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现象
一
严格意义上的“天才”的最大特征是什么?是“创造力”。创造力是什么?是改变历史,向世界提供崭新的、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品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人们说:毕加索是天才。因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作品具有前所未有的独特的绘画“风格”。
我们用这样的观点来审视我国的现代文学。在无数的作家之中,谁具有这种表现了创造力的、前所未有的独特的语言风格呢?
请注意,这里说的是风格。(如果实在不明白什么是风格的话,请参考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4年第一期「文学研究丛刊」的译文〈叔本华论风格〉。)
风格不是题材。题材也不是风格的决定因素。这就像大家都画苹果、都画向日葵,但是我们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塞尚的苹果,那是凡·高的向日葵一样。
风格也不是地方色彩(方言)或者存在于一种独特语境中的独特的话语方式,比方处于某种身分的人的某种说话习惯。
在这两方面我们不乏其人。
风格是精神的外貌:一种独特的风格浸透着全新的价值观。这是无法模仿和造假的。就是说:题材可以造假,语言可以模仿,但是造假和模仿不但不能制造出一个独特的风格,反而给作者戴上了一个装腔做势的假面具。
我们站在这个视角来回顾我们的近·现·当代文学史。
自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不想找麻烦的作家基本上都用的是一个腔调讲故事,就像画家们都用几乎一致的画法画画儿一样。我们能知道他们讲的是山东的苹果的故事还是山西的向日葵的故事,能知道他们讲得好不好,但是我们看不见作家的脸,看不见他们的真实面目,因为他们都戴上了或者被人戴上了一个或薄或厚的假面具。由于我们在作品中找不到那种浸透着崭新的价值观的独特的风格,因此也不了解他们实际具有的人性和灵魂。我们就像在看朝鲜电视里播音员们一个腔调地慷慨陈辞一样。
我们有不少缺少灵魂的作品,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很难把这种现象称做艺术。
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以后,惯性还是推动着我们以题材取胜,用题材引人落泪,但是几乎清一色的一本正经的腔调却依然故我。只有阳春白雪的新诗派在夜空像流星一样划出一道微弱的光……
只是从王朔出现的那一霎那,我们才看到了黄河改道的可能性。
二
我把王朔的作品分为三个阶段或说三类。
第一类大概写得较早,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就像毕加索少年时代从写实开始就表现出惊人的绘画才能一样,王朔也表现出了充分的驾驭语言的才能。但是这些作品还不具备独特的风格,好像王朔想要作一位我国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作家。
第二类以「顽主」为代表,是王朔最好的作品,也是我们可以称做“艺术”的作品,因为王朔撕下了面具,崭露了风格。这是王朔的骄傲,暂放到后面倒叙。
第三类就是「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惨。那里找不到一点儿天才的迹像—风格。好像他被人骂得失去了自信,学乖了,重新开始学习写小说,将来要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大作家似的。试想毕加索在毫无创新的情况下又开始了写实生涯,那该有多么滑稽。
支撑着王朔的才能的,是他的直感。在「顽主」系列,他那开了闸门儿似的放任自流的丰富想像,他那放荡不羁挥洒自如的笔调,都浸透着他直感着的全新的价值观。我猜想,只有这时,王朔才体验到了创造的喜悦。这才是真正的、纯真的、自然天成的王朔,当然也是被误解为“痞子”的王朔。
王朔的直感是无与伦比的。然而他自鸣得意的「聪明」却是置他于死地的累赘。
他的直感可以说是出于污泥而不染,并且一针见血。在金庸、余秋雨红得发紫的时候,大概是最早,他指出他们是空中楼阁。从艺术的见地这样说十分精辟。不过他好像忽视了广大读者的鉴赏力。方便面固然算不上什么高级料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有不少人的财力只够吃方便面。
王朔对电影界等等的判断也几乎分毫不差……令人拍案叫绝的太多了,在此省略。
但是他经过思考后的一些后天的结论却也令人吃惊。
他喜欢以字数来判断一个作家的成就,并且以此自鸣得意。因此让鲁迅蒙冤。他居然不为鲁迅字里行间的浓烈情感所感染?那种不逊于王朔的疾恶如仇。他居然不为鲁迅鞭辟就里的卓见而惊叹?那种浸透了对国家和国民深爱的文风。如果按字数结算成就,小仲马怎么办?一辈子就那么一个小册子还拿得出去……
王朔还有瞧不起教授、知识分子的言行。这点我可以理解。他所接触的最多的恐怕是在大学讲坛上教授小说的写作方法的教授,或是某些出版社的编辑,还有许多知名作家吧。
王朔经过思考,想作一个多面手。这里并不是说他插手电影、网络等等,而是说他想尝试多种风格的写作。真可惜!只有找不到自己风格的人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而他却要为自己天生丽质的脸上套上一个丑陋的、装腔做势的假面具。也因此才有了「看上去很美」这样平庸的作品。
最成问题的大概就是聪明的王朔对自己的反思。
照他的说法,叫“调整”。据说他从1991年就开始进入“调整期”了,就在他开始登顶的时候,就在期望他更全面彻底地展现他独特的风格、独特的价值观的时候,就在一个奇才刚刚走上现代文学的地平线的时候,王朔宣称要调整了,而且至今还没有调整完。调整个啥呀!?他是不是被人骂晕了。忘了歌手的才能并不是嗓子里的一块肉,而是声音的光彩,那是上天的造化,是上天对你的特殊恩惠,它并不永住……聪明的王朔应该知道。
三
天才大都顺便儿有一个付征象,那就是不被群众理解接受。这是因为他们太独特了。说起来,如果不是事实,你就是把我打成右派我都不会相信:凡·高在以崇尚艺术为荣的国度法兰西竟然穷困潦倒以至于自杀!而现在凡·高的作品真正做到了价值连城!这是法国人的多么大的耻辱啊!
不过我们不用耽心王朔,王朔不会自杀。他不但不会穷困潦倒,反而会越来越“大款儿”。王朔从来不会忘记世俗的快乐和幸福。这也是他难以理解鲁迅的原因之一。
在王朔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近似天才的现象:他被骂成了“痞子”。几年前回国,昔日的同窗们:今日已是名牌儿大学的文学教授,还有著名出版社的社长请我在高雅的餐厅叙旧。席间,在谈到文学的时候我提到王朔。我还记得他们当时看着我时的目光,那目光和我在点菜的时候提出想吃“炒小螺蛳”时他们的目光一样。这目光使我不得不深悟我的不合时宜和我的“上不了台面”。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大菜不点,而偏偏……况且菜谱上没有这道菜!我也十分惊讶,数年不见,我们的审美观何以竟至谬以千里。
王朔是不是天才,不是我说了算。但是不能不看到的是王朔的天才征象。或者可以说他是一个“夭折了的天才”。他不像毛主席和我,只是在嘴上反对“党八股”,他是用自己的作品嘲笑了几十年来貌似强大的八股文风的软弱无力。他所没有贯彻到底的“玩儿文学”,或者“X文学”应该不是妄图否定广义的文学,否则他也不会辛辛苦苦地写出那么些东西来。他所面对的是现代文学史上僵死的八股文风,他很像塞万提斯,把我们严肃的文学理念漫画成了堂·吉柯德的风车。至于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这并不重要。
遗憾的是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也许,在我国文学真正进入百派争鸣的时候,人们才会记起王朔,才会重新品评“痞子文学”的价值。
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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