笑成了皱核桃,不肯说。她忽然发觉自己嘴巴洞开,嘴里全没牙了,慌忙拿手掩上。大家大笑。组织者说:那么大妈您想对大爷说吗?
老大妈笑得身体躬成了熟虾。她像老大爷的女儿一样直往老大爷腋下钻,脑袋竟钻到老大爷胳膊那一头去了。组织者追到那一头,又问。
老大妈点了头。鼓掌。工作人员立刻把他们场地最前沿,主持人的跟前,就在老枪旁边。老大爷嘴上还叽叽咕咕:搞什么名堂嘛!这边女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叫开了:好了,大型广场活动“对你说,我爱你”现在开始!大家准备好了吗?每个人右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左手举起,贴着爱人的巴掌,右手为心,左手为天……世界需要爱,爱需要说爱,说了爱才能锁住爱,不爱说了就会爱。跟我说,预备--起!我爱你!
我爱你!大家齐声说。声音有点零落。
大家一齐说!女主持人又说。我爱你!
我、爱、你!声音壮大了。老枪蓦地有一种触动。他知道这只是仪式,是假的,甚至是可笑的。但是也许有时候仪式还真是必不可少。仪式是物质世界的反动。人不能太物质,世界不能太真实。
主持人又说:再来,说……
一个小男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找不到伴侣,牵牵这个人的裤腿,摸摸那个人的脚。组织者发现了,赶紧跑过来把小男孩抱出来。小男孩不愿意,哭闹了起来。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笑声。主持人灵机一动,蹲下去,向小男孩张开手臂。小男孩破涕为笑,颠跑了过去。女主持人就牵起小男孩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再牵起他的左手:来,我们也来!我们也需要爱,是不是?来,大家一起来,说,我、爱、你!
我、爱、你!
震天动地。广场上卷起巨大的热浪,老枪感觉自己也被冲击了,难以抗拒。小妖眼睛红了,噙着泪花。主持人似乎捕捉到了,她忽然改口道:我们也可以用我们传统的表达方式,大家跟我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小妖趴在老枪肩头,痛哭起来。老枪把她抱住。老枪瞧见很多人都抱着对方哭。这是一场洗礼,集体的洗礼。
围观的群众很多也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如洇邀老枪到她的茶楼坐坐。茶楼很冷清,原来已经停业,要转让出去。他们已经在繁华地段又开了一家,规模更大的。
祝贺祝贺!老枪说。
祝贺什么啊!如洇说,混口饭吃吃罢了。
说着又有些感伤。彼此相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洇牵着唐装袖口给老枪沏茶,问:那时间差,弄清楚了吗?
老枪一愣。很快镇定了,他决定瞒下去。无论如何,这世界上多一份爱总是好的。
他答:弄清楚了。
如洇问:那到哪去了呢?
老枪说:乱逛去了。
如洇睁大了眼睛。
唉,诗人嘛,神经病一个,当个夜游神有什么奇怪的?
老枪很为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如洇道:该不会到你哪里去了吧?
老枪一惊。去我哪?不合逻辑!那不是见鬼了?他说。
如洇的眼神冷了。天知道你们男人间搞的什么鬼!她说。
女人还不一样?老枪随口反击了一句。
怎么说?如洇惊问。
老枪一醒。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没什么,剧作家总喜欢装神弄鬼。他说,笑了。
如洇也笑了:搅浑一潭清水!
水太清则无茶。
无鱼!
不,无茶!老枪戳着面前的茶。
赖皮!如洇一甩宽袖。
(原载《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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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藤健二的责任感与无责任感——答日本某媒体问
为什么不能直面正常国家日本?
安倍的腰
张艺谋做错了什么?
大岛渚的“性政治”
夏目漱石:永远的困境
太宰治的“生”、“罪”、“死”
社会转型期与作家的选择
答《信息时报》“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专题
致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公开信
北京人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公开信
答《晨报周刊》:我们易怒易怨像个怨妇
铁主席,请用“哲学”说服我!——致铁凝主席的公开信
自由下的囚徒
“爱国贼”以及“爱国奴”
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魔咒
理想者的挣扎
败诉:战斗到2009
"审判"《冒犯书》
我们屡屡被“爱国”绑架
审前会议被委以“国家机密”
哭谢晋
我起诉!
亡民的饕餮
我与老师的劫缘
茶世界
答《东南快报》问:“余秋雨大师工作室”挂牌
我们该遭“天谴”吗?
母亲(小说)
罪恶(小说)
奥运:改头换面的战争
答《晨报周刊》问:索尔仁尼琴——文学、祖国与良心
过去,而无法过去
向“老愤青”柏杨告别
久入鱼肆之后
考试
我们什么时候学会道歉?
瞧人家境界
穿和服的女人
换个角度看重庆“钉子户”
打屁股
我的真善美
新书《冒犯书》代后记:一个作家的诞生
答《南国都市报》问:陈希我与文学:谁冒犯着谁?
汉学家群起批判中国文坛 中国作家四面楚歌
为《新京报》“鲁迅逝世70周年”专题而作:《超越和未超越的》
三岛由纪夫、平冈公威与我
两耳锅系草鞋耳
应台湾《中国时报》“中国印象”专题之约而作:《尴尬之土》
东京审判,审判了什么?
抽烟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三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二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一
另一种世界大战
第三只眼看道歉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二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一
小说《旅游客》连载二
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三封信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三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一
小说《晒月亮》连载三
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小说《晒月亮》连载一
小说《上邪》连载三
小说《上邪》连载二
小说《上邪》连载一
战场---也为母亲节作
小说《遮蔽》连载之三
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小说《遮蔽》连载之一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三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二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小说《风吕》连载四
小说《风吕》连载三
小说《风吕》连载二
小说《风吕》连载一
到丽江去
与命拉扯
被豢养的狼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的后悔录
长寿则辱
大写意的吃
请让我成为您的孩子
何谓边缘生活
爱你,咬你!
又是一年樱飞时
手表如妻
开会
小说《抓痒》初版后记
小说《抓痒》台湾繁体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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