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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03 22:13:04 阅读人次:3936 回复数:0)
你:审讯
1
作为一名刑警,我遇到过不合作的嫌犯。抵赖的,装疯卖傻的,假装老实的,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完全是不理睬。由于病症,他看人必须把脸掉过去,斜视着对方,竭力盯着,显示出近乎惊恐的凝视。现在他把脸对准我们,把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显得超脱了。好像他在注视着别的地方,他的魂已经飞到那地方去了,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在想着另一个世界的事。也许就因为他杀的是母亲?他的灵魂已经随母亲去了。或许还因为,生命对他,本来就是个值得厌倦的东西,无所谓珍惜了。
拘留这样的人,给拘留所出了大难题。生活无法自理,吃饭靠送,睡觉不能上床,让他窝在地上睡也就罢了,可是大小便呢?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只能让卫生工协助他。因为增加了工作量,卫生工不情愿了,对他吆吆喝喝。有一次,卫生工帮他小便完了出来,对我贼笑了一下:哼,那小子的贱物还挺大!
我一愣。我还从没有想到这事。他毕竟也是三四十岁的男人了。
但我没觉得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我只一心想着如何撬开他的嘴,我需要知道真相,我需要他的供词。可他一言不发。我决定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特别在晚上。黑暗是会让人卸掉盔甲的。我发现了他在躁动。黑暗中,他趴在拘留室的地上,不停地扭动着。他拿自己的头撞击墙壁。他脸朝着内侧,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那背在微微抽搐。也许是在哭泣。一个人把自己的母亲给杀了,无论如何是要痛悔的。他在自责。他不能不自责……果然,我听到他叫了一声:妈!
他在忏悔吧?可是看那动作又充满了攻击性。他的身体挣动得更加厉害了,好像一只困兽,他在殊死搏斗。那身体猛地一震,好像挨了枪子似的,猝然不动了。他好像死了。他这是怎么了?
好久,他侧过身来了。严格地说,是因为支起身体而侧了过来。他好像在找什么。可是没有找到。他茫然四顾。月光从高高的窗口上照了进来,照着他的脸。一脸失落。并不是我这几天来所见到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那是激昂的,刚刚从激昂的巅峰掉下来的。我很惊讶。
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没有找到他要找的。最后他伸出了手,放在墙壁上擦着。他在擦什么?拘留室太暗,月光没有照在墙上,我看不见。
他重新躺下了,一声喟叹。那是野兽满足后的叹息。
我猝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逃走了。
2
那擦在墙上的东西,被发现,是精液。我简直愤怒。
那是我利用第二天提审对方的时候,到那拘留房察看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犯人或者嫌犯有这方面的权利。监狱总是把男犯和男犯、女犯和女犯囫囵关在一室,拘留所也总是四面透风,便于监视。他们的性问题怎么解决?他们被关进来前,性是被承认的。一旦进来了,就没有人考虑他们这问题了。现在,这精液挂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他们是男人。并且是和我一样的男人。我蓦然感觉不自在,有一种被对方捆绑在一起的感觉。我闻着对方呼出的黏乎乎的气息,自己和对方有一样气味。那味道,是男性的味道。好像我们在沆瀣一汽。我忌讳。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我只知道自己是刑警。现在好像被揭露了。我明白了所以我要愤怒,我要叫出来,显示我跟对方不同。而且我很快就让自己相信了,我的愤怒是出于对他的行径:一个杀人犯,不思悔改,还做出这种事来!
我还抓到了切入点,审讯从这里开始。
问:昨晚你做了什么了?
不回答。但是他抬起了头,目光斜射过来。
问:你敢说你没有?
答:没?(他脱口而出。打着口吃,咧着嘴。终于打破沉默了!)没,没什么?
问:问你呢!
答:没做什么呀!
问:没做什么?我问你,你把什么抹在墙壁上了?
答:没……
问:又是没有!我刚才去看过了。那是什么?
咧嘴。
问:是什么?!
答:鼻涕嘛……
问:你撒谎!我可向你重申政府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
答:交?我交代什么?
问:你应该自己知道!
答:我不知……
你还在狡辩!你在动自己!我不得不这么说,说这话时,我很恶心。
对方猛地低下了头。可他嘴里仍然强硬地说着:没,没……
问:没?那好,你说,你没有什么了?
那目光猝然在我脸上一扫,像闪电。它很快就又躲闪了起来。只可惜他的眼睛并不能利索地听他指挥,好像两只不听话的车轮子,被他一拽一拽着。他的脖子于是更剧烈地牵动着,让我觉得自己很残酷。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你说呀,没有什么?我紧逼。
没动。
没动什么?
没动。
没动?没动哪里?
意思已经说出了,只是不能明确说。这种事,谁说谁羞。我却要他说。我占着优势,现在是我在审问他,他必须回答我。除非他再沉默下去。可他似乎已不可能再沉默了。他伤口的痂已经被揭开。甚至已经鲜血淋淋,捂也捂不住了。他开始盯着我,头一挣一挣,像被割断了气管后的鸡。终于,他发怒了。
你别以为你,怎么样!他叫。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了不起,还不因为你不缺胳膊不缺腿?
不,是因为我是执法者!我正色道。
算了吧!执法者?你要是像我这样,你能执法?
我就是不当执法者,也可以做个正直的人。
做个废人?
即使我残疾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活着,不至于去杀人。还是杀自己的母亲。
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母亲。
不是你母亲?难道你母亲不是被你杀了?难道她是自杀?她愿意被你杀死?没有人愿意自己被杀死的,也没有儿子去杀母亲的。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我们不能一起活。
难道你母亲不是你的唯一依靠吗?
我不要这样的依靠。
你讨厌她?
我恨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让你残疾了?
对!他忽然烦躁了起来。我很高兴,我想在烦躁之下他会说出我有用的东西了。可是他却猛然平静了下来,不再说了。他支撑着要站起来离开。可是他摇摇晃晃,根本起不来。他一滑摔到地上去了。他叫着疼。
好吧,我让你走。我说。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了把他背来的刑警。我挥了挥手。那刑警过来背他。他急切地爬上对方的背,像个贪婪的小孩,一点也没有原先叫疼的模样了,纯粹在仓皇逃离。他竭力往外拽着身子。我看到了他渐渐轻松下来的背。
你恨她,是因为她妨碍了你做昨晚那种事了吧?我不得不冲他的背说一句。
他猝然一震。险些从背着他的刑警背上滑脱。他侧过头来,目光朝着我这方向,那目光充满了无辜。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我继续说,可是你却和你母亲同居一室……
背他的刑警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重新又把他背了回来。他神色绝望。
……她时刻和你在一起。我继续说。
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叫做时刻在一起?难道就不会有不在的时候?他居然说。
当然有,我说。可你如何处理排泄物呢?
他愣住了。
你母亲发现了你这恶习了吧?
什么恶习?他说,在你们眼里什么都是恶习!
难道在你母亲眼里就是允许的吗?
我不允许你污辱我的母亲!
不是污辱,是审讯。这是严肃的审讯。你必须回答。那么我问你,你母亲对这种事怎么看?她是怎么处理的?
不说话。
你不说也罢。总之她遭你恨了。所以你杀死了她!我说。这样的推断未免牵强。我只是要激起他的申辩。
我没有恨她!他叫,我没有恨我母亲!他又情绪激动了起来,浑身发抖,怒目瞪着我。要不是他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他一定会扑过来把我掐死。可是他现在只能叫,喊,声嘶力竭,把自己整得憋气过去。他的眼珠子好像鼓得要掉出来了。他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也许他真的爱他母亲,那么他为什么要杀她?也许他并不想杀死母亲,只是打。他失手了。
3
他似乎明白了反抗无用,也不再反抗了。他奄奄一息靠在椅背上,头仰着。那头好像被椅背卡断了,挂在那里。
你恨她。我说,你恨你母亲,所以你把她杀死了。
他不再反驳。
因为她生了你吗?
他点头了。她既然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要生我?他说。
荒唐逻辑!我说。而且你别忘了,你小儿麻痹症是后天的,是你两岁的时候。那时你已经出生了。
可以将我捏死。
什么?
就是嘛!他古怪一笑。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死,那么小,一捏就死了。
你别胡说,胡说八道……
……就了结了。可他继续说,等到长大了,能量储得满满的,死就难了。
你别就想着死。
你活得这么滋润,当然不想死喽。要什么都会有,媳妇也会有。
你也会有的。我说,也许有点不讲道理,是那种为了安慰人而不顾客观事实的不讲道理。
是啊,有。他也说,又笑了起来。都是些什么货色呀?他叫,这世界上的丑女人傻女人我全见过啦,真是大开眼界。跟她们结婚,有什么胃口?我不想结了,她还说,要结,世事都是这么做的。正常的人这么做,我这不正常的人他妈的也要被迫做正常的事?
你不想结婚?
不想。
你不需要?
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
他瞅着我,脸邪恶地扭歪了。是呀,我可以自己手淫呀!他说。居然。我没料到。似乎是有意用邪恶抵御什么。你手淫过吗?他忽然问我。
我一愣。我有过,在我恋爱之前。当然。每个人都多少有过手淫的经历,就好像每个司机都不同程度地违反交通法规一样。可是我说:没有!
我是刑警,我不能那么说。
那是因为你有女人。他说,有人给你搞!
不要胡说八道!我喝道。
你不也是男人吗?他一笑。我们的区别只不过是境遇的区别。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我再次用了“胡说八道”这词,可见我词汇的贫乏。
搞女人的感觉,好吗?他又问。简直是挑衅。
那该去问你自己!
很好!他说,实在是太好了。世间还有如此快乐的事......
我感觉浑身痒了起来。是被他挠痒的。很久,终于平息下来了,但是我皮肤仍然发麻,感觉很迟钝,像刚从催眠状态中醒来一样。
你一直这样?我问。
不,原来没有。他说。
那原来怎么解决的?
梦中都跑出来了。他说。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呢?
被你们110放出来那晚上,他说。第一次。想象不到吧?那晚上我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有梦。那以后再也没有梦了。
我点头。我没料到他会说这么多。
……半夜里我醒来了。胀得不行。我其实是被胀醒的。我没有办法排出来。没有梦。只有现实。但是现实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房间,床。不,床上并不空荡荡,有我母亲在……他神经质地一跳,不再说了。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只能和你母亲睡在一起。我说。
他笑了。还笑得很羞涩。这没什么,我说。
是没什么。是我母亲,难道会去搞母亲?他说。
我一惊。猛地有一股什么感觉。把性跟母亲联系在一起,即使随便说说,都犯忌,都恶心。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被母亲发现了也很难堪呀。我套他。
是的。
被发现了?
是的。也许是我动得太厉害了。妈醒过来了。
然后怎么样?
她说了我。
只是“说”?
是“说”嘛!他应。神经质地瞥着我。不是“说”是什么?他叫,嗓音都变了调。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避重就轻,用“说”代替了“骂”。不料对方却这样反应。我愣了。难道对方有什么要隐瞒的?
你具体说说!
也不是“说”,是“打”。
打?我又一愣。怎么又成了“打”了?
是打!他说。你解恨了吧?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喜欢看吗?你喜欢看热闹吗?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你们有权利看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看客。好吧,我告诉你,我妈骂我不是人,是畜牲!像打畜牲一样打我。是,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你是人。你是人吗?咱们来换个位置试试,让你半夜起来孤零零的,没有人,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妈。只有一个妈。没有女人可以用,你会把你妈拿来用的!
什么?!
对方猝然惊醒过来。原谅我,胡说八道了。他说。
他也用“胡说八道”这词了。可见我们的词汇一样贫乏。当我们害怕真相的时候,这一句“胡说八道”,也许是最好的抹杀和逃避。他在回避真相。他会说这样的话,难说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犯了罪的人,心就被搁在了一片荒原,他竭力要从这荒原逃出来。他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事?我简直不敢去想。但是作为刑警,我必须去面对一切可怕的真相。
不,你不是胡说八道。我说,简直残忍。
真的是。他说,开个玩笑。他又笑了。由于他病症造成饥肉抽动,他的笑很神经质。
并非开玩笑!我残忍地又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调查什么?
你清楚。
我清楚?他说。哈,什么嘛。
你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墙?
再说,你们家的墙壁又是那么薄。我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说,有点刻薄。但是我是刑警,我这是为了审讯,即使是刻薄,即使是残忍。
对方终于被打蔫了。像被剥得精光了。我没办法,他终于说道。
我盯着他。
她骂我。他说。妈妈她甚至都羞于点出这具体的事,她只是说:这种事。好像并没有特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在指什么。母亲知道了。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样说那种感觉了。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有办法。我还得做。即使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特别到了半夜三更,忽然醒来,黑暗一片。黑暗让你什么也顾不了,只想着眼下,要做。然后第二天,又被母亲骂,最后发展成了打。我是从小没有离开母亲怀抱的人,也许就因为这吧,母亲觉得我还是小孩,打对我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恨!
就这样你最后杀了你母亲?我几乎要说出了。自然推理,符合逻辑。我已经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了。可是我收住了话。假如只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之前,对方慌张什么?我无法判断。我追问下去:只是恨吗?
还有什么?他反问。
你说呢。我说。我再次告诉你,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实已经铸成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我想,你母亲她不会希望她的儿子死的,所有的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即使你打她。
他低头。
你想想,你母亲被你打,她还不反抗。她为什么不反抗?
你怎么知道不反抗?
她要反抗,你打得着她吗?她能被你打得伤痕累累吗?
他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
什么?
伤痕累累……
我笑了。我们有法医,验尸是我们的必要程序。我说。
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他叫,她是我妈!
笑话。你是杀了她的人!她还是你妈吗?
反正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他仍然叫。他又一次要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倒下了。边上的人慌忙去扶他。可他将大家搡开,要自己爬着出去。但是很难,他的腿没有力气,他的两只手力气有限。可他仍然爬着。我妈在哪里?我妈在哪里?你们没权利动她!你们没权利尸检!他声嘶力竭,捶着地板。我很惊异:他为什么对尸检如此敏感?
4
我决定,重新验尸。
阴道内有残留精液。我简直不能相信。经过比对,这精液不是别人的,是死者儿子的。居然!我震惊。
我冲到拘留房,把检验报告单丢在他面前。他马上把报告单团在手心里,惟恐被别人看了去似的。我要拿回来,他不让,企图将它塞在嘴里。这是没有用的,我说,我们已经知道了!
他停住了,死了似地一动不动。可是即使真的死了,也没有用。你必须接受致命的审判。没那么轻松就此撒手。
是在什么时候?我问。
死了后。他答。
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她丢下我,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一愣。难道长期以来就是……
你不知道有多难受。他说,半夜三更被胀醒时的感觉。没有人。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做,自己解救自己。即使过后要遭到母亲的打骂。被母亲发现这种事,是多么的难堪!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被撕破脸,再无法面对了,全完了。但感觉到全完了,倒又有一种轻松,感觉到很凉快。一切变得如此直接,如释重负。反正是完了,反正我没脸没皮了,反正我是无耻了。我只顾自己快乐就行啦!我要放任自己。我尽情地做着,想象着女人的身体。我操她,她的洞……可这样,那想象里的形象就显出虚来了,没有实感。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只有见过我妈的。她洗澡时总是拉起一块塑料布,洗完,穿好了出来,有时候会因为没有完全扣好钮扣,露出一角胸脯。或者在睡觉时会不经意露出一点来,曾经有一次,我就瞥见她撩开了衣襟,看到了她的肚子。现在是不是能看得到?我想看一看,让我的想象有实感些。我去看了。果然,母亲的衣襟又被撩开了,而且撩得更高了点。我看到了下半部的乳房,下弦月。我的眼睛好像被一扎,赶忙逃开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想去看了。他继续说。我不能不去看。我强迫自己不要这么做,可是没有用。那可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啊,实打实的女人身体。就在我的身边。虽然她年龄比我大,但这算不了什么。我不是多丑的都会要吗?不是傻女人都会要吗?这年龄大一点算得了什么?何况她比她们长得都好看。我妈很好看。你也看到了,即使她死了也还是那么好看。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为什么要舍易求难,为什么要舍美求丑?没有道理呀!
你又来歪理了!我道,这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你的母亲!你对母亲也能做得出来?
只是借一下,他狡黠地一笑。借用一下……
什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他居然也这么说!
而且不会怀孕了,他说,已经上了年纪,自然避孕。
荒唐!
对你们来说是荒唐。他说,所以我说你们不可能理解的。饱汉不知饿汉饥。温饱才知廉耻。但这离我还远着呢!你们绝不会一见地上有点面包屑就想着捡起来吃的。你们想的是卫生:谁做的卫生,怎么没把这面包屑扫干净?
也许吧。
很久以前,有一艘船在海上遇险触礁了,没有人来救,船上已经没有了食物。有人饿死了,眼看着大家要一块死了,就有人开始吃尸体。有人反对,说人怎么能吃人呢?虽然是死人,也是人呀!可是为什么不能吃呢?这死人毕竟已经死了,已经不可能活了。记住,我说的是吃死人,而不是杀活人来吃。为什么不可以? 只要不把它当作是人,是人的肉,就当做是猪肉,牛肉,什么动物的肉,只是食物。要不然大家就要全死了。一边是要饿死了,一边是放任可以救命的食物腐烂掉,成什么道理?一边闲着女人,一边是饥饿的男人,用它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这关系到伦理!我说。
伦理?对方冷笑一声。伦理是给有余裕的人设的。可是别忘了,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余裕,即使是富人,在那只船上,也是想活的。或者,只能成为让别人活下去的食物。你愿意成为什么?
我一愣。我愿意成为什么?也许伦理确实只是一种虚的东西,只有在面对灵魂的时候,它才有价值。但是我们什么时候面对灵魂呢?要是面对灵魂,我们几乎要寸步难行了,只能自取灭亡。只能放松一点,把它往客观处想,可是这放松有个限度吗?
那么你母亲,她也同意吗?我问。
不可能!他立刻说,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当然的。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或者说,我也愿意得出这个结论。于是她打了你?我问。
是,她打我。他说,她把我搀着竖起来打。他回忆着,为的是打得更狠些。我抱着母亲。就好像掉在海里的人抱着救命圈。这是打我的人,又是救我的人。我离不开的人哪!我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依恋她。我没有别的依靠,只有这个打我的人。我抱着母亲,大哭了起来。
当时是后悔了。
当时?
后来就已经过去了。
那么不就结了。我说。
结了?他说,过去了,还有再来的时候。
那就没完了。我想。我想象着那情景:母亲打孩子,又不能放开儿子。那与其是在打儿子,勿宁是在打她自己。难道是她自己打自己,把自己打死的?不可能。一个人是不可能把自己打死的,就好像人不可能揪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飞起来。
那她怎么反而死了呢?我问。
我打的。他回答,坦然地。
她让我打她。他说,妈说,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是你就真的打死了她?
是的。他说。
可是你知道,你母亲她一定并不愿意死的呀!
他低下了头。我也知道这问题问得愚蠢,谁也不愿意死,但是事实上死者已经死了。这个人现在一定已经非常痛悔,但是无可挽回了。
是失手的吧?我问,简直是在诱导他。好在边上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几乎没有遭受过人生挫折的人,我特别容易同情人。因为我浅薄,所以我浅薄地容易同情。
可是他居然说:不。
我一惊。也许生命对他已经不重要,他要随他母亲一起去。可是他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能力,他企图利用我们来达到这个目的。但是我不能。
问你个细节问题,可以吗?我说。那鞭子,是怎么来的?
买的。
谁去买的?
是我妈。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鞭子,那个用柔软的绒布为握柄做了个护套的凶器。
那护套,买来的时候就有了吗?
不是,自己做的。
谁做的?
我妈。他回答。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这个布,她说绒布疼手。
我心里一个痛。所以她是爱你的,我对他说,你也是爱她的,对不对?
他没回答。
记住,你是过失的!我暗示他,提审你时,你要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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