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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吕》连载三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4-26 21:58:08 阅读人次:2256 回复数:0)

   *

  
我从皇宫前走过。这个沙石的广场,地面微微倾斜。作为东亚建筑,日本皇宫的风格没有中国宫殿那样对称性,也不是正面对着广场。它偏在广场一侧,仿佛是一个诡异的阁楼。

  
据说当年PAA(特殊慰安设施协会)成立大会,就是在这皇宫广场举行的。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它会发生令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珍珠港事件、神风突击队,还有PAA。

  
收集PAA资料很难。几乎没有历史记载。当我问图书馆资料员,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警惕和敌意。偶然机会,我撞见了一个老人,他自称当年是警察署长,我怀疑他是个疯子,要不他怎么就肯把资料提供给我呢?也许这又是日本人不可思议的一个例子。

  
面前这个他和一个警察署长的形象相差太大了。他的房屋里堆满了旧报纸旧资料,发了黄的,高高摞起来,摇摇欲倾,让我担心坐在榻榻米地上的他。他爬上橱子去找资料时,我蓦然瞧见他后脑上凸出的两块反骨。

  
几份资料扑簌簌掉了下来。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份文件:《关于进驻军特殊慰安设施等警备要点》。1945年,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第三天,8月18日,日本内务省警保局长向日本政府各厅和地方府县长官发出的指令,要求:

  
1,在进驻军的区域内设立特殊慰安设施;

  
2,这些设施的设立由当地警察署长负责;

  
3,地方警察署长要对性营业进行积极指导,并

  
要迅速充实设施内部的设备。

  
居然是政府行为!8月27日,为迎接首批美国占领部队登陆,政府在美军登陆必经之路京浜国道旁的大森,开设了第一家慰安设施,以日本传统的秋田美女小野小町的名字命名,叫“小町园”。

  
随着占领军大批到来,PAA在东京都内的银座、赤羽、小岩和立川、调布、福生、青梅等处陆续开张了33家特殊慰安设施,还通过报纸广告召募战前的妓女重操旧业,“为国家作贡献”,前后募集到2万到5万人的慰安妇。

  
一张图片摄下了当年PAA在银座树立的一块大广告牌:

  
告新日本女性

  
作为战后处理国家紧急设施的一部份,恳请新日本

  
女性率先协助参加慰安驻军的伟大事业。

  
征女事务员:年龄18到25岁,提供宿舍、被褥、

  
服装、粮食等。

  
我走在银座街头,这块广告牌当然已经不在。如今的银座已经很跟当年有了很大的区别。我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日本人,他们西装革履,相貌堂堂,举止彬彬有礼,难道他们真不知道这里曾经竖立过这样一个广告牌?看板。他把广告牌说成看板。看板?当我问他们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说不知道,侧侧脖子,那是他们表示不理解的肢体语言。但是他们能面具一样的表情里,又透露着一种捉摸不透的信息。难道他们真不知道吗?他们忘了吗?他们对工作那么一丝不苟,对产品质量那么苛求,对生活品位那么讲究,可他们的感觉却这么粗糙。真的吗?

  
也许真是感觉粗糙。让感觉粗糙起来,就不会感觉到体内血液像蚂蚁一样爬、神经像闪电一样放射了。我们体内有阿片样麻痹物质。

  
据说战后很多妇女成了遗孀,她们就用卖身来抚养子女,这些女人并没有受到日本社会的歧视。她们照样生活,与人往来,儿女照样进学校,读书成材。好像谁也不知道她们干了什么。面对的一方和被面对的一方,难道真能相安无事吗?明明知道的东西,却当作不知道,真难以想象。

  
*

  
你在拼命干活。你把全橱子里的杯子搬出来洗,把装冰的罐子刷了又刷。ママさん高兴极了,为了奖励你,她把饼掰一半给你吃。日本婆对你好时的样子,让你想强奸她。

  
当然那是不可能付诸行动的。你只能说:我要吃整块饼。

  
妈妈桑欣然应允了。吃完了后得更努力干活。你骂日本人抠门,为什么不给你早发工资?你拿这么点小好处就把我们中国人搞定了?可是她即使连饼也不给你吃,你也会拼命干。你要把自己累昏,累死。死去的人多么幸福啊,就没有感觉了,就不会想了。

  
回到家,你倒头便睡,睡得像没头没脑的猪。可是你总有醒过来的时候。就又会想了。你想起那个叫丰田的日本人,心猛被刮了一下,血流出来了。

  
你恨丰田。可是人家还担保着你呢。你可以不要他担保,回去!你想把他杀了!可是又怎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用他的血把她洗干净吗?

  
你的血在幽暗中流了,汩汩地。你又睡着了。这是个休息日。又醒来时,天昏地暗,看窗外,以为是第二天凌晨。要起床,一看闹钟,原来才当天的傍晚时分。

  
你听见她在洗澡。休息日,她总是一起床就要洗澡的。哗哗响,用了很多水。你还能听到她搓得哔叽哔叽响的声音。这身体,再洗,能洗得干净吗?

  
她出来了。你赶忙装作还在睡。她在做饭。你赖在被窝里,看着她忙活。她背对着你,你看到她的臀有点丰腴。那个丰田就是把这身体按在自己身下的。你忽然刻毒地想: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她舒服吗?她叫吗?她没有说。

  
当然她是不可能告诉你的。别想了!你感到揪心。但丰田身材那么短小,手臂怎么够得着伸到前面去呢?你忽然又想。

  
这个女人,简直像一滩被摔在地上水豆腐,再难收拾。可是你却要靠她做饭。严格说,你还吃她的,睡她的,住她的,你第一个月工钱还没有领到。要是搬出去了,我连这被窝都没有了。你想。你真恨自己!你觉得自己被屈辱地押着,头被按下去,压得很低,再低下去,低到最低处,再不能低了,下巴和脖颈都顶在一起了,气管都折断了,你要死了,一片黑暗。你忽然扑哧一下又活了过来。哈,管什么呢?反正她在供养我,在伺候我。她是我的用人!她是供养我的工具!我躺在被窝里享受呢!你笑了,我还赚了呢!哈哈,哈哈!

  
你想象自己把手袖在袖筒里,袖筒里的手握着钱。让老婆去卖,自己享福。我就是妈妈桑丈夫。你这么想着就快乐起来了。一种黑心的快乐。

  
你开始跟她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了。起床,干活,上课,吃饭,睡觉……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你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其实也是你一生中头份工资。日语开始听得清晰了,你掌握了骂人的话:八格牙路、真讨厌、变态!你时而会莫名所以地冒出一句:八格牙路!

  
你开始敢跟日本人吵架。你会把跟日本人的小摩擦上升到民族歧视的高度,甚至很多时候是你不对。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日本人是回避认错,你是知错不认错:你日本鬼子做了多少伤害我们的事?

  
有时候你会把老婆揍一顿。你在揍时,会叫:在这里这么累,有什么好?我宁可不出来!日本有什么好?

  
她没顶你。她顺从地让你揍,是不是将之视为是对她错误的惩罚?你打打就原谅我了。可是她是那么顺从的女人吗?莫不是她仍然心中有鬼?你又开始乱想了!唉,怎么了嘛!你这个变态!胡思乱想,还会有什么事呢?你骂自己。

  
你骂自己,为的是让自己心稳下来。总感觉在国外,这生存的座盘太虚,太不可思议,像没有编好的藤床,不踏实。什么时候就散了,垮了,出了什么事了。

  
但是你真的出事了。又给你撞到了。说是撞到的,勿宁是留心到的,我为什么要去看对面的站台呢?

  
那是横滨方向驶来的京滨东北线的站台。你从相反方向回来,才到品川站,离大森还有两站呢。你从窗户看到了她。电车开走,像舞台的幕布一样拉开,她出现了。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关闭车门的铃响了,你猛地跳出电车。

  
那男人的个头,让你似曾相识。你想起来了,是在你家前面跟她纠缠的那个男人。稍高个头。这么多日子来,你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这个身影。那不是丰田。

  
那个男的在纠缠她。动作跟你在你家前面看到的一个样,抓,抓。果然是他!你本来以为事情结束了,好像快要下班时,妈妈桑又拿个什么让你做。你猛地烦了起来。

  
也许是在众目睽睽下吧,这回她用甩的办法来躲避对方。可是对方的手像是装了弹簧似的,马上又反弹过来。她紧张地瞥着四周,四周都是人。她忽然干脆把它抓住,拽着往站台下面走。你从你这边站台也下去,跟踪。

  
你赶到检票口,他们已经不见了。他拼命寻找,就是找不到他们。他们一定躲在哪里,现在正在干什么事呢。你的心紧了。紧得发痛。

  
你加紧寻找,像个疯子,在车站前跑来跑去。你甚至不担心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会被她发现了。假如你能找到她,你一定要制止她;或者你被她发现了,她吓得中止了正要实行的犯罪,那么也好了,那种难以挽回的事就不至于发生了。这时你好像又相信,她跟那个日本男人原来并没什么事,这只是第一次。

  
有很多人在排对等出租车,他们挡住了你的路。你急,从队伍中间破了过去。你忽然想,他们不可能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他们在的地方,一定又黑又暗,又安静。你往最黑的地方冲去。你终于听到了可疑的声音。那是他的,他在呻吟。你的心裂了。一团黑暗。你看不见。你什么也看不见。你只听到他的呻吟声。他们在干什么?

  
你的目光竭力深入进去。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你看到了。可是你只看见他,没有看见她。你终于看见她了,她在他的腰以下位置,躬着。他高高架在上面,好像一个帝王骑着马。

  
他在对她做什么?你简直不相信!其实你何曾没有预料过?只是你一时难以接受。

  
一辆车突然开了过来。车灯在这边扫了一下。你看清了,她是蹲在他跟前,对着他。不像是在做。那么她在做什么?口交?可是看那位置,似乎也不对。那么,难道是手?

  
又一个车灯扫过去。你看到了,果然是!她在用手给他做,在中国叫“打飞机”。你脑子一片空白,好像白日里做了一场噩梦。她怎么会那样呢?

  
你的眼睛又适应了光线,你又看到了他们。有一刻,她好像肩上的背包带滑落了下去,她用另一只手把它撩上去,可是它又丢了下来。她就索性一手扶着包带,一边做,卖力地。

  
她还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呢?你觉得自己脑力应付不过来了。

  
他们结束了。他们分手了。她重新进了车站,上车。你一直跟在她后面。到了家。这个家,你也觉得陌生而恐怖。你从窗户望见她进了房间,匆匆撂下包,钻进卫生间。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你仿佛能听到水龙头的流水声。她出来了,甩着手,一副清爽的样子,脸上的神色也清爽了。那个给别的男人手淫过的她,那个握过男人东西的手,这么一洗,就洗得干净了吗?

  
*

  
她居然用这手给你削苹果!

  
你不吃。吃吧,她说,怎么了?

  
你能说吗?手是很脏的。你只好说。

  
脏?洗过了,她说。

  
洗?洗洗干净了吗?你说。要不怎么办?她反问。你不知道。手哪有不脏的?她说,什么不是用手做出来的?她说,淘米呀,洗菜呀,做饭呀……

  
是啊,全是用她那只手!还有洗衣服,洗内裤,买东西,这家里什么东西都是她买回来的,都被这手沾过。想到这,你猛打一个寒颤。吃吧,那边她仍然叫着你,吃吧。你不吃。我不爱吃苹果。你说。那我洗草莓。

  
她真的去洗草莓了。她买了很多水果,苹果,草莓,还有猕猴桃,堆在一个有机玻璃水果盆里,让这个家看起来很温馨。这温馨像一床棉被向你捂来,让你起鸡皮疙瘩。她很快洗好了,用小碗装着,送到你面前。你不吃。她就捡起一只(用她的手),要往你嘴里送。你简直受不了。你这手!你,你,你,你……你抓了什么?你以为洗一洗就干净了?你叫。打飞机,也洗得掉吗?你一把打掉了。

  
草莓被打在地上。她一个趔趄,手里装草莓的碗也倾斜了,草莓劈哩啪啦全倒了出来。她愣了。

  
*

  
其实那晚她就怀疑了。你比她迟回来,从来没有过。你摸着黑,小偷似地摸进门来,上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故意跟打工地的一个中国人闲聊,探听什么叫“打飞机”。她明白了。

  
丈夫的感觉是准的。那个男人是河合,就是那个介绍工作的河合。她当初所以没有让河合带着去见工,就是不能同时面对两个男人。其实她一段时间来,一直很凄惶。她也想坦白的。但上次坦白后,她发现是错误的。坦白了,就成了事实了,彼此都受不了。如果不坦白,怀疑还只是怀疑。

  
但是被发现了,怀疑被证实了。而且在她看来,更糟糕的是河合不是强奸她的丰田。丰田占有了她的身体,她还可以说是被强迫,她的心还在丈夫这里。但是现在,她被证实,她的心也背叛了。

  
河合不是她的前辈校友。她也撒了谎。编织谎言,总是竭力回避真实,哪怕是无关紧要的真实。他们是在车站认识的,他们都要川崎站转车。那一个晚上,她下班回来,看见河合在站台上打转。他已经喝醉了。他看到了她,叫她,她以为他让她帮什么忙,过去了。原来并没有什么忙可帮。他只跟她搭讪。

  
她听得懂,她日语好。她的日语还不是生硬地用单词拼凑起来的那种。他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他诧异地问:你不是日本人?她点头。河合说,跟日本人一模一样咧!

  
她喜欢人家认不出她是中国人。好像河合把她接纳了似的,她感觉很温暖。

  
我叫河合。他自我介绍,拼读着他的姓。然后,他又指着她说:可爱。日语中,“可爱”和“河合”发音相同。她说她可爱。她笑了。

  
她长得很一般,如果对方说她美丽,她会觉得是在讽刺她。这“可爱”恰好适合了她。他们之后经常在川崎站碰到。他醉得不厉害时蛮幽默的,她总是掩着嘴笑,他就说她笑的样子也像日本女孩。她就又笑。她觉得半夜里有个男人陪着,很开心。他还把电话告诉了她。他说他是小松竹式会社社员。她知道小松,她工厂里就有好几台小松的叉车,孔武有力的,她看他的下巴也孔武有力,饱满的,不像自己的同胞那样尖嘴猴腮,再加上刮得青青的,她几乎为之心动。她问你造汽车,会开车吗?他说,能,当然能!日本人,不造汽车的也会开车,傻!她吐了吐舌头。在她看来,车还是很遥远的梦想。那你为什么不开车上班,要乘电车呢?她问。开车会堵车呀,他应,只有电车能准时到达。就是我们的部长,也是乘电车上班的。有道理!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把车开出来我看看?

  
他真的跟她约说哪天去看他的车。他把车开到川崎车站前了。他要带她去酒吧,唱卡拉OK。她忙了一天,很累,不想去。他一定要她去。她有点后悔不该去见他。但心里还是满高兴的,哪个人不喜欢被邀请呢?哪个女人不喜欢被爱呢?特别在这孤独一人。她还是去了。之后他还经常送她东西,小手绢、钥匙挂、礼盒饼干……情人节,他买了“心”字形的巧克力送她,她感觉浪漫极了。他说两个人一起吃,我从这边,你从那边,向中间齐发并进。她觉得好玩。他们很快就吃到了交界,他把她吻了。她稍加扭捏,迎接了。

  
她喜欢日本男人那清清楚楚的外貌,一丝不乱的头发,不像自己的同胞,头发乱得像鸡窝,脑后总有一撮翘起来。她还喜欢他们天天换衬衫。即使他们喝了酒,那加冰兑水的威士忌的味道,也是清香的,好闻。有一个周日,他又拉她去玩,开着他的车去兜风。他们上了高速,他告诉她这是首都高速一号线。车在奔,她好像要飞起来了。他们向银座进发。他把她带进了银座一个高级俱乐部。她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银座,以往都只是匆忙路过,一个过路的人,一个要奔去做事的人。现在她可以消遣银座了,她拥有银座。她陶醉了。那晚她喝得特别多。

  
出来时,他叫:完了!喝酒了,开车是违法的。那怎么办?她问。只得等酒退了再开喽!他摊摊手。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仿佛是水到渠成。他们去了附近的情人旅馆。他把她抱上床,慢慢地,吻她,全身。舔她的耳轮,咬她的耳垂,温柔而细腻。她醉了。他做得那么轻柔,得心应手。他真流氓。做爱上的流氓就是体贴。他知道她哪里敏感哪。这是她第一次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她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男人。

  
她的丈夫总是直奔主题。猛地来了兴子,她还没反应,他就要进入,到她终于开始有了反应,他已经完了。她还不能表示不满。渐渐的,她对那事不抱希望了,她只是在为她服务。

  
现在她可以做个荡妇。做个荡妇多么好啊!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就只享受。可以提出要求,可以把需要的部位顶上去,让他做。她倒显得急不可耐了。他进展得太慢,好像小鸡啄食。她痒得难受。他的细腻甚至让她生恨。她的身体在剧烈摇摆,摇摆得像空瓶子,里面空空做响。她发现了自己的空虚,自己已经孤独很久了。她需要别人来填。

  
她问他:我可以摸你吗?可以。他说,给了她。她第一次摸到了丈夫以外的。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简直让她感激涕零。我也用我的身体来饲养你!她叫:你进来吧!他进去了。她尖叫一声。好啊,你进来吧!她叫。他出来一下,又进去了。她又尖叫一声。把他抱紧,把腿盘到他的腰上。她觉得自己没有脚了,自己要羽化登仙了,圆满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他又要把她反过来,把她当马。他把她像母马一样骑着,她顺着姿势,像个奴隶。一个受尽恩宠然后又饱受蹂躏的奴隶,那感觉非常到位。她承受着,享受着。突然,他从后面抄过手来,触摸她腹下那敏感点。她猛地一跳。一种很理性的快感。他真流氓!做爱就做爱,怎么还这样?好像在特别提醒她,他们这是在玩,很下流。她受不了,但是她又迷恋,难以自拔。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她豁出去了。死吧!你搞死我吧!她甚至叫出来了。她在羞耻和渴望中情绪达到了巅峰了。

  
半夜里她醒来,摸着河合,觉得是摸着自己的丈夫。但是这不是她的丈夫,她很清楚,黯然神伤也没有用。自己的丈夫呢?

  
这只是在苟且,暂时的放纵。她很清楚。每一次欢娱之后,她都心焦不已。最后她决定把自己的丈夫办出来。

  
她不跟河合来往了。河合的年收入也不够做经济担保人,她找了丰田。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

  
她对你说:我和那人没做什么。

  
谁?你问。你没料到她会自己主动提那事,那种事,居然!

  
就是那人。她说。

  
哦,你说。你不知道说什么。

  
我跟他没做什么。她又说。她说到这份上,你再佯装不知,就显得假装了。是啊,你确实也不能算做什么,只是“打飞机”。哈,你想。你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但是那是没做吗?你忽然愤怒起来。你没做什么,你说,你没做什么了?你问她。

  
我没有答应他。她说。

  
那还不算答应他?你说。

  
我只是用手,她又说,把手拿上来,翻了翻。这手,我可以抓工厂里的产品,可以抓电车扶手,可以拿鸡腿,抓猪尾巴,可以握这锅柄。你就当是握锅柄好了!她说,我把它当锅柄。

  
你吃惊。她居然这么想。真的可能吗?对方毕竟是个人,是个活着的人!你会无动于衷吗?即使会,对方也还是把你当女人,他感觉操着你呢!

  
管他呢,她嘟哝,反正我把他当动物,过后不认识他。

  
她这么说,让你有些许宽慰。但是,能当作不认识吗?你们再见面了,他看你,你装作不认识他,好像没事一样,一切已经洗去,你是别的一个女人了。可是你只不过是换了一件新衣服,他的目光仍然会直抵你的身体,那目光会说:你不就是那样子吗?而且,你捂着衣服的身子就不会发痒吗?真的过去了吗?你问:那好,我问你,你把他当动物,那你为什么要为他做?

  
她一愣。打发打发他嘛。她答,想轻松笑一下。但是你追问:为什么要打发他?你可以不理他,如果你们原来没有关系的话,你可以走,他要是再纠缠,你还可以叫警察。不是看人家可怜嘛!她回答,想安慰安慰他。

  
安慰?你想起那晚上,她温情地拍对方的脸的情景。你有什么必要安慰他?你为什么会可怜他?你想问。可是你没有问。

  
*

  
她确实是怜悯河合了。她本来决心不理睬河合了,但她没有料到,又在川崎站遇到了他。他缠她,一直跟她乘车到大森。头一次,他跟她到了她家门口。她很惊慌。这次她不敢下车,只得再乘下去,到大井町站。还不行,就又到了品川站。

  
他提出要带她去情人旅馆,她回绝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说:不行,我丈夫已经来了!

  
自己的丈夫已经来日本了,又已知道了丰田的事,已经心怀芥蒂,她必须处处小心。但是他的样子又让她很难撒手,他喝醉了,他从来没有喝得这么醉。他说离开她后他一直是喝得这么醉的。她心疼他,觉得感动,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动了。但是站台人太多,眼太杂,他又一再要去抓她,抱她。她于是先把他拽出车站。转到一个幽暗的角落,他又提出去旅馆,她说不行,我丈夫已经来了,我不能!

  
他说,我爱你!她说,我知道你爱我。我心里很温暖,可我不能爱你了。他说,你不能爱我,我也爱你!他又去搂她。最后一次她不躲了,让他搂着。对方又得寸进尺,开始摸她,抄她下面。她又挣扎了起来。她感觉对方击中她的敏感部位,她几乎要尖叫起来。她拼死挣扎,搡他。对方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她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了。对方愣愣地站着,像受伤了似的。她瞅着他,感觉自己下手太重了。他没有再动她,只是转过身,懊丧地伏在身后的墙上。她抱歉地凑近他,想说句安慰的话,但是说什么是有用的呢?她忽然翻开自己的上衣,对着他。他转过脸开,喘息了。又扑上去。他的头埋进了她的胸口。她也禁不住抓住他的头。

  
他像个吃奶的孩子。他无休止地在她胸前拱着。一会儿,她问:好了吗?他不把头退出来。她就又再给他一会儿。她终于把他的头扳出来了,合上自己的衣服。可是他仍然要。她把对方的头拉上来,用身体顶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再弯下来。他的手又抄到她的背后,又要扯她的裤头。她摇头:不行!对不起,不行了……

  
可是我也不行了。他说。她感觉他硬梆梆顶着她。她禁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他的爱。他趁机把它掏了出来。它不屈不挠,挺着,冲着她。可是她不能。绝对不能!她甚至确实没有欲望了,只有焦灼。他叫:好胀!

  
那怎么办?她不知道。

  
他显得有点自怨。他怨恨地把它按下去,可是它又反弹了上来。他叫:痛!

  
她叫:你别这样嘛!可她又能怎么办?她是不能再给他了,不能让他进她的身体,那样就是真正的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已经来日本了。她会无法回去面对他的。她会不能原谅自己的。

  
他提出要用嘴代替。那也不行!她说。他就又叫着痛,胀。你帮帮我吧!他哀求道。她慌张,简直绝望。好像被对方用刀逼着。她意识到不做些妥协,是没办法过关的。好吧好吧,那我用手好不好?她最后说。

  
*

  
你知道,她没有坦白。你想:好,就按你说的,那个男人不是你的情人,你跟他只是一般的关系,那么你都可以替一般的男人手淫,这不是更可怕吗?你宁可她背叛了心,而没有付出身体。可是现在这身体已经脏了,挽回不了了。

  
好,你能洗得干净,你去洗,去洗啊!你对她叫。

  
你逼她去洗手,用肥皂洗,用洗手液洗,用洗洁精洗,用洗衣粉洗,用汽油洗,用刷子刷,用铁丝磨,用火烧,用开水泡,先泡在尿里变成别的气味后,再泡,再洗。恨不得把这手这身体的皮给扒了。

  
可是你还是觉得脏。我已经洗了啊!她说。你说,要我怎么洗?你说怎么洗我就怎么洗!

  
你以为就能洗得干净吗?你叫。

  
那怎么办啊?她绝望地叫,我已经做了啊!你要我怎么办啊!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你也去做一做,找个女人做一做?扯平……她突然说。

  
居然!这也许合情合理,但是说出来了,太可怕。特别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她怎么这么说?你这个婊子!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你怎么说出这种话!可见你真是个婊子!你揪过她,打。婊子!婊子!你一边打,一边骂。她仍然让你打。你打她打乏了,就撒下她,自己打自己。你要把自己打死。她又过来拉你。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要受不了,我们就离吧!

  
你一愣。她提出了离。这是第一次。你猛然觉得被推到一个空旷的荒野,黑暗,凄冷,你一无所有。

  
我看你永远不会忘记的,她又说,永远不可能过去,你在乎!我知道。换成我也会在乎的……

  
她说什么?

  
你以为女人就不一样?她又说,你以为女人就不是人?就该死?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以为女人就不忌讳?你以为女人就不忌讳跟别人共用一支牙刷!

  
你愣了。

  
*

  
她没有告诉你,最后一次,她和河合开房出来,她问河合:你一夜未归,你妻子就不会怀疑?

  
她早知道了。河合说。她很吃惊。河合说,他和他的妻子早已经没有了夫妻生活。他每晚半夜三更回去,她早睡着了。一直没有吗?她问。是的,好几年了。河合答。她没有问你吗?她问。问什么?河合反问。是啊,问什么呢?

  
问我怎么解决的?河合自己说了。她一惊。他怎么知道她想的?她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问题。原来自己心里一直为此不踏实。华仔,自己的丈夫,在遥远的中国的丈夫呢?

  
她问河合:你说,有没有可能不用解决的?不可能。河合说,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你精液流哪里去了?她一跳。这说法那样的直接。点到她的心了。也许所有的妻子都有这个疑问。不是可以自行解决吗?她又问。当然可以。河合说,但是有你这么个女的在,怎么可能呢?她笑了。她释然:毕竟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这条件的。她说,我不在。

  
河合说,你在。她说:你才认识我这么久,之前不是我不在吗?河合笑了:你不在,自然还有别人在。算你说得有道理,她想。可是就一定会有吗?她又问。

  
拿钱出来啊!河合道,那么多小姐干什么用的?她一愣。国内也遍地小姐,自己的丈夫也有钱。男人嘛!河合说。别说了!她叫。她不愿把自己的背叛看作是因为自己的丈夫背叛了她,那样也就确认她丈夫背叛了她了。至于自己的背叛嘛,她会偿还丈夫的。就在那一次,她决定了,花再多钱,也一定要把自己的丈夫办出来!

  
*

  
你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牙刷问题。你和你身边的男人们,都以为女人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老公被人抢走了。假如老公浪子回头,照样欢迎。不像自己,老婆即使回来了,那也无论如何已经脏了。

  
有的女人甚至还对花心的老公说:你要搞女人,走远点搞。哈,不知道就好!所以你老婆一出国,你就海阔天空了。你让她跟别人共用了多少次牙刷了?你已经记不清了。最初还感觉不应该,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你还想到她在外面辛辛苦苦,钱还是她寄回来的。但是下一次,你又顾不了了,又照样。丝毫不能节制。相比之下,她能控制只用手,不知要比你好多少!

  
渐渐地你习以为常了。你忘记了自己进入过多少女人了。船过水无痕。你惊讶自己怎么搞了那么多女人了?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听人说某某人是淫棍,搞了几十个女人,现在自己也有这个数了。也没觉得自己多么放纵,只是一滑脚,就这样了。你甚至把她们弄混了,弄串了。你不是也曾有过感动吗?你想起来了,你记得最初有一次,一个女人,你下作地把手伸进她的领口。她任你摸,任你捏,然后突然一侧身,抱住了你。你把她剥光时,觉得她像剥光了的小鸡。当你进入她时,她轻叫一声,瞪大眼睛,好像你把她锉伤了。但是很快她又眨了眨眼睛,鼓励你继续。她眯起眼睛了,像一个母亲纵容着任性的儿子。那一刻你发誓:我不会忘记她!

  
实际上,对好几个女人,你都生出同样的念头,可是你记住了吗?没有。男人只有激情,射出去了,激情就没有了。没心没肺的男人啊!

  
*

  
我没有!你辩。

  
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她并没有明确说你有啊。

  
没有什么?她问。这下,要轮到她审问你了。她甚至被激恼了:心照不宣也就算了,你却还要来撇清。你撇清了,你就可以审判她了。是,我有,她说,你没有。那么我问你,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没,没怎么过……你敷衍,就这么过呗……

  
你的精液哪里去了?她问。

  
你愣了。这可是个具体的东西,不是虚的欲望,敷衍不了的。灰白色液体,有粘性,有一定的量,消了又涨上来,涨了又得消,生命不息,涨消不止,它实实在在存在,哪里去了?你蓦地觉得背上躁热起来。你答不上来。最后,你索性叫道:我自己弄了,打飞机了,还不行吗?全冲马桶下水道了,还不行吗?

  
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叫“打飞机”?她追问。

  
你一惊。我,我听说的还不行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又不是瞎子、聋子……

  
她笑了。她突然笑了起来,显得很可怕。你就是瞎子、聋子!她说。她居然骂我!你想。

  
她突然拿起柜子上镜子,摔在地上。她居然还摔起东西来了!她居然又笑了起来。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没有,你什么也没看到听到,是不是?我也没看到,没听到。我也是个瞎子、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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