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援章诒和小姐
几年前回国顺手买了一本《往事并不如烟》。看以前以为这是一本像无数回忆录一样的回忆录。但是看过之后,我默默地写下了一行读后感:“幸亏打右派,否则中国哪儿有这么好的书……”
我看书喜欢通过文字来推敲作者的“灵魂”,我是以灵魂来判断作品高下的。这是因为我认为中国文学自鲁迅以来就没什么起色,有几个时期甚至长距离倒退,不是因为我们的写作技巧还不过硬,我们有不少有着极大文字才能的作家。我们没有文学“泰斗”是因为我们的作家的灵魂还没有达到人家托尔斯泰等等早已达到的境界,反而还毫不自觉,净怪人家诺贝尔评奖委员会。
但是《往事并不如烟》使我震惊!使我看到了中国文学的希望。恕我孤陋寡闻,可以说我是第一次在现代文学里看到了一颗跳动着的心,看到了一个高尚的灵魂。我很奇怪这么多年的牢狱或者劳改怎么就没能扼杀、起码玷污了她这颗赤诚的心、她这个脆弱的灵魂。我被感动了,那是面对伟大而自感惭愧的感动。也许这就是西方美学所定义的那种“崇高感”吧。
回想写读后感时的感动,当时我甚至觉得为了这本书的诞生,无数右派都死得其所。也许是太希望我国有好书、有好作家了。
接着又听说此书被禁了。那时我的绝望,对我们文学的绝望、对我们知识分子的素质的绝望、对我们英明领导的绝望、对改革开放的……请允许我把读后感删节号所删去的部分补完:“这就像没有文化大革命就没有那么些反党分子一样。文化大革命摧毁了一代人对党的信仰。”
中国人早已站起来了,但是我真心愿意屈膝跪下,为章小姐,也替那些站着却还不太习惯的国人请新闻出版署的高官们高抬贵手,也维护维护我们党的自信自尊和声誉吧!
否则人家又会不由回忆起几十年前京剧样板戏的台词:“靠我们这号儿人还能管好……出版?”人家会说:中国还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人家还会说:小胡时代不如老胡时代,耀邦时代解放了章伯钧,锦涛时代又剥夺的他女儿的人权、枪毙了她的作品。人家也会说: 那些高官比贪官污吏还贪还污,因为他们是在以极左的姿态捞取政治资本,人家还会接着说,中国人还不配享受什么民主法制,他们的觉悟还不到那个程度……确实,不是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要是觉悟高点儿、不砸毁那么多文物,而是把它们都偷偷收藏起来,现在拿出来可以换不少钱呢!我们要比谁谁谁阔多了!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几年前,我用笔名写了一本分析某资本主义国家的病态的小册子,寄希望于我们改革开放以后不要走在人家的老路上。用笔名是因为怕在客居国家遇到麻烦,结果却在中国惹了麻烦。这个小册子在删去了记得好像是11个地方、经过削足适履之后出版了。对于删节,我早已麻木了,认为这是例行公事。出版后销行还不错,第一刷一个月左右就告罄。接着印了第二版。正当我沾沾自喜的时候,这个小册子却被禁止发行了。原因是“提到了一个不该提到的人物”,虽然只有不到几行的文字……但是因噎废食了。我也是真糊涂啊,居然分不清敌我友!
其实我也深恶此人的政治观点,但是一个受到很多人拥护的人毕竟做过一两件人事吧?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大人物都是由多方面组成的。比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同时是军事家、诗人、书法家、革命家、理论家、思想家等等。但是不能因此说他的所有方面都处于同等水平。比如:说到诗人,我认为他老人家是第一流的。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样的句子可以和历代诗人比肩。但是说到理论家,我就犹豫了。因为毛主席在在作为理论家的最初级阶段就犯了大忌。众所周知,理论的大厦是靠概念的砖瓦构成的。没有坚实严密的砖瓦,大厦是很难支撑的。而毛主席所使用的大部分概念都没有经过严格的界定。很多带有艺术色彩的词汇洋洋洒洒一泻千里。比如: “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等等名句。什么是“毒草”呢?什么是“牛鬼蛇神”呢?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或者是谁官儿大谁说了算呢?你很难为它们在雄文四卷里找到一个严密的定义,即使你找到了一个貌似定义的句子,但你又发现作为界定概念的定义里的概念还是没有经过严格地定义。比如右派、反革命等等。这样的句子你每天早上念两遍,不几天就觉得它们很像圣经,简直就是真理。这就是“三人成虎”的道理。也因此这些带有艺术和感情色彩的句子使年轻的红卫兵等等产生了丰富的想像,于是乎毒草和牛鬼蛇神满山遍野,好像中国盛产牛鬼蛇神似的。因此,我觉得不能把毛主席作为诗人的方面和作为理论家的方面放在同一水平。假如毛主席想考正规大学、特别是外国的正规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恐怕很难。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一流的诗人!
总而言之、我是希望现在主管出版的高官既然受过一定的“教育”也应该有一些分析的头脑……尽管如此,我的小册子还是被因噎废食了。不过我已经麻木了,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或说“不在乎”了。况且写到这里我又有了喧宾夺主的嫌疑。我是想接下来说:最近在国外的报刊上又意外地看到章诒和小姐的《伶人往事》被禁。自然,记叙伶人的往事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然被出版署查禁了,同时被禁的还有其他7本书!这是真的,有众多的报刊网页为证,就在中国的二十一世纪的第七个年头的1月11日……报上还刊登有章小姐的声明。
当一个女子从容地面对身居高位而又无法无天的强权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改革开放的伟绩,中国崛起的理想,不幸全被这高官的的禁令抹杀了。
但是抹杀者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本书,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出版书籍。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出书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写的是伶人的往事。
然而既然有了屠书的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绝望中永存天使般纯真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曾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是如此的法盲,一是旁观者竟会这样地麻木,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领略中国现代女子的伟大,是始于章小姐的,虽然只她一人,但看那执著坚韧,不畏险恶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面对强权伸张正义, 虽九死而犹未悔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禁书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麻木的绝望中,会依稀看见改革开放的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声援章诒和小姐。
二月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