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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论》(4)

戴季陶 (发表日期:2006-05-24 14:28:40 阅读人次:1027 回复数:0)

  
第16节 军国主义的实质


  
在世界大同不曾成就的时代,说国家是人类生活的最高本据,这句话恐怕不太适当吧。无论帝国的主义如何,既然是国家,就不能不受“国家是武力造成的”这一个原则所支配。古人讲政治,说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孙子论兵,说是“兵者,国之大事”。所以说到建国,决不能离开兵力。不单不能离开兵力,而且若不是举国的民众,在一个意志的下面团结起来,认定军事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上下一心,作真剑胜负的预备,是决计不成的。日本建国的思想,在前几章已经讲得很明白,他是在一种“民族的宗教信仰”下面,统一起来的新兴民族。他们把古代的“满津里古登”(政治)复活起来了,他们所信仰的,是男性万能的君主神权,是武力中心的统帅政治,而“祭祀”,是他们理论上的政权出处。在这样一个国家组织之下,又当四围环境恶劣至极之时,其由封建政治一变而为军国主义的近代帝国,这是毫不足奇,而且在当时也是很应该的。

  
日本民族在现代总算是强盛起来了。虽然在文化上,西洋诸国,不过晓得日本是一个富于温泉而风景秀丽的地方,是一个以仇讨和情死为道德中心的民族,而同时把“浪子样”看成日本社会伦理的标准,而把“日本文化”和“小儿玩具”看成同等的东西,然而到底不敢轻视日本的国力和民族力。从东方全体来看,日本维新的成功,的确是有色人种觉悟的起点,是东方民族复兴的起点。前面几章,把日本“祀”的起源变迁,大约说过了。就戎的方面来看,日本是怎样的组织呢?这也是我们不十分留意的。

  
军国主义这个东西,不仅只是一个思想上的表现而已。如果他仅只是一个思想的表现,决不能成就一个伟大的势力,一定要成为一种制度。这一个制度,是以军事组织的力量,作政权的重心,一切政治的势力,都附从在军事势力之下,一切政治的组织,都附从在军国组织之下,必须这样,才能成为军国主义的国家。如果不然,即使拥有很多的兵,我们不能说他是军国主义的。譬如英美那样帝国主义的大国,我们不能承认他是军国主义,而黑山国那样一个小国,是很的确的军国主义。这一个道理,很多人是认识错误的。

  
日本军国主义的组成要点何在?我们第一要看他军权、政权是统一在什么地方,所谓统制权的行使,是握什么机关之事,国防、外交、财政、教育、工业,这几个重大的政治机能,是如何运用。第二要看军队组成的制度如何,壮丁训练的普及程度如何,动员的设施如何,社会的风纪如何。我们要能够从这两点仔细观察时,就可以晓得,到日俄战后几年止,日本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军国。虽然是开设了议会,制定了宪法,然而政权的重心,完全是在军事机关,操纵政权的主要人物,完全是武人,议会不过是调剂民众势力与军事势力的机关。内阁的主要任务,是以民众意思和统治者意思两个重要事实作基础,从实际工作上,打理政治的分工合作,使军国的企图能够确实成立。而且就整个政治机能上看来,内阁的权能,实在薄弱得很,与其说他是内阁,毋宁说他是最高行政会议;再从财政上看,统制分配的基础,完全是军国的利害,而不是国民经济的利害,分配的实际,是把军费作为主要目的,其他一切政费,都不过是剩余分配的地位。皇帝的称号恐怕不能确实掌握军国,于是再加上陆海军大元帅的称号。军令机关,以大元帅幕僚的意义,完全独立于内阁之外,直隶大元帅之下,不受政治上的任何动摇。掌握政冶中枢权能的枢密院,在一方面,是皇帝的政治幕僚,在一方面是政权的最高集中点,而实际上确是军令机关的政治代表处。

  
外交方针,财政方针,教育方针,都以国防计划为基本,所以外交是军事交际,财政是军需,教育是军事训育。这一种关系,在思想上固然看得出,在政治上,在法律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日本的政治组织,所以不能学英美,并且不能学法国,而必须学德国的缘故,就是为此。由此看来,我们可以明白,一个国民的哲学,是说明他的行动,而不是指导他的行动。近数十年当中,各国的思想,传到日本之后,尽管可以风行一时,而能长久存留在日本,而且化成日本人的思想,在行动上的,只有适合于他这一种国家目的的思想。反是则只限于学者的研究,少数人的玩赏,而不能发生实际的效力。

  
再从这三十年来的政权起伏,人物交替上看,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他的一个奇特处来,就是换来换去总在长州军阀势力的这一个圈子里。而政党的转换,更是从议会开设以后,一步一步和政权接近,便一步一步的被军阀同化。如果反乎这一个趋势的人,不是被压迫而倒,便是自己知难而退,英美式的两党对立的现象,固然不见之于日本,而法国式的小党分立的现象,亦复不见于日本的。自由党的势力,一附于伊藤,再附于西园寺。——西园寺虽是公卿,而其实是很聪明地能够顺应军阀的趋势的人——最近分裂之后,老老实实地,附到田中大将的麾下去了。进步党溃裂之后,留着一个国民党的残骸,当桂太郎出而组党的时候,大多数的议员,也都走到他的麾下。这种情形,有人说因为日本的政党,民众的基础太过薄弱,其实民众基础所以薄弱自有原因,过去许多年当中,在军国主义笼罩之下的日本民众,的确是讴歌军国主义而不讴歌政党政治的。这一个军国主义的势力,到桂太郎出而组织政党的时候,已经发生破绽了。大家都晓得,长州军阀的元老,除了山县有朋之外,第一个最有势力、有资望的,就是桂太郎,他是陆军大将公爵。在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的政权,可以说完全操纵在他的手里。何以他要舍了军事上的地位而投身于政党的活动呢?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佩服桂太郎的高明,而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看见日本民众势力渐次勃兴。中国革命的成功和满州帝室的崩溃,是给日本民众以最大刺激,同时给日本的军阀以最大的刺激。桂太郎这一个人,的确要算日本近代第一个有伟大眼光的政治家。他看见世界大势的移动和东方革命潮流的涌起,知道军国主义的政治组织和军阀的政权,不能长久继续。于是乎他毅然决然,抱定造成政党政治基础的目的,跳入民众政治圈里。同时他又看见英帝国覆败的时期逼近,东方民族独立机运的勃兴。于是乘着战胜俄国的威光,同时做联德倒英的计划,可惜他到底是前时期的人,他看得见大势的激变,而看不到这个激变是从社会的根底动摇起。时代的转换,先从中心人物的转换起,天时人事,都不容他的雄飞,竟自饮恨而终。桂太郎死后,日本军国主义之政治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没有了。接着寺内死了,现在的田中,明明白白是军阀的回光返照。所以论日本军国主义的时代,我以为桂太郎的死,是一个大关键。

  
自此而后,一方面现出思想界的大变迁,一方面现出国际政治的大变动。不单日本军国主义走下坡路,全世界的国家基础,没有一个不走进革命期的了。

  
第17节 中日关系与日本南进北进政策


  
什么叫国际关系?什么叫外交?我们要看清楚,他的基本,毕竟是在一个民族的发展,而国家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到得目的达到,手段的本身,便随着变革,过去民族主义会变成国家主义,国家主义会变成帝国主义,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主张民族主义而不同时主张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以民族平等为基础,以民权为骨干,以世界大同为目标,则其结果必定会重蹈过去一切帝国主义的覆辙。三民主义所以是解决现代人类生存问题的最完美的原则,价值即在于此。我们看日本过去的历史,在他的民族统一运动当中,同时就发生帝国主义的倾向。丰臣秀吉征韩之役,明治初年的征韩论、明治二十七八年的中日战争,明治三十七八年的日俄战争,欧战中的青岛出兵,西伯利亚出兵,这许许多多历史的事迹,都是在一条很明了的道路上行进,他是由民族主义一变而为国家主义,再变而为帝国主义。并且我们看得很清楚,他的民族主义开始的时期,已经包含着帝国主义的胎种。我们试读山鹿素行所著的《神皇正统论》,中朝事实,德川光国所编的《大日本史》,赖山阳所著的《日本政记》,我们已经很感觉到日本民族的目的,不仅在统一民族而在征服四围的民族建设大帝国了。他们心目中的“神”,就是世界全体的意识,而“神皇”的思想,就是统治世界的意识,和罗马的“该萨”,俄国的“查阿”,波斯的“沙、因、沙”,蒙古的“汗”,上耳其的“加利夫”的观念,是一些没有两样的。“继绝世,举废国,厚往薄来”,这一种世界政治道德的观念,的确是中国这一个最古的“世界国”的特色,而不是那些“强而小的民族帝国主义”所能梦见的。

  


  
但是我们始终要看见,民族生存的对象是世界。民族主义发生的时候,同时就是世界观念明确的时候。在从前没有中山先生这样崇高而伟大的三民主义发生的缘故,一则是别的民族,没有中国这样久远而伟大的历史,二则全世界一切国家的关系、民众生活的组织,没有今天这样密切而发达。所以在美洲独立的时代,有这样的观念而没有这样制度的主张,在欧洲诸国有反帝国主义的运动,有三民主义的实际趋向,而没有这样明了的意识。我们越是研究各国的历史观察,国际的交涉,民族的兴亡,越是确信总理的三民主义,不单是后来居上的政治理论,并且越是确信复兴中国国家道德的思想,是改革世界政治生活的起点。

  


  
世界一切民族的生活,到得有了交通,有了生产的交换,于是一切关系,便都是相互的了。甲国的文化,输入乙国,成为乙国新文化的资料。到了乙国新文化成了之后,又再输入于甲国,变成甲国改造的标本。如是互相影响,互相感化,互相逼迫,造成大同的基础。所以有了“车同轨”,必是会“书同文”。到了“书同文”的时代,一定会“行同伦”的。但是这一个人类文化大同的运动,在国家生活的当中,常常是用武力为推进的动力。我们看世界文化的交通,不晓得藏着多少悲惨的战斗历史。这盲目的战斗,如果是文明的民族战胜了,文化的推行,自然特别顺当而且迅速。然而历史上的事实不是如此。山蛮海寇侵夺文明民族的生活本据,残破文明民族的工作成绩,使文化的进展,一退几百千年,这样的事实,历史上不知多少。所以文明民族如果忘记“奋斗”,忘记了“武力是文化推进的原动力”,这就是“文明的堕落”。“自然”所要的,只是人类的努力,人类的生存。“自然”是大公无私的,它不单是不私于野蛮,它也不私于文明。它只要惩罚堕落,惩罚文明的浪费者,惩罚懒惰而不努力求生存的人。为生存而奋斗的,自然给他生存;为文化而奋斗的,自然给他推广文化。除此而外,自然不给他什么,也不听从他什么。

  


  
我们试想,中国和日本这个民族,地面的差异,人口的差异,都在十倍以上,而文化的差异,却是差了几千年。当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日本地面,还是穴居野外的生蕃,便是他所谓天孙民族的这个阶段,还不知是在何处。然而中国文化输入日本而后,不过经过一千几百年,他便造成了日本民族的统一。如果把一个日本三岛,当成一个世界来看,就是已经造成了一个大同的文化,而旁边的中国民族,一天比一天堕落。最初赐文化给日本的朝鲜,更是堕落得不成样子,如果不衰,谁敢去问他鼎的轻重。中国民族如不衰败,日本何敢起侵略中国的野心。蒙古灭宋,这是刺激丰臣秀吉的最大事实。满洲灭明,英法侵略中国,两次订盟城下,是引起西乡隆盛等的野心最大的事实。自此而后,日本的内政一天分明似一天,进取的能力,一天增加似一天,帝国主义的雄图,油然兴起,而历史上的传统政策,便确实进行起来了。

  


  
在日本维新之前,俄国的势力从北方压迫到日本来。这个时候,日本志士当中,已经生出一种防北的主张。开发北海道的政策,就是由此而起。这防北的政策,就是北进的基础,北进的道路,不用说是跟着神功皇后、丰臣秀吉以来的传统政策来的。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征服高丽,侵略满州。在明治元二年,已经有几个很狂妄的武士,主张日俄联盟瓜分中国。后来中国的国力,一天衰似一天,满清统治能力的薄弱,已经被日本看透了。中法战争的时候,中国连战连胜,依然北京政府要忙着割地赔款,这样的情形,哪里不引动日本的轻视呢!不止此也,此时俄国势力的南下,一天紧似一天,如果日本不努力南进,他也怕唇亡齿寒,占了满洲的俄国,一定向高丽进取,以那样腐败的朝鲜王室和两班,哪里挡得起俄国的一蹴,所以他们的北进,也可以叫着实逼处此。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两次的大战,他们也是拼着民族的兴衰、国家的存亡来的。毕竟中国和俄国,都是世界的大国,以小抗大,而且是抗十倍之大,难道日本人真是疯子,一点不会作退一步的想吗?前进是生路,后退是绝路,他们也是算清楚了的。

  


  
日本开国进取的方针,不只是北进的、南进的策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趋势。在幕末时代,压迫日本的外国势力有两个,一个是从北方来的俄国,一个是从南方来的英美诸国。从大陆来的俄国,引起日本的北进,而从海上来的英美诸国,便引起日本的南进。其实这两个名词,还是不很妥当,我们还是说它是“大陆进取政策”和“海洋进取政策”要明显些。代表大陆进取的是陆军军人,当然代表海洋进取的是海军军人了。中日战争之后,北进的政策,被三国干涉阻止了,而南方得了台湾,成为他海上进取的基础。日本的移民政策,便随着商业的关系,拼命向海外求生路。然而生路是很少的,布满了美澳两洲的“排黄运动”,不单是阻止着中国人的求生之路,也是阻止着日本人的求生之路的。所以这若干年的当中,日本在美洲的发展,也只有挤开一些中国人,得着一点苟存的地位,并不纯为东方民族创得一些基础。太平洋的欧亚人种竞争当中,处处包含着中日民族的竞争。我们每看到日本人排斥海外华侨的言论,不惟引起我们一种愤恨的心理,并且使我们想到日本也是东方民族,何以竟没志气一至于此,真不由不替东方民族叹息了。

  


  
第18节 桂太郎


  
我们立脚在理论和历史两个重要的问题上面的人,我们一切的批评,只有事事根据事实,事事根据理论,我们不晓得有恩怨,不晓得有私交,不晓得有客气。我在日本有不少的至友,不少的先辈,或者可以说,我之社会生活,在日本还多过在中国罢。但是我们到得立脚在评论国事的时候,我们不能管那些,我们只有说明事实,阐发主义。

  


  
田中大将也要算是一个很熟的朋友了,他的幕僚部下当中,更有不少的至交。我在未批评他们之先,我想附带讲一句话,就是希望他们看见了这一篇文字之后,要深刻地反省,要晓得我的叙述和批评,是顾不得世俗之所谓客气的。

  


  
民国二年的春天,总理中山先生特地访问日本,那时我随从总理做秘书,在日本六十天的时间中,一切演讲、宴会、访问、交涉,事事参与,那时一切经过,我至今还是很详细记忆着。因为那一回每事都是我做翻译,每一件事都有听两次说两次的机会。以后关于日本的交涉,总理常常命我去办,却是每一件事只有听一回说一回的机会,记忆反而减少了。

  


  
那一年在东京四十天的当中,最值得我们记忆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中山先生和桂太郎公爵的会见。桂太郎这一个人,大家都晓得,他是日本军人政治家当中,最有能力而当权最久的一个人。日本自有内阁制度以来,没有他做总理那样久的。伊藤博文组阁三次,总共不过六年十个月,他也组阁三次,却有了七年十个月之久。他第一次组阁,是明治三十四年六月到三十八年十二月。在这几年当权的当中,他所干的两件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日英同盟和日俄战争。从外交史上看,大家都晓得英国是标榜“荣誉孤立”的,在百年以来,英国没有和任何国家缔结过同盟。这一次把百年政策之一的“荣誉孤立”抛弃了。和日本联盟,这自然是他认为有民族兴衰、国家存亡的大关系,才肯出此的。至于日本,以一个东方新兴的国家,才从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下面,解放了不过十年,便和世界第一个强大的帝国结成攻守同盟,造成他战败世界第一大陆国家的历史,这真是日本民族最大的奋斗成功。不特此也,这一件大事,可以说把全世界都整个推动了。由日本战胜的结果,打破了东方民族不能战胜西方民族的催眠术。全东方的民族,都活泼地动作起来,世界民族革命的新潮,从此开始。因为俄国战败的结果,才造成英法协商和三国协商,继续五年死亡二千万的世界大战,以及俄、德、奥、土四大帝国的倒塌,都由此而起。无论是非如何,桂太郎这第一次登台四年零七个月当中的成绩,的确要算是世界史上空前的伟观了。

  


  
桂太郎的事迹,世间所知者大都如此。而不晓得他在日俄战争之后的计划,更属可惊。他的高识远见和通权达变,的确不是日本现在一切政治当局所能望其项背的。在中国排满革命成功之后,他特意派人对中山先生表示亲近的意思。及中山先生到了日本之后,那时他正是第三次组阁的时候,他特意约中山先生密谈两次。这两次密谈的当中,他和中山先生都可算是尽倾肺腑的了。而自此以后,桂太郎之佩服中山先生和中山先生之佩服桂太郎,可到了极点。两人之互相期望,也到了极度。桂太郎死后,中山先生叹气说:“日本现在更没有一个足与共天下事的政治家,东方大局的转移,更无可望于现在的日本了。”当桂太郎临死的时候,他对在旁视疾的最亲信的人说:“不能倒袁扶孙,成就东方民族独立的大计,是我平生的遗恨。”由这两个人的感情上,大家总可以了解,桂太郎的心胸和气魄了。何以一个帝国的大军阀领袖,一个民国开国的革命领袖;一个军国主义的权化,一个三民主义的宗师,会如此互相谅解呢?他们两人的互谅和互信,不是在学术思想上,不是在国家思想上,而是在以东方民族复兴为根据的世界政略上。桂太郎和中山先生密谈,前后约计十五六小时,桂太郎的话的要点,我可以记出来:

  


  
“在清政府的时代,东方的危险,固然到了极点,同时失望也到了极点。那样腐败的朝廷和政府,哪里还可以有存立发展的希望。而西方的努力尤其是军国主义大陆国的俄国,以最强的武力从北方压迫下来,海上霸王的英国,以最大的经济力从南方压迫上来。这个时候的日本,除了努力图自存而外,更无他道。而自存的方法,断不能同时抗拒英俄。幸而英俄两国,在亚洲的地位,立在极端冲突的地位,使我得以利用英俄的冲突,和英国联盟,居然侥幸把俄国打败了。俄国这一个敌人,不是东方最大的敌人,而是最急的敌人。打败了俄国,急是救了,以后的东方,便会变成英国的独霸。英国的海军力,绝非日本之所能敌,而英国的经济力,绝非日本之所能望其项背。我在日俄未战之先,极力想法造成日英同盟。现在日俄战争的结果既已分明,而日英同盟的效用,完全终了。此后日本绝不能联英,而英国更不用联日。在太平洋上,英日两国,完全立于敌对地位。此后日本惟一之生路,东方民族惟一之生路,惟有极力遮断英俄的联结,而且尽力联德,以日德同盟继日英同盟之后,以对英作战,继对俄作战之后,必须打倒英国的霸权,而后东方乃得安枕,而后日本乃有生命。此生命问题,非独日本,从鞑靼海峡到太平洋,全部东方民族的运命,皆以此计划的成败而决。现今世界只有三个问题,土耳其、印度、中国是也。此三国皆在英国武力与经济力压迫之下。然而只须解除其武力的压迫,则经济力之压迫,完全不成问题。盖此三国皆真可以成最富的生产国之要素,此三国皆不能为日本助。中国有可以为日本助之道,而此数十年来,内政既不修明,利权复任意放弃,且持其远交近攻之策以临日本。中日之战,中国如强,则绝不会有日俄之战。中国若强,则应为中日俄之战,或中俄之战,而不致以此牺牲,归之日本,我可断言。此两战者,日本不过以人民死生拼国家存亡,岂足以言侵略。若中国不强,而甘受欧洲的侵略,且将陷日本于危亡,是可恨耳。”

  


  
我有鉴于此,故前年有俄都之行。余之赴俄,世间谓余将作日俄同盟。余诚欲修好于俄,然同盟何能成,成又有何用。我所计划者乃是日德同盟。我因既不能以此事假手于人又不敢往德国,惹人注意,故与德政府约在俄都讨论政策,乃刚到俄都,先帝病驾,速以急电催回,事遂一停至今,真是一个绝大恨事。但我一日握政权,终必做成此举。此为余之最大秘密,亦为日本之最大秘密。倘此事有半点泄漏,日本将立于最不利的境地。在日德同盟未成之时而英国以全力来对付,日本实不能当。我刚才听见先生所论、所劝告日本之策略,不期正为我志。我在日本国内,从不曾得到一个同志,了解我的政策。今日得闻先生之说,真大喜欲狂。中国有一孙先生,今后可以无忧。今后惟望我两人互相信托以达此目的,造成中日土德奥的同盟,以解印度问题。印度问题一解决,则全世界有色人种皆得苏生。日本得成此功绩,决不愁此后无移民贸易地,决不作侵略中国的拙策。对大陆得绝对的保障而以全力发展于美澳,才是日本民族生存发展的正路。大陆的发展,是中国的责任。中日两国联好,可保东半球的和平,中日土德奥联好,可保世界的和平,此惟在吾两人今后的努力如何耳。

  


  
现在中国的境遇如此,国力又不堪用,先生的羽翼又未成。刚才所云助袁执政云云,以我所见,袁终非民国忠实的政治家,终为民国之敌,为先生之敌,然今日与之争殊无益而有损。如先生所言,目前以全力造成中国铁道干线,此实最要的企图。铁道干线成,先生便可再起执政权,我必定以全力助先生。现今世界中,足以抗英帝国而倒之者,只有我与先生与德皇三人而已。

  


  
这一件事,在政治道德上,中山先生和我始终守着秘密。直到桂太郎死,欧战发生,日本对德宣战,先生才对亲信的同志谈过。我们把桂太郎的话看看,再把欧战前后的事情想一想,假若桂太郎不死,东方的局面,可说绝对不是今天这样的。现在日本这一般政治当局,无论是政府的大臣,是政党的领袖,都是些随波逐流,没气力、没志气、没计划的普通政客。一天到晚,只把如何取得政权、如何保持政权作成惟一的目的。日本民族的将来,东方的将来,世界的将来,他们绝没作过打算。政治人才拂底的日本,前途的确是可危极了。至于中国今天在政治上的人们,或是永不读书,或是读一句书,喊一句口号。政治是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业,又岂是这样所能成的,真可叹呵!

  
第四部分


  


  
第19节 秋山真之(1)


  
桂太郎是中山先生的一个政策上的同志,秋山真之这一个人,也要算是中山先生最知己的朋友了。秋山真之死的时候,还是一个海军中将,是死后才追赠大将的。如果说桂太郎是日本军人政治家当中的伟人,这秋山真之可以算是日本军人学问家当中的奇人了。我也把他的事迹谈一谈罢。

  


  
秋山真之在日本海军界里,算是惟一的奇杰,而同时是一个惟一的学问家。他的身材,正是普通我们意想中的日本人,非常短小;他的相貌,是很平常的。比如西园公寺望、桂太郎这一类的人,如果在人丛中见着,谁也一望就注意他是非常人,他们面貌身躯,是很多特质的。而这秋山真之,却不容易在形相上看出他的奇伟来,至多我们只能看出他是一个平常人当中富于修养的人罢了。然而他的奇特,却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就学问说,他是海军中惟一的智囊,他的海军战术,是海军中的人认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大抵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而他的智识丰富,知识学问的方面非常之多,他能够用他的聪明去用他,而他自己的目的,不是在做学者,所以他不曾用科学的方法去整理他,种种学问知识,在他的心灵上,化成了一种直感直觉的作用。所以人人以为不能及的,就是他的直感直觉。许多人说他是天眼通,他心通,这大约就是他那一种由很丰富的学识所化成的潜在意力的作用罢。在中日黄海战的时候,他作海军参谋官,黄海的战胜,他有不少的功绩。日俄的日本海战,他作舰队的参谋长,一切作战,都是他的主任,把波罗的舰队,打得片甲不回。就是他的作战,据他自己对我说,“在俄国波罗的舰东来的时候,他只每日潜思默想,极意静坐。他确实从一种的心灵作用,明明白白地,晓得波罗的舰队的行动。当时大家都惶恐,畏惧波罗的舰队的伟大威力,而民间更是恐怖得厉害。他自己却是有很坚确的信念,认定自己必定能够歼灭波罗的舰队。以后一切作战,都是这一种很坚确的信仰的力量,而不是用科学的方法。要是靠科学的方法,日本舰队决非波罗的舰队的敌手。”当时他常对我讲起许多日本海战的故事,多是玄玄妙妙,半宗教半哲学的话。这个人的性格,和平常日本的军人不同,他是非常朴素温厚的君子,绝没有普通日本军人那样矜骄欺诈的习性。我认为他所说的话,不是假话,不过他的认识和说明,是否正确,当然又当别论的。

  


  
他的努力,是平常人所绝不能及的。他一天睡眠的时间很少,他的刻苦用功,只有“手不释卷”四个字,可以形容,不是看书就是测图,此外就是静坐。他是一个很热烈而诚挚的神教信徒,他确信信仰是一切道德的极致,在一切修为中,有最大威力。他的宗教思想,当然是纯日本式的民权神权论,正是素行派哲学思想的余脉。不过他不是一个理论的信者,而是一个情意的信者,在仪式上,和普通日本信神的人一样,完全是受佛教的感化。

  


  
他是这样一个人,何以总理和他那样交好呢?这也完全是在政治的主张上,他是一个很热烈的南进论者,同时他是一个排英美的论者。他的南进论和排英美论,完全是立足在有色人种的复兴上面。他不是讲大东洋主义,为是讲大亚洲主义,也不是讲大日本主义,而是主张人类的平等。他以为“人类都是神的子孙,文化是人类共享的工具,世界不容一种人专横,文化不容一种人垄断”。他在政策上,和桂太郎大略相同。他以为日本不可以造成陆军国,而且不能造成大的陆军国。日本人的运命在美洲澳洲。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除是土耳其、印度、中国三个大民族都完成了独立,打倒了英美的霸权,要海上的自由完全实现之后,诸大陆的移往自由才能实现。所以他在这一个论据之下,极力盼望印度的革命成功。他认为印度的革命成功,是东方民族复兴的总关键。如果印度的革命不成,其他的一切努力,都不能完全有效。他在这一种观点的下面,和总理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对于总理的革命事业,在物质上、精神上,都有了不少的援助。而他之援助总理的革命事业,是很纯洁的,不单是不含有半点策略,并且不带有半点虚荣,至今日本人很少知道他和总理的交谊如此之深,也足以表明他是做事不求人知的。

  


  
张勋复辟的那一年,田中义一还是做参谋次长,而他那时的权势,可以说是倾动一时的。参谋总长是萨藩出身的上原大将,是绝不问事的傀儡,一切大权,尽在田中的掌握,他的全付精神,都是注意在中国大陆的。那年的四、五月间,他特地到中国来,到徐州见了张勋,又游了长江沿海。到上海的时候,曾和总理见面。在他回国之后,中国的复辟风说,已经遍布全国,而报纸上也盛传田中到徐州,是和张勋的复辟有关。这个风说,越传越紧,在六月初旬的时候,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总理此时便派我到日本去调查复辟运动的内情究竟如何。去的时候,带了许多封总理的信,这当中最重要必须讨问的人,就是陆军的田中中将和海军的秋山中将。

  


  
我是六月十六日从上海起身的,到东京大约是二十一罢。向例我到东京总是住日比谷公园附近的“旭馆”,那一回刚逢着议会开会期,旭馆被国民党的议员员们住满了,我只好住在筑地的“冈本旅馆”。筑地这个地方,本是东京的最低地带,我向来不愿意住的,这一回算是第一回。

  
第20节 秋山真之(2)


  
房间定好,稍为休息了一下,我便先去看秋山中将。那时他是海军军令部长,海军军令部和陆军参谋本部一样,是最高的军令机关。他当时要算是海军的最高领袖。然而他的住宅,是非常简微的,照当时日本的房价,至多不过月租三十元的小房子。我向来是去得惯了的,所以从花园的篱门进去直到了他的书房。他正端坐在图书堆中闭目习静,听见有人进去,把两眼睁开,一看见是我,他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把身子向后一退,指着我说:

  


  
“你几时来的,你,你的面色很不好。”

  


  
我倒被他吓了一大跳,我答说:“我刚刚才到,我一到旅馆,立刻就动身到先生处来的,我这一回因为旭馆住满了,住在冈本。”

  


  
他重新把眼睛闭下,把两只手合着,默念了一两分钟,又重新向着我说:

  


  
“还好,不要紧,这不是你有什么祸事,是因为你住的地方不好,那个地方不久就有天灾,你快些搬到最高处去住罢,低地住不得。”

  


  
我越被他闹糊涂了,但是我晓得他一向是如此神里神气地,然而又不好反对他,我想了一想,对他说:

  


  
“东京最高的地方,要算是六番町的金生馆了,搬到那里好吗?”

  


  
他说很好,赶紧搬去,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住。我此时才把总理的信取出送给他,我问:

  


  
“先生看中国的大局如何?”

  


  
他又把眼睛闭上,照例默念了几分钟,把眼睛睁开说:

  


  
“中国不出十天,有国体的变动,这个变动,发生在北京,可是发生之后,不过三天,便仍旧失败。”我再问他时,他说:“我的能力,现在只能见到如此,以后的事情,且待这一个局面现出之后再看罢。”我又坐了一回,谈了些别后的闲话,便告辞出来。我对于他的话,明知是很有意思,而对于他的态度,总是不能释然。

  


  
回到冈本旅馆,用电话向金生馆定好了房间,嘱咐旅馆给我把行李移去,出来便去看田中中将。他住的是一间和洋折衷式相当的华屋。书斋里面,很精致地排列着许多书橱,金光炫目的书籍,插满一室,当中放着一张洋式书案,和秋山那一个中国古代式的乱七八糟的书房,是大不相同的。我走到他的书房里之后,田中还没有出来,我一人坐在书房里等,看见他壁间挂着一付泥金笺的簇新的对联,是张勋新送的,上面题着“田中中将雅正”下面题着“弟张勋拜书”,对文我是记不得了,大约不见得会是张勋的亲笔。虽然在那样的时候,看见这副对联,不能不有种种联想,然而文字应酬,是中国人的通常习惯,我也不很以为奇怪。等一会田中中将出来了,他看见我注意看张勋的对联,似乎是很不安的样子。寒暄既毕,他自归自急急的尽管讲他如何反对中国的复辟运动,如何特意为此去见张勋,叫张勋千万不要复辟,越说越长,越长越奇,我绝没有说他和张勋有关,没有疑他叫张勋复辟,然而他如此大费唇舌地辩明,真是一件妙事。但是我见这两位中将之后,我对于时局的观测,已经得了下少的基础,人也倦了,时候也晚了,我就回到金生馆。

  


  
我一到金生馆的门口,就看见绝不是寻常日子,门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望而知这里面有活动人物住着。住定了之后,细细问旅馆的主人,原来“日本的中国复辟党”都聚会在此地,肃王派、恭王派、宣统派的领袖都齐了。满清倒了之后,清室的亲贵们,只有藏着过安乐日子,哪有一个人有什么复辟的勇气。所设复辞党,在中国人中除了张勋升允之外,恐怕就只有吴稚晖先生之所设老鼠精一派的古董骗子。所谓复辞运动,只有在日本才有,只有日本的几个北京浪人、满洲浪人,才是整天兴风作浪。此时正是他们大举兴师的时候,听说是大仓组拿出二百万运动费给他们,所以摆得出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架子。

  


  
当晚我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报告,寄给总理,我的调查任务,算是达到了目的。在东京住了三四天,便动身回上海。等我刚离了东京,一两天内,东京湾便发现很大的海啸,飓风把海水卷起,筑地一带,变成泽国,街上都用小船搬置人物,秋山中将之所谓天灾,大约就指此了。及我回到上海,张勋的复辟,已经发动,报上已经满载着封王封侯的记事,可是刚刚三天,马厂兵到,一场皇帝梦,依然如梦幻泡影,这就是秋山中将之所谓“北京有国体变更,不过三天,必然失败”。但是何以他能够如此灵验,说得一点不错呢?总理说:

  


  
“秋山中将是日本第一个海军的学者,他对于气象的学问,本来有专门的研究,而海军军令部,是不断地接受各国各处天文报告的,何处发生飓风,这风有多大的力量,几时可到东京湾,他是应该计算得出的。他是政府中最高的当局,他明明白白,晓得种种的消息。他在主义上,对于张勋之所为,是反对的,我们去问他,他既不能不告诉我们,而他的职责上,万不能随便讲话,所以只好假托神仙,从静坐默念的当中,显示他的意见。”

  


  
对了,这一场公案,我们得到最正确的解释了。只是现在想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小二不曾偷”两句话,确实有此意义。只可惜秋山中将这样一个天才,这次和我相见时,已经得了不治的癌症,不到六个月,便作了古人。陆军的桂太郎死了,海军的秋山真之死了,日本海陆军中,现在恐怕再没有一个有意识的人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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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季陶《日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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