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博物馆理事长、山田正行教授
时间:2005年6月25日
地点:日本福岛县白河市 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
提问人:伊 茕
回答人:山田正行
山田正行介绍:日本群马县出生。东京大学教育学博士。曾经留学贝尔格莱德大学。现为大阪教育大学教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理事长(NPO特定非营利组织)。日文著作有:『通向希望之门――隽刻于心灵的奥斯威辛』、『奥斯威辛给我们留下了怎样的负面遗产』『自我思想教育史』『社会实践教育的展开』等多数。被翻译成中文的有:『认同感与战争――关于战争期间中国云南省滇西地区的心理历史研究』【昆仑出版社】
1. 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历史
问:请您谈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成立的历史与过程。
答: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回顾日本战后历史以及为建设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先驱者们的努力。
日本战败后站在反省侵略战争和殖民地支配的立场,在占领国美国的民主化政策的推进下,制定了永久放弃战争的和平主义宪法。但是不久美国转换了对日政策,这就是,美国对于从属于美国之下的日本实质性的军事力量不断加强,使得日本的和平主义宪法形骸化。
与此相对,六十年代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国民运动声势持续高涨,但是由于日美强有力的合作统治体制的封杀,运动最后以失败告终。“60年安保”时的首相正是东条英机内阁的商工大臣、甲级战犯岸介信。战后岸介信不仅被免除战争责任,而且获得政治复权。
在如此惯性的历史力学中,在民众运动的挫折中,另一种与大历史较量的小小的抗衡力学的搏力开始。这就是4名年轻人着手摸索新的反战和平活动形式,并开始广岛·奥斯威辛之间的和平徒步行进。
他们是日本山妙法寺的僧侣佐藤行通、东京大学的硕士生加藤佑三、商社职员山崎有宏、东京大学法学部学生梶村慎吾。他们在信仰上分别是佛教徒、无神论者、天主教徒、新教徒。这是一次超越宗教信条的和平徒步活动。他们于1962年2月6日从广岛出发,从神户坐货船到达新加坡、缅甸、印度、经过中东,于第二年即1963年1月27日到达奥斯威辛,并参加了奥斯威辛解放纪念仪式。他们在广岛·奥斯威辛之间的大部分地区【除去海路】大踏步地行走,一路沿途向世界33国的民众倾诉反战和平的愿望。这4名年轻人于1963年回国后,将奥斯威辛集中营牺牲者遗骨的土壤和毒气的空铁罐带回来,埋入广岛原爆供养塔。
关于这次“广岛-奥斯威辛和平徒步”的设想,佐藤曾经回忆说:“尽管日本国民开展了大规模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改定反对运动,但是条约的改定还是因为‘自然承认’而生效。国会宣布‘自然承认’的当晚,我们几个人在国会议事堂前的台阶上一直默默地坐到天亮。大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寂寞电流一样穿过全身。各种理论的论争、书籍的说教、高音喇叭的嘶喊、与权力面对面的抗争,已经足够了,我们必须从根底开始重新思考,必须寻找和探求持续的底层的方向。”
这4名青年一跨出日本的国门,就面临作为日本人不能回避的问题――既是“广岛”的被害者,又是侵略亚洲诸国的加害者。他们一到新加坡就参加了当地战争被害者遗骨的挖掘调查活动。1963年回国后,佐藤参加了三里塚反对成田机场建设运动,同时与广岛市民一道创设了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
这以后开始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逐步展开了与波兰的交流和遗品巡回展活动。1971年-1972年。在广岛、长崎、横滨等十个城市巡回展览奥斯威辛牺牲者的遗品、绘画、照片。并由朝日新闻出版了『奥斯威辛展览』一书。1973年5月,在广岛的三滝寺建立了“奥斯威辛慰灵碑”。纪念碑上隽刻着:深刻反省渗透于我们每个人心灵深处的贪婪、泄愤、愚昧,敞开心扉、培育真心”。这个纪念碑现在被称为“奥斯威辛碑”。
“奥斯威辛” 【Auschwitz 】是纳粹德国根据德语改变的地名,后来成为“悲惨的大屠杀”的代名词。原波兰语称呼为“Oswiecim” ,由于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的努力,波兰的Oswiecim镇与广岛的黑濑町缔结为姊妹城市。当初黑濑町准备建立遗品常设博物馆,1982年波兰的奥斯威辛博物馆以建立“分馆”为前提,将奥斯威辛的遗品144点永久地借给黑濑町。同年住在以色列的日本建筑师井上文胜甚至完成了博物馆的纸面设计。但尚在计划中的博物馆遭遇到有形无形的阻碍、忌讳、冷漠、嘲讽,计划中途流产,牺牲者的遗品一直装在箱子里被束之高阁,遭到日本国内有识之士的批评,甚至有人说不如还给波兰。这时一位叫做青木的日本人参与进来。
2.前博物馆长青木进进遭遇画册『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
问:青木是一位怎样的人?为什么在众多的政党、组织、机关和派别纷纷要求保管奥斯威辛遗品的时候,波兰会信任一个个人呢?
答:青木曾经是美术学校教师。从1978年起担任法国综合艺术杂志『GUNNAR 』亚洲版面负责人。这是一本当时在世界20个国家发行的领导设计和时装新潮流的季刊。青木还创立了自己的建筑广告设计公司。这个时代正是日本经济高度腾飞时期,青木游历欧洲,千金散尽。1983年,青木在波兰华沙邂逅一本画集,这本画家改变了他的命运,成为他人生的起点。这就是『波兰孩子眼中的战争』。
这本画册的起因是,是纳粹侵略战争开始后,波兰一个地方小学校的老师们对孩子说,不论在怎样严酷的情况下,你们要用自己的眼睛纪录下日常生活。残酷的战争中,老师们全部牺牲了,但孩子们格守着老师临别遗言,将眼睛看到的写实真相用素描画下来并设法隐藏起来。当时不说画下纳粹的罪行,就是持有照相机或收音机都会遭到逮捕。1945年波兰的教育界知道孩子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存的素描故事后,立即开始了收集孩子们绘画的运动。但是由于战后极度的混乱状态中,多数宝贵的儿童绘画在运往华沙的途中遗失。1946年波兰教育部呼吁全国的小学生,用画纪录下眼睛看到的战争记忆,收集到6000幅儿童绘画,几百封作文,并将之分类保存,1983年国际儿童年时选择一部分出版成画文集。
这本画文集中有:『家被烧,我们被赶了出来』、『孩子们的强制劳动』、『我被党卫军官打得鼻青眼肿』、『妈妈的棺材』、『我们不能进餐馆吃饭』、『哥哥被枪杀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牢房』、『外婆哭瞎了眼睛』。『我们在手臂上被刻下编号』等等。青木看到这本画册,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回到东京后,他着手将他的建筑广告公司卖掉,向家里宣布从此改变生活方式,并立即与保存儿童画的波兰现代史资料馆取得联系,向他们借出250幅儿童原画,在志愿者的帮助下,1986年一年中,自费在日本全国各地55个城镇举办了“波兰孩子们眼睛里的战争”原画巡回展览。参观人数达到55万。之后,又自费出版了画文集的日文版。封面是双眼蒙着黑布带的小男孩。战争,应该远离孩子们的眼睛啊。
1982年,原爆的受害者广岛从波兰奥斯威辛国家纪念馆借来了大量文物在日本展出,旨在通过实物诉说战争的悲惨,以未来与和平的名义,拒绝战争。但是展览会后奥斯威辛珍贵的文物并未得到妥善保管,招致物议。一些政党,各种机关、派别及民间爱好和平团体纷纷自告奋勇要求管理这批文物,但是波兰不希望“奥斯威辛”这个人类最悲惨的“负的名牌”为任何党派、任何利益、任何目的贴金,他们选择了青木先生。他不属于任何政党、机关、派别、团体,波兰通过“孩子们眼睛里的战争”原画巡回展览了解青木先生的为人。
从1988年—1999年,青木和他的志愿者们,在日本全国各地举行了一百多次主题为“镌刻于心灵的奥斯威辛”遗品巡回展,参观人数达近一百万人次。经过十年的构想与努力,经过20次挫折,2000年4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纪念馆”在栃木县盐谷市开馆。盐谷市虽然只是一个地方小镇,远离东京、大阪这样的大都会,但是两年中参观人数多达三万。
然而纪念馆的地皮原是青木一样的热心和平运动的“地主”奉献的,但是没有多久,“地主”经营破产,不得不出卖地权还债,青木和“日本奥斯维辛和平纪念馆”只好退出,四处转移,开展巡回展览“游击战”,
这是20次挫折中遭遇的最面临危机的一次。因为我们从已经呕心沥血建成的博物馆退出。
『每日新闻』和NHK报道博物馆的故事后,全国又有三十八位“地主”表示愿意提供土地,青木和他的志愿者们经过反复考察、考虑,终于选定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的福岛县白河市作为新博物馆的建设地。就在青木先生为新馆建设资金奔走呼号时,他的癌症已进入晚期,他终于未能实现他最后的梦想。青木于2002年8月去世。新馆开馆于2003年4月。
3.右翼的破坏、回避本国的历史问题以及民众的冷漠。
问:您提到的为建设常设博物馆遭到20次挫折,主要是哪些挫折?有无右翼的恐吓和破坏?
答:我们遭受有形无形的各种阻碍、忌讳、冷漠等困难。比如说,有的热爱和平运动的人士本人愿意提供土地,但是他周围的邻居不愿意死人的博物馆和遗物就在自己身边,认为不吉利,说半夜起来会遇到鬼。建立博物馆,人来人往,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失去安全感。日本社会存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暴力和地方保守排外主义。更多的人是冷漠,不关心,将我们这些人看作脱离“日本式社会常识”的“运动家”。在日本,“运动家”不是一个褒义名词。还有人说青木利用死人的名义集资,资金的去向不明。等等。
我们曾经遭到右翼的恐吓。在巡回展览中,右翼打恐吓电话,用吊唁信纸写信给青木要他“早点去奥斯威辛的朋友中排队”。在山口县下关巡回展览的时候,一名年轻的右翼手持棍棒挤入会场,打伤了正在向参观者解说的志愿工作者。一种说法是青木先生深入虎穴,拜了右翼的“座山雕”,向他们解释和说明巡回展览的宗旨,通过“喝酒”私下解决了问题。据说连右翼都佩服青木的人格力量
我以为根本的原因,“奥斯威辛虽然是人类共同的负面遗产,但它集中表现的是“他国—别国—德国”纳粹法西斯的凶残、灭绝人性,被屠杀的不是中国人,而是遥远的波兰人,与日本本土无直接关系,因此右翼才肯放一码。试想,如果在日本建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七三一细菌战受害者纪念馆呢?”
还有一次在山形县的长井市的『德日文化交流会』上,长井市开始想在交流会上介绍我们的展览情况,但是德国方面说,既然这样,要求德日双方各自反省自己本国的历史,如果追究纳粹德国的大屠杀责任,那么日本在“大日本帝国时期”的责任呢?日方躲躲闪闪,回避了自身的历史认识问题。于是,原来预定在山形县的巡回展被突然中止。
4.传达“奥斯威辛”在日本具有怎样的意义?
问:奥斯威辛在日本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它的悲惨和教训,对于日本人来说,是否是间接的呢?
答:我不这么认为。第一:奥斯威辛问题的具有普世性。参观过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绝大多数日本人,通过奥斯威辛的悲惨,开始思考日本的侵略战争和战争责任。
第二: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建立,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态度:反对修改和平宪法第9条――日本永久放弃战争。
第三:在远离波兰的日本传达奥斯威辛的,客观地说明奥斯威辛是全人类共同的“负”的遗产,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正是因为唯愿世界各国将广岛、长崎原爆的被害与牺牲永远铭刻于心,守护和平,我们作为日本人要努力在日本传达奥斯威辛的悲剧和思考悲剧的根源。
青木最初在日本举办“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巡回展览时就有一个愿望,以此作为自己和日本反省侵略战争的“入口”,让日本民众进行自我教育。青木先生认为,“教育”一词本来的意义就是通过自我学习、自我思考,从而确定自由的、独立的自我意识,寻找自我与社会、集体、国家之间的位置和距离。如果单靠国家自上而下灌输“官制教育”,只能培养出被操纵的机器人,被宣传机器轻易蛊惑、煽动的奴隶。军国主义狂潮下的日本国民正是这样“教育”的牺牲品,因此民间博物馆十分重要。
事实上确实有许多参观者看了波兰孩子们心灵中、眼睛里描绘出的纳粹法西斯的凶残与暴行,联想到“如果是中国的孩子们呢?中国孩子们是如何目睹南京大屠杀呢?中国孩子们该如何描绘日本侵华战争带来的痛苦与悲惨呢?”
因为奥斯威辛表现了人类的共同的苦难与课题,对于每个日本人,奥斯威辛是一面清醒的镜子,给予民众追问“历史”的机会。因此他更寄希望于普通民众的个体。
人们在思考奥斯威辛悲惨的同时,在思考南京大屠杀,在思考731细菌战争。因此,奥斯威辛的决非“他者”、“旁人”,就是我们自己。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受害国之一,中国人牺牲者的数字远远大于犹太人。如果我们忘记南京,风化南京的历史记忆,还在讨论是“侵略;还是“解放”的话,那么死者等于死亡了三次,第一次死于暴力,第二次死于遗忘。第三次死于生者口水的凌辱。
5.战后出生的日本人与战争的关系
问:志愿者是些怎样的日本人?
答:我们的志愿者们几乎大多是战后出生的一代。我们是普通日本市民,职业、信仰、出生背景和接受的教育都不同。我们的共同点是,我们认为即使没有现场参加战争犯罪,但是我们是构成今天日本社会的一员。因为战争本身是日本社会和文化的产物,一定的社会、文化状态,即社会构造的本身,经济的条件、文化的传统、心理状态,孕育出战争和战争犯罪。比如,南京大屠杀,这样的集团犯罪,正是现场的罪犯与赞美这种行为的日本文化与社会的在共同的心理暴力装置中的共同作业,因此,只有站在死者的立场上,才能更加清楚地认识问题。就是说,即使谢罪,死不再生。今天日本的繁荣,正是战胜国中国为了避免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胜国要求战败国德国的巨额赔款,使得战后的德国由民主的魏玛共和国急遽地转向纳粹独裁才放弃了赔款,战后日本从属于美国之下,大发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军需财,今天日本的经济发展,与战争密不可分。今天日本确实经历了60年的民主主义,又舒服地躺在日美安全保障之下,所以,不必要思考战争,战争离我们的世俗的现实生活很遥远,这种懒惰的想法,大有人在。
那么,孕育屠杀的日本的社会构造、文化、深层心理,那场战争与今天,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当德国青年在思考“生而有罪”——所有他人的、前人的、自民族的、他民族的加害与凌辱都是自己的罪恶时,我们对于历史资源、精神资源是否有意无意保持距离,缺乏独立的、思辨的、反思的能力,我们是否“生而有罪”,是否一有机会将以暴易暴呢?当我们追究德国人“你为什么这样做?”时是否自问一句:“我会不会这样做?”“我将怎样、如何告诉我的子孙后代”?
当然有不少的战后出生的普通市民对此感到厌恶,冷漠。觉得战争责任的追究没完没了,他们不知道受害者的心灵的痛苦没完没了。
日本有句谚语叫“不知者为佛”,意思是不知道反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已经睡下的孩子别叫他起来”,须不知,“理性沉睡,怪物丛生”。大屠杀是在暴力的高度合理的制度性中进行的。
6.参观者都是特意而来的。
问:你们的新博物馆建立在远离东京、大阪这样的大都会的小地方,会有多少参观者呢?
答:2003年白河市开馆以来,已经有近2万人次的参观者。白河市是一个不到4万人的小城市,但是博物馆已经成为当地观光手册中重要的景点。参观者来自于北海道、九州、甚至冲绳。在大城市,太多的娱乐与现代化的诱惑、蛊惑,人们反而不参观历史博物馆。不顾路途的遥远到我们这里来参观的,都是个人的,自觉自愿的,不会像大都会的国家博物馆一样一部大旅游车,集体硬性组织来参观。
7.与波兰、与以色列的关系
问:你们的博物馆与波兰是“分馆”的从属关系吗?是否有犹太人财政支持?
答:不是。我们的和平博物馆没有任何国家行政拨款、党派权力的支持。没有犹太人任何支持。我们完全是独立的民间组织。是普通日本民众的个体的知性、感性和创造力建立的,真正草根阶层的自我教育文化设施。
在日本的以色列大使馆与我们有联系,但是我们部分志愿者不愿意像阿拉伯人批评的那样,“奥斯威辛”成为以色列“苦难的专利和名牌”,成为发动今日战争正义性的借口,成为“宣传的道具”。所以,我们并不积极与他们发生联系。波兰的博物馆与我们的联系多一些,但是决不是上下从属关系。我们对于所有的“国家的、集团的、主流的,中心的”,那被称为“大义的慷慨激昂”的事物时刻保持警惕。
8.今年作为60周年的纪念活动
问:今年是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60周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你们有些什么纪念活动吗?
答:今年1月29日,我们在博物馆的院子内雪地,举办了“祈愿和平”为主题的冰烛光的纪念活动。白河市的孩子们与从各地赶来参加活动的孩子们、大人一道,在和平鸽形状的冰灯里,点燃了1000支蜡烛,1000支蜡烛摇曳的光芒中,孩子们合掌静默祈祷。为悼念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死难者,我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我们的哀思和对永久和平的向往。
今年10月,我们将邀请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来馆,讲述他们的亲身经历。这是我们第7次邀请幸存者来日本。由于他们年事已高,来日本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我们已经设法筹集到他们来日本的费用。
9.请您谈谈您与博物馆的关系
问:您是一位大学教授,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如何参加到这个小小和平组织里来的呢?
答:我个人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八十年代我参加留学过贝尔格莱德,我留学时期最好的一位同学就丧生在前南斯拉夫内战中。这是一个巨大的伤痛。
直接参加到这个小小和平运动来的起因是,青木他们在1997年1月在秋田市举办“隽刻于心灵的奥斯威辛”遗品巡回展。当时我在秋田大学任教。这之前,我的研究领域和兴趣范围都在法国思想史,尤其是西方后现代思潮。我们研究室的德国教育史的同事,他指导的硕士论文中有关于纳粹作为教育的构造的暴力装置的研究,那年他正好很忙,就委托我来指导这位学生,我开始阅读大量关于这方面的书籍。我知道青木他们的计划在秋田巡回展后,1996年我加入秋田巡回展准备委员会,和我的学生一道开始了志愿者的工作至今。青木去世后,他们推荐我担任博物馆长,2004年,博物馆获得NPO认定后,又推荐我任理事长。博物馆事务局长是小渊女士。她从东京搬到了白河市,和其他志愿者一道保证博物馆一周开放6天。
您说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很多知识分子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但是不是我的理想生活方式。
我在思考奥斯威辛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有把它当作别国的,他人的问题来考虑。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半叶起,日本国内的偏狭的民族主义和美化、篡改、隐蔽历史的倾向,以所谓“自由主义”为名目而泛滥与传播。在这种风潮下,我开始思考中日现代史的问题,试图究明历史事实与真相,寻求加害国和被害国历史共同认识的最大公约数。
在日本,我与“侵略战争性暴力受害者――原‘慰安妇’声援会”的朋友――在日本的中国学者班忠义一道,多次赴实地调查中国云南省在侵略战争中的被害情况,听取和收集幸存者的证言,客观地分析、研究,2002年结集成书出版。
在多次赴云南进行战争被害的调查过程中,我们亲眼看到了经济发展中贫困地区儿童失学状况,我们于1996年开始,在日本民间成立了小小的“云南贫困失学儿童支援会”,至今为止,我们已经帮助了225名孩子复学,有的直到大学毕业。在此,我决非宣传日本人做的“善事义举”,就是你们常说的“好人好事”,我不喜欢这个词语,好像“伪善”。
而是强调在今天,我们知识人不是应该“说”什么,而是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作为个体的我,能够“做”什么?在各种理论、主义、符号、更加隐蔽、穿着迷彩服修辞学、更加坚固的媒体墙中,我,愿意加入到普通的民众的“实践的场”中。
问:在日本,像您这样的知识人多吗?
答:我想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换而言之,我们是少数派。比如,加藤周一和他的『九条会』。东大的小森阳一、高桥哲也、还有帮助中国劳工、原性暴力受害者-慰安妇起诉日本政府的律师等等。
在日本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一个人,如果他参与民众运动,他几乎是参与复数的民众运动。比如,我自己。比如我们的志愿者,他不仅参与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运动,也参与研究南京、旅顺、731细菌受害,在思考奥斯威辛的同时,或者参与留学生的人权、西藏问题、伊拉克战争、日本海外派兵、环境问题等等问题。要不,他就与所有的市民运动无关。
问:您有无宗教信仰?
答::我信仰基督。但是我自以为是帕斯卡尔主义者,他是一个哲学家,数学家,他说从身体到精神的无限距离,象征着从精神到慈爱的更加无尽遥远的距离。因为慈爱是超自然的。数学家说的“无限”之上的“无尽”。
问:谢谢您的回答。使我们知道日本社会并非一个板块结构,主流社会在患“集体健忘症”的时候,还有顽强的、极少数的抵抗的声音和行动。恐怕少数的、边缘的、个体的思考正是我们微弱的希望所在。
参观手记:6月25日是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全国理事总会”。笔者还采访了其他几位志愿者。他们确实具有独特的个性的魅力。限于篇幅,下次介绍。
笔者当天参观了这个小小的、日本普通民家式的和平博物馆。实际上博物馆由两部分组成。博物馆本身是木匠塚田一敏和他的徒弟的手工作品。木匠塚田认为,战争是对自然环境最大的破坏。因此和平博物馆的建设要从保护自然环境着手。他在茨木县寻找到一座江户时代废弃的民家,将它一点点解体,运到了白河市。因此博物馆本身就是一座日本古代木工的民家建筑手制艺术品。内设4个展览室和一间录像带学习室。还有一个自己动手的简易厨房。二楼是研究资料室和远道而来的参观者免费住宿,榻榻米的大通铺。
不远处是日本JR(日本国铁)劳动组合提供的废弃的旧货车车辆。里面展览『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原画。
博物馆与废车箱之间是一大片开阔的绿草地。据说以前是一片沼泽地,志愿者和参观者们自己动手改造成一个没有围墙的花园。孩子们参观完博物馆,在这里种树栽花,更加体会到和平的珍贵。
当天是星期天,参观者大约有30多名。不少是爸爸、妈妈带着孩子来的。一位全盲者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来到博物馆。志愿者握着她的手,抚摩牺牲者的遗品。
一位不知名的从名古屋开车5小时来的中年人悄悄地来,悄悄地在厨房里放了一个信封。理事们开完会发现了,打开一看,是20万日元。想退还,追都追不上了。
在『留言薄』上,我读到几位参观者的留言:
――1.2米的栏杆【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纳粹设立的杀人标准。身高在1.2米以下的孩子直接送入毒气室-笔者注】今天我第一次跟妈妈来参观。1.2米的栏杆,太可怕了。我今年身高1.3米,要是在60年前我就被杀掉了。但是我的弟弟伟君身高不到1米呀,那么我的弟弟呢。我要把我的弟弟收藏到哪里呢。谁要带走我弟弟,我就不客气。【12岁 白河小学校5年纪2班】
――我印象最深的是『德国兵枪杀了我妈妈』这幅画。画上没有人,只有一个棺材,我很悲伤。太残忍了。战争就是这些大人生产出来的恐怖吗?我外婆说我家里还有亲戚在北边【指北朝鲜-笔者注】,也是因为战争而分离的。战争太可怕了,我们很快要见面吗?【群马朝鲜学园 14岁】
――棕色的皮箱
你在棕色的皮箱里装入了什么?
你要去哪里?
是我,在皮箱里装入连衣裙、一块巧克力,和香草饼干,
在头发上别一个蝴蝶夹,
在微微的春风里,漫无目的地出门。
60多年前的孩子哟,
在皮箱里装满梦想,装满飞翔,
去看希腊蓝蓝的天,去听爱琴海的波浪。
是吗?应该是这样吗?
孩子们在皮箱里装入数不清的
恐怖,哭喊,
在尸体焚烧炉前默默地、紧紧地抱住妈妈
为成为一缕烟,你们移动着每一步。 【 高中生 17岁 女性】
――参观了今天的博物馆,看了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觉得自己有责任传达战争的真相。我的孩子今年要去德国留学,我要告诉她,我们要憎恶的是纳粹德国的犯罪,而不是德国。 【48岁,家庭妇女。来自东京】
――看了波兰孩子的原画展览,感到战争确实不能够再出现第二次。但是,奥斯威辛和南京。同样是人类自己的双手制造的惨祸,谁,又能够保证没有第二次呢。就像打瞌睡开车,多次被警告,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出事故。 【 34岁 公司职员】
――今天令我想起了我在西伯利亚的4年俘虏生活。比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幸存下来,真好。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向俄国要求赔偿。他们单方面撕毁与日本的互不开战条约。斯大林不是一个仁义的家伙。广岛应该向美国要求赔偿。 【 83岁 白河市 无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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