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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灌水---1978-2008:反思三十年之宗教篇 111111 (2009-05-12 00:37 阅读人次:1449) 
  第一章一贯道的命运

  


  


  


  
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最具分量的内容无疑是国共两党数十年的对立缠斗。在这场漫长斗争中,血腥暴力和言语攻讦,皆无所不用其极。用退据台湾的国方的话讲,“汉贼不两立”,可见双方的仇怨之深刻。两党势同水火,则彼之盟友即我之敌人,彼之仇家可视为我之助力,这是毛泽东“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逻辑。然而,有没有两党都不待见的倒霉角色?答案是肯定的,比如民间新兴宗教一贯道。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祀”在国家事务中占据的重要地位,还排在了战争的前面。自春秋战国以降,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政权基本上都是非政教合一型的世俗政权,与别国大不相同。但是,这些世俗政权均高度重视祭祀和宗教事务,往往表现出对佛、道等主流宗教的尊崇,以及对伊斯兰教、天主教等舶来宗教的宽容。虽有类似“三武一宗”打压佛教的事件,却远不如西方宗教迫害和战争的绵延血腥。同样是东方国家,日本的江户幕府为根绝天主教,对传教士与教徒的刑罚极为苛酷,而中国在“礼仪之争”后虽宣布禁教,但并未滥施辣手。

  
然而,中国世俗政权的另一面,则是不断加强对“祀”的垄断和管理权力,对民间那些不符官方认可的“淫祀”和“邪教”加以不遗余力的钳制打击,有时手段亦颇为残酷。在古代帝制时期,提不到什么“信仰自由”的概念,尊崇宽容或压制禁绝,都是世俗性政权为维护其统治的必要策略。因为在官方许可的宗教之外别逸旁枝,就构成了对官方权威的挑战。

  
劳干认为,欧洲自中世纪以来,科学一直与宗教相冲突。而在中国,或许可以说,宗教最大的对手不是科学,而是政治。观今日欧洲之宗教,因科学发现、战争经验等缘故,让人喊出了“上帝已死”,所剩恐怕更多的是文化认同的色彩。宗教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统相结合,成为一种心理暗示和身份标识。科学与宗教之争端,早已大体上偃旗息鼓。而在中国,从十九世纪末期开始,宗教与政治的紧张关系因国家权力的进一步扩张和中国内外环境的重大变动,反倒体现出加剧的趋向。

  
一贯道,按记载首次出现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的山东。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两代,华北地区此起彼伏地出现了大量的民间新兴宗教。这和中国经济中心不断南移的背景之下,华北的经济状况变化密切相关。简而言之,就是生态环境的恶化,令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运转艰难。①周锡瑞在《义和团运动的起源》中写道:“考虑到华北是中国文明最古老的中心之一,而且自19世纪(按:以明成祖迁都计是15世纪)以来它一直是首都的所在地,这不能不是一个极其令人惊讶的事实。和中国其他地区相比,华北大区更是一个城市稀少,人口稠密,贫穷落后和完全自给自足的乡村内地。”到了清末,运河衰败,山东西部经济遭受重创,农业收成微薄,自然环境恶劣,苦难的现实生活便成为滋生宗教的温床。1887-1888年,鲁北连续两年大灾,加入各种秘密宗教的人数激增。周锡瑞说:“各式秘密的或公开的宗教教们纷纷设立,他们盲目地寻找着他们没有找到的好东西。”鲁西南、西北民间宗教的泛滥,是那场轰动世界的义和团运动的基础。

  
与这一民间宗教热潮同时的,是中国在外国殖民者的逼迫下屈辱求存,由此激发的强烈民族救亡意识。越来越迫切激进的救亡意识,把传统文化视为阻碍进步的罪魁和包袱,更遑论看上去未脱愚昧色彩的民间宗教。主张变法图强的康有为在其“废庙办学”呼吁中痛批中国民间的宗教信仰,称拜神习俗让“欧美游者,视为野蛮,拍像传观,以为笑柄”,与非洲蛮俗等同,是“国之大耻”。康有为的说法代表着儒家理性主义对宗教的态度。“毁淫祀、办学校”的论述自古有之,并且在新的环境下愈发激烈,连传统上一般较受尊重的佛道二教也难逃波及。如张之洞在著名的《劝学篇》中也主张“庙产办学”,并直指“佛教已际末法中半之运,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忧”。

  
然而,吊诡的是,在和西方及日本打交道的过程中,中国人又明显地感受到了宗教在对方思想生活中的重要性。这又如何解释?蔡元培得出的结论是:“国无教,则人近禽兽而国亡。”于是,宗教又被分作了好的/坏的,新的/旧的,文明的/落后的,如宋恕所说:“无教者,禽兽之世界也;坚守旧教者,初开之世界也;好从新教者,文明之世界也。”按照这种“三个世界”论的划分,中国要么“无教”,要么囿于“旧教”,应停留在“禽兽”或“初开”阶段,而“新教”与“文明”联系到了一起。②

  
这是一段中国人产生了严重的心理危机的时期。对外界的认识和理解本来就极度贫瘠,国族存亡的精神重负又导致理性被扭曲,浅薄、焦躁、冲动成了四处弥漫的氛围。对宗教问题来说,一个最容易导致的论断,即首先应彻底否定并改造民间的非主流宗教和信仰。他们不去追究此类宗教信仰的成因与履历,而是先从“定性”入手,直接取消其存在价值。事关国族存续富强与否的关键,打击民间宗教和信仰俨然具有了无上的正当性与道德优势。“船坚炮利”的科学成就,“优胜劣汰”的社会进化论,“反封建反迷信”的激情口号,为之提供了理论和现实的全面依据。从政界到文化界,以“文明”、“科学”、“自强”等说辞为号召,修理民间宗教的做法蔚为风气,超越了政见的左右分歧。国共合作下的北伐军兵锋所至,世居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传人也只得逃亡上海避难。

  
从今日的立场回顾,那些前人们的所论所为无疑难脱片面之嫌。康有为、张之洞主张“废庙办学”,但欧美林立的教堂(庙)并不比学校少多少;而一些看上去同样野蛮粗鄙的宗教习俗,其实直到今天仍在不少发达国家中存在。更具滑稽效果的是,就在张天师惶惶不可终日的同一时期,在科学民主之典范的美国,反进化论运动达到了高潮。居然有俄克拉何马、田纳西、密西西比、阿肯色、德克萨斯等五个州,相继通过了反进化论的立法议案。

  
打压民间宗教和信仰的势头愈来愈猛,而主力军亦从知识阶层渐渐换成拥有强大暴力机器的新型政治组织。一般提到国共两党,皆说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但实际上,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形容他们的瓜葛不失贴切。尤其是1924年,孙中山推动国共合作,并试图将国民党改造成列宁主义式政党之后,双方在组织形式上、意识形态上的重合点极多。我们知道后来的中共政权扫除封建迷信闹得鸡飞狗跳,而之前的国民政府也一点都不含糊。

  
从1924年起,中国各地掀起了火热的废除庙宇活动,军人、学生以及普通青少年成为打砸抢的主力,不免让人联想到日后的景象。1928年,国民政府大致完成北伐,定都南京。尽管国共已经分裂,但主政的国民党右派亦随即开始对全国的寺庙进行普查,从首都到各地市县均设立专门机构、调集专人对当地所有寺庙登记注册。内政部颁发了《神祠存废标准令》,指出“迷信为进化之障碍,神权乃愚民之政策”,所有“为害最烈的淫邪神祠”,都必须彻底铲除。被列入铲除名单的庙宇包括火神庙、魁星庙、五岳庙、海神龙王庙、城隍土地庙、送子娘娘庙、财神庙、二郎庙、齐天大圣庙、宋江庙、狐仙庙等,大面积地涵盖了各类民间信仰。在如此来势汹涌的大背景之下,传统的主流宗教也难免受到冲击。1930年5月18日,上海浦东士绅集资重修的道教正一道观钦赐仰殿开放。当天下午,国民党上海市第五区党部就组织“破除迷信会”数十人上门踢馆,捣毁了神像百余尊,不准其开放。

  
作为本土宗教的代表,道教之张天师一系源远流长,在历朝历代通常享有特殊地位。蒙元、满清等异族政权统治者纵然对道教有不热衷的一面,也还对张天师保持了基本的礼遇。但到了民国时代,连这个颇有来历的主流宗教都变成了应该唾弃的“封建迷信”,身为新兴民间宗教的一贯道等“邪门外道”,其命运不言而喻。于是,在日本势力侵入华北之后,一贯道部分成员出现向侵略者靠拢的倾向不足为奇。日军为了巩固占领区的统治,着意利用一贯道等民间宗教,教首张光壁便成了日军和根基脆弱的汪精卫政权的座上宾客。这使得张光壁和一些一贯道众戴上了“汉奸”的头衔,但在宗教信仰者的立场上,常可看到类似的抉择:信仰的归属感要远远高于国族的归属感。

  
国共内战令双方暂时无暇顾及其他,当大局底定后,一贯道终于大难临头了。

  
1950年10月,中共正式宣布一贯道属于反动会道门组织,予以严厉取缔和打击,《人民日报》还专门发表了《坚决取缔一贯道》的社论。③在镇压反革命的浪潮之下,有多少一贯道信徒被杀,恐怕已经无法查清。《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八条写得很清楚:“利用封建会道门进行反革命活动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其情节较轻者处三年以上徒刑。”这种暴力摧毁使得一贯道在中国大陆就此销声匿迹,至今一蹶不振。

  
在台湾,一贯道也曾遭到取缔。1953年2月12日,内政部以“查禁民间不良习俗”为由,将一贯道列入邪教加以查禁。1958年4月19日,内政部再度下令取缔一贯道。④在官方的“扫荡”之下,一贯道领袖被迫宣布解散。此后,非法的一贯道以转投道教、地下传教等方式保存香火。和中共不同的是,国民党对一贯道的地下活动没有采取大批杀人投狱的对策,算是手下留情。如1976年,台警方逮捕一贯道台南领导人物王寿,以叛乱罪移交军法单位,却因“罪证不足”,只判处三年感化教育。结果,一贯道在地下状态仍然得到了迅速传播,特别是吸收了一批当政的国民党高层人士,连管理宗教事务的内政部部长吴伯雄(现中国国民党主席)的夫人也成为“道亲”。⑤

  
一贯道在台湾的命运彻底转折是在八十年代。国民党面临党外运动越来越激烈的挑战,为了在民主化改革的同时维持其统治地位,“拥戴政府”的宗教团体就成为了一种可资利用的潜在助力。特别是在民意代表和行政首长逐步实现直选的情况下,宗教信众的投票动员能力极为醒目。1983年,国民党当局责成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宋光宇在长期调查后,提出一份关于一贯道的详细报告,对一贯道的性质作出了重新评价。1986年,民进党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宣告成立,随后不久,风烛残年的蒋经国终于迈出了解严的一步。而1987年1月13日,内政部宣布解禁一贯道,使之成为台湾解严后第一个改变非法地位的民间团体。这个时间并非偶然。领导层多为外省人士、主张“复兴中华文化、弘扬儒家精神”、甚至明确表示“协助政府推行政令”的一贯道,显然得到了国民党的垂青。事实上,信奉一贯道的萧天赞高票当选立委,日后更出任法务部长,宗教“铁票”功不可没。在1989年底的选战中,时任国民党秘书长的宋楚瑜亲自到一贯道大会拉票,十余名国民党立委的当选背后都有一贯道信众的支持。2008年总统大选,萧天赞仍然是马英九阵营在主攻道教、一贯道等宗教票源方面的主要操盘手之一。据2000年的统计,如今的一贯道在台湾有道场3124个,信众84.5万人,是仅次于道教、佛教、基督教的第四大宗教。一贯道开设有学校、医院、出版社,在台湾民间的影响力不可轻视,更扩展出不少韩国、日本、东南亚等海外信徒。

  
纵观一贯道在台湾数十年来的发展轨迹,可以说代表了中国历史上世俗政权与新兴宗教间关系的一个新的变化。在选举政治的背景下,达到一定规模的宗教因其强大的组织性和动员力,能够以选票影响选举结果,进而在政治局势变动中发挥作用,令政界不得不加以充分重视。⑥近十多年内,台湾政坛不管发生政党分裂、轮替等何等动荡,一贯道都受到了各方的礼遇。2008年1月,一贯道精神领袖陈鸿珍(陈大姑)遗体告别式,马英九、陈水扁都到场致祭,后者还以在任总统身份颁布褒扬令。戒严时代的一贯道,在政府的打压下,可能比黑道竹联帮的地位还有所不如,但对照差不多同期的竹联帮精神领袖陈启礼葬仪,可见一贯道之今非昔比。

  


  


  


  


  
附注

  
① 传统农业的最大依赖,莫过于土地和水资源。而经过几千年的人类活动过度开发和破坏之后,华北地区的农业发展在明清时代面临很多困难,如土壤的盐分过高和民生用水紧张。可参见周春燕《明清华北平原城市的民生用水》,收录于《中国历史上的环境与社会》。

  
② 对于宗教与国家强盛的关系,当时中国的知识阶层有很多荒诞或精准的思考,可参见葛兆光《孔教、佛教抑或耶教?1900年前后中国的心理危机与宗教兴趣》。

  
③ 这种由党的喉舌《人民日报》针对某一个教派刊发专门社论的“殊荣”,似乎只有几十年后的法轮功能够“媲美”。还有必要指出,中共政权将政权中枢放在民间宗教多发的华北,也自然要选择最突出的一贯道来铲除立威。

  
④ 李桂玲《台港澳宗教概况》中引述台湾警备总部1971年编印的0815号文件“为什么要查禁一贯道”称,取缔理由包括:妖言惑众,腐蚀群众心理;作奸犯科,从事不法行为;操纵教徒,干扰地方选举;邪行诡异,败坏善良风俗;为共匪利用,掩护统战活动。这最后一条堪称荒诞,早就被中共残酷剿灭的一贯道,如何能为其从事统战?这是典型的“欲加之罪”。

  
⑤ 2008年4月,一贯道总会在台中县举行第六届代表大会,当选总统马英九到场祝贺,并在致词中说:“二十年前吴伯雄先生担任内政部长时,协助一贯道克服诸般困难,能够顺利发展,所以说一贯道二十年来修成正果,要特别感恩吴主席。因为吴主席的菩萨心肠,一贯道得以迅速的在各阶层发展……”此言既是给足吴伯雄面子,也充分证明政界要人吴伯雄在一贯道发展历程中的重要作用。

  
⑥ 像日本以创价学会为“母体”的公明党那样,宗教甚至也可以直接组党参政。目前,公明党作为自民党为主的联合政权的参与者,为数不菲、立场坚定的“组织票”使其成为“关键少数”。在2005年9月的第44回众议院选举中,尽管初次采用了不大利于小党的小选举区制度,公明党仍以8987602票的比例票拿下23席,加上小选举区的8席,稳居第三势力的位置。多年来,公明党凭借创价学会会员和家属的票仓,始终维持了此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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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1]: 第二章政教之争 111111 (2009-05-12 00:38)  
  

  
之所以花相当篇幅来讲述一贯道的沉浮,是因为其兴衰起落非常具有代表性地显示出一个民间新兴宗教和政治局势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而要想更好的理解这种关系,和中国大陆三十年来的诸多宗教现象,还不能把目光局限于近代以来,应从更加遥远的历史中去加以审视省思。

  
中国宗教研究的经典之作、杨庆堃的《中国社会中的宗教》写道:“在欧洲、印度和中国这世界三大文明体系中,唯有中国宗教在社会中的地位最为模糊。”确实,中国几千年来在国家意识形态、功能与结构上占据支配地位的都是世俗取向的儒学,任何宗教都不能像西方、阿拉伯或印度那样有强大的神职势力或渗透整个社会生活。但是,杨庆堃也指出,中国历史上的世俗政权同样需要价值体系的支撑,建立超自然意义上的合法性,即所谓“受命于天”①,现在的说法则是“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为此,世俗政权需要一些有利于巩固社会秩序、强化其统治合法性的宗教,认可其合法存在与活动,通过行政手段加以管理掌控,也享受它带来的政治支持;同时,对另外一些未经认可的“异端”宗教,世俗政权则保持了高度的警觉与敌意,如杨庆堃所说,“许多教派团体实质上是非政治的,政府对其镇压不是由于发现他们有任何造反的企图,而是基于一贯的恐惧”,因为它可能会被有政治野心的人利用当作反叛的工具。

  
探讨此一问题的最佳范本莫过于被视为本土宗教的道教。

  
“同中国历史上的其它宗教相比,道教是深深根植于中国古代社会、发源于中国古代文化的大型宗教。”(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但道教的具体创立时间却难以确定,若以组织实体的出现来看,东汉末年,太平道、五斗米道的活动应该算是一个标志。不过,许倬云在《万古江河》中认为,汉末道教受到了来自中亚的启示性宗教的影响,表现在太平道求“太平”这一类似“千禧年”的劫数观念。太平道领袖张角鼓吹“黄天当立”,实际上企图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这个特点,使得彼时的道教仍是一个试图追求政教合一的宗教,其组织半行政化半军事化,和早期的天主教、伊斯兰教相似(葛兆光《屈服史及其他: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以汉中为根据地的张鲁政权,就是道教建立的典型政教合一政权。政权中的阴官称为箓治,阳官称为宰守,很明显可以看出政教司职合一的特点。甚至连道教日后的二十四洞天福地说法,葛兆光也揭示出其最初乃地域性管理和军队组织的本意(如太平道之三十六方,天师道之二十四治)。

  
葛兆光用“屈服史”来形容道教此一时期的发展变化可谓精辟。曹操率军平定汉中,张鲁降服后,其家族在曹魏年间一直恩宠不衰,原因就在于他以宗教领袖身份称颂曹魏代汉的天命所归,而曹魏政权也以高爵厚禄作为回报。由此直到东晋,是道教逐步完成重大转化的关键时期。具体而言,它一部分变成了为政权上层人物认可、尊重甚至信奉的正统官方宗教,内容上偏重谈玄抒情、服食养生、治病延嗣等,和早期修行中涂炭斋式的自我折磨忏仪相比不啻天渊之别。另一部分的道教,反映了下层民众渴望平等、摆脱疾病贫困等需求的成分则潜入民间,或是干脆以其他新兴宗教的面目出现。许倬云强调,日后中外交流增加,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启示性宗教进入中国机会更多,这些二元世界观、信仰善恶冲突及劫数和救赎的宗教,在中国民间广为传播。在其影响下,佛教也派生出弥勒救世主的信仰②,而原本就是受外来宗教冲击而成型的道教,成份本就驳杂兼蓄,更容易吸收那些观念。

  
道教的上流与民间之分裂,实际上体现的是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利益之间的紧张对立。这是中国传统内政权与宗教紧张对立关系的核心。对统治阶层而言,宗教的意义可以分个体、社会两个层面:前者指生命个体的福报、养生等追求,唐玄宗、宋真宗、明世宗等几位笃信道教的皇帝堪称代表人物,后者指社会秩序的维护、巩固等追求,如在正统宗教之外亦受到推重的关帝、城隍崇拜。对被统治阶层,尤其是底层民众而言,宗教在个体层面上可能差别不大,但社会层面则截然不同。许倬云说:“启示与救赎的希望,是民间信仰的重要诉求。”现世生活越是痛苦,对启示与救赎的期盼也就越强烈。韩书瑞的《山东叛乱》以1774年的王伦白莲教起义为标本,详细探讨了一个民间教派走上与政府对抗的过程。末日劫数信念是这场叛乱的思想动力,这毫无疑问,而农民们加入其间的理由,韩书瑞认为,他们怀着对生活不稳定性、饥饿、疾病和肉体伤害的“真正恐惧”,“希望在一个他常常受到摆布的世界中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人,一个自立的人。”

  
在政权安定与社会繁荣的时代,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的宗教对立一般并不明显,官方也会表现出一定的宽容。但当国家权威与社会秩序都岌岌可危之时,两者的关系就会骤然紧张。官方会把这种民间信仰看作对权力的挑战,自然要采取强力压制的手段;而民间信仰一方,除了把劫数与救赎的理论化作实践以外,恐怕也没什么别的路好走。

  
与社会阶层的歧异绞缠在一起的,还有儒家与宗教之间的矛盾。关于儒家究竟是不是宗教的争论由来已久,并非本文的讨论焦点,重要的是,自汉代起,儒家在绝大多数时期内都是中国世俗政权里居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虽然在宋代之前,如李孝悌所说,“中古士大夫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基本上是受佛教和道教的主宰”,但在宋代之后,一个相当牢固地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文化霸权”已经建立起来。③

  
儒家和其它宗教的关系极为错综复杂,而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彼此的区别。把儒家看作宗教的马克斯·韦伯在《中国的宗教》中指出:“无论如何,儒教总是弥漫着一股绝对的不可知论以及根本上的否定气氛,反对任何对于彼世的冀望。”反对彼世的另一面,就是肯定现世。韦伯看到:“儒教伦理中并没有救赎的观念……儒教徒无意于弃绝生命的救赎,因为生命是被肯定的;也无意于摆脱社会现世的救赎,因为社会现世是既有而被接受的。他只想透过自制而谨慎地掌握住此世的种种机运。”在立足现世的基础上,儒家思想奉承“未知生焉知死”的训诫,对彼世大体上是存而不论。它自然也不会发展出一套详尽而绵密的有关生死、轮回、灵魂等问题的彼世理论,而只是在俗世的日常生活、伦理规范和社会事务中担任导师的角色。许倬云在《中古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中认为,普通百姓不能满意儒家作为慰籍日常生活中绝望与苦难的工具,从而到其他信仰中找寻安慰和救赎。但事实上,儒家本来就无意提供这种功能,否则便不成其为儒家了。

  
那么,有两个现象需要加以解释:一是儒家的神灵崇拜,二是儒士的宗教信仰。神灵崇拜是儒家类宗教的主要特征,但又与别的宗教的神灵崇拜有所不同。儒家的神灵无外乎两大类,天地山川和忠臣义士,一方面是自然神化,一方面是历史神化。自然神化的源头可以上溯到天人感应学说一系,历史神化则有将史官等于与教士的说法。但归根结底,儒家的神灵体系都要为政治目的服务,天地山川是要论证“天命所归”,忠臣义士是要鼓吹维护统治,政治权力更可以对其进行强势干涉。如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里提到北宋开国之初宋太祖对武成王庙祠祀名单的删改,可以因“杀降”而去掉白起,甚至以“身体、道德、功业等缺陷”贬退孙膑、关羽、张飞等人。

  
在宗教信仰上,历代儒士以各教信徒自居者不知凡几,但绝大多数人的安身立命之处仍秉持着“儒”的身份。以今人为例,美国学者艾恺采访晚年的梁漱溟,留下详尽的录音资料,经整理后出版。艾恺在中文版序言中表示,梁漱溟上来就以佛学开篇,但认为自己是儒家。在访谈中,梁称赞过马克思主义,肯定过道教,还夸奖“真正的基督徒”马歇尔将军是一个好人。艾恺对此曾感困惑,后来则认识到梁漱溟恰恰体现了“典型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特质”(《这个世界会好么?梁漱溟晚年口述》)。概括地说,儒家士人对宗教的态度,会从信仰层、功能层两个角度去着眼,前者是个体生命问题,后者是社会群体问题。在信仰层上,儒士尊重或接受宗教的存在,儒家自身也备有一套类似的神鬼系统。不仅儒士能够选择自己的宗教信仰,还将普通大众精神需求中难以涵盖的部分,放给其他宗教来解决;在功能层上,儒士强烈关注宗教的社会影响力,以至于怀有高度的警惕,防范其对意识形态权威和政权的稳定构成挑战。最具代表性的可能是笃信佛教的白居易。在早年的《议释教》一文中,他对佛教的批判甚烈,主要是从政治、经济等社会功能角度出发;而在个人心灵层面,他后来又“外服儒风,内宗梵行”。此种内外有别的功夫,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儒士在宗教问题上的一大特点。

  
儒家既然强调的是现世之功业,不同于其他宗教以彼世为宣传,则为了现世的功业,必须与世俗政治权力紧密结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现世理想的实践,离不开政治权力,儒家只有与其捆绑在一起,占据官方意识形态的优越地位之后才能施行。不过,尽管汉武帝时采纳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倡议是一个著名的标志性事件,但儒家的地位之确立仍旧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当中也时有跌宕起伏。④更确切地说,自宋代起,经过晚唐和五代的动乱,由于意识到国家威权的亟需进一步加强,政权统治者和儒士在秩序重建上达成了共识:儒家为世俗政权提供合法性论述,建构一整套政治和伦理的秩序,并且从文化教育方面加以支持;世俗政权则以儒家为官方意识形态,以内容高度儒家经典化的科举考试来选拔任用行政官员。宋代以后,随着科举制度的日益扩大完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为基层民众信奉的圭臬,儒家也愈来愈具备了非同寻常的号召力。

  
儒家的这一地位变化,亦使其与其他思想信仰的矛盾得以凸现。一般言及此处,首先要提到的是韩愈。陈寅恪在《论韩愈》中阐述了韩愈在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的意义,指出他“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并 “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而自韩愈起,一代又一代的儒士继承他的衣钵,积极捍卫儒家道统的核心地位。在朱熹的《朱子语类》中,这位理学大师曾颇为激昂地说:“佛老之学尽当毁废。”等到了“天崩地解”的晚清,曾国藩更因眼见“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愤怒,以卫吾道。”(《曾国藩家书》)对佛教、道教等传统宗教的态度尚且如此,对淫祠淫祀和被认定为“邪教”的民间新兴宗教就更不必说了。然而,我们还必须看到的是,儒家虽然着意巩固其霸权,却并未进行大规模的宗教迫害。宋代以降,帝王中不乏虔诚信仰某一宗教者,但没有产生举国若狂的社会效应,而类似“三武一宗”灭佛那样的事件再也未曾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的意识形态主导地位如同一个“安全阀”,既减低了宗教对世俗政权和社会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也间接地维护了官方认可的诸宗教的存在与发展。

  
清末开始的“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造成中国陷入深重的民族危机,在思想信仰领域的震荡尤为剧烈。儒家不但迅速失去了霸权地位,甚至被描绘成导致危机的罪魁,“安全阀”与其曾经贬低批判的“邪教”几乎沦为了一流货色。尤其意味深长的是,当中国共产党在内战中获胜后,出于维护政权安定和对外形象的目的,一些传统宗教或多或少还得到了法令上的认可和现实中的容忍,而儒家却背着“反动思想”的骂名被彻底否定,这种否定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达到了顶点。

  


  


  


  


  


  
附注

  
①许倬云的《万古江河》指出,周人提出的“天命”概念,是中国国家观念的巨大飞跃,亦是中国文化划时代的大事。他们突破了原有的宗神、族神崇拜的局限,建立起具有普世意义的信仰力量。不过,中国的天命论何以未能转变为宗教,而停留在政治理论层面?诸子百家中有宗教情怀的也颇为不少,尤以墨家为最,却都未完成向宗教的转变。许倬云提出的这个疑问值得深思。

  
②南朝傅翕创立弥勒教,自称从兜率天下生的弥勒佛,曾与梁武帝殿上抗礼。濮文起《秘密教门:中国民间秘密宗教溯源》称“弥勒下生”信仰政治性极强,因佛祖更替之改天换地即象征了政权更迭。史载弥勒教教徒多平民,常着白衣,故称“素冠练衣”。此一装束令人联想起2003年日本曾轰动一时的白衣新兴教团“千乃正法”,该教团亦相信末日将至说。

  
③参见李孝悌《明清的统治阶层与宗教:正统与异端之辨》。他认为,从四世纪初到八世纪末,儒家的不可知论思想一直居于“缘饰性”的地位,或可称之为“外儒内道”、“外儒内佛”。宗教是构成士大夫心灵世界和日常生活的基本要素。

  
④儒家与世俗政治权力的代表皇权之间的关系,并非甘心依附那样简单。儒家立足于当下,但有其不满足于现实的社会理想在,因此和皇权等政治权力仍有冲突。《战国策》中,郭隗对燕昭王有段话:“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此可作为儒者欲为帝王师的态度之坦率表达。史实表明,儒士组成的行政官员们与皇权的对抗,有时候也会达到相当激烈的程度。

  

  回复[2]: 第三章无声的扩张 111111 (2009-05-12 00:39)  
  

  
1952年,毛泽东在接见西藏致敬团代表的谈话中说:“共产党对宗教采取保护政策,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信这种教或信别种教的,一律加以保护,尊重其宗教信仰,今天对宗教采取保护政策,将来也仍然采取保护政策”。(《人民日报》1952年11月22日) 他还在1957年表示:“企图用行政命令的方法,用强制的方法解决思想问题,是非问题,不但没有效力,而且是有害的。我们不能用行政命令去消灭宗教,不能强制人们不信教。不能强制人们放弃唯心主义,也不能强制人们相信马克思主义。”但是,在此后的二十余年内,依照官方的说法,“由于极左思潮的干扰,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遭到摧残”。特别是文革期间,宗教人士受到迫害,宗教场所被毁坏、占用、关闭,教徒被迫放弃宗教信仰……诸如此类的事件不胜枚举。

  
需要指出的是,中共建政之后,各大主要宗教的上层均表现出拥护配合的立场,也无力与之正面对抗(西藏的冲突以解放军的速胜告终)。不过,中共的意识形态虽然鼓吹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实际上却在朝着宗教化嬗变,并且成功地将大批民众引领到了癫狂的境地。①黄子平在《革命·历史·小说》中,敏锐地揭示了所谓“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中的词语与宗教语言的瓜葛,譬如他认为常见的“革命圣地”与佛教的圣境、道教的福地相比,“这一空间标识带有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一神教排他性”。正是基于这种排他性,当中共的意识形态因种种原因,不断趋向激进乃至极端化,便开始主动地压制宗教的生存空间,进而变成“信仰自由”口号之下对异教实质的禁锢与摧残。

  
文革随着毛泽东的死去而迅速落幕,邓小平执掌政权之后,展开了在宗教工作领域的拨乱反正。在1979年会见一个英国代表团时,他说:“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像宗教这样的问题不是用行政方法能够解决的。林彪、四人帮破坏了我们一贯的宗教政策,我们现在开始恢复老的政策。”把责任推到“林彪、四人帮”身上当然只是托词,但“老的政策”确实得到了施行。这一过程历时约四年,包含了一些标志性的文件和会议。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召开宗教工作座谈会,提出了“全面正确地贯彻执行党的宗教政策”的号召;1979年7月,中共中央统战部发出《关于做好宗教界人士落实政策的意见》;1979年10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全面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署名文章,指出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是“党和国家对待宗教问题的基本政策和长期政策”;1982年3月21日,中共中央印发了《关于我国社会主义时期宗教问题的基本观点和基本政策》,进一步表明要“全面恢复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在此阶段,文革时期对宗教的激进政策基本被废止,绝大多数受到冤屈迫害的宗教界人士和教众得以平反,被关闭的宗教活动场所得以重新开放,被迫解散的合法宗教团体得以重新恢复。

  
此一时期,宗教的影响力在前苏联和东欧的政治变迁中发挥的作用,可能给中共领导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波兰作家Jan Skorzynski写道:“1979年,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波兰裔)首次访问了自己的祖国,他的到来从根本上动摇了波兰共产党的统治。”领导团结工会夺取政权的瓦文萨甚至说,团结工会的胜利50%要归功于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历史学家们普遍认为,这位出身东欧的教皇在推翻苏东各国共产党政权方面具有不能低估的作用。

  
毛泽东是一位典型的奇里斯玛式领袖,以他为崇拜对象的那场造神运动与任何宗教相比都不逊色。他的神化形象和政治威权相结合,足以让主流和非主流宗教势力都噤若寒蝉。但是,邓小平虽然也受到广泛的拥戴与推崇,却从未拥有类似毛的“现人神”地位。他始终坚持自己世俗性的实用主义立场,是“总设计师”而非“导师”。这个区别使得邓小平在对待宗教的态度上,比毛泽东更加柔软和现实。就像第一章提到的国民党在反对势力来势汹汹之下寻求宗教的支持一样,经历文革大乱后邓小平掌舵的中共,也希望宗教能够成为政权的合作者,而非对抗力量。1989年的六四事件之后,中共可以说彻底摈弃了过去带有列宁主义色彩的对宗教的否定态度,转而有些迫切地试图利用宗教的助力巩固其统治的合法性与有效性。②1990年12月7日,西方国家对华制裁的声浪还未彻底平息,新一代的“领导核心”江泽民提出:“宗教问题是个大问题。因为它关系到我们整个国家的安定团结,关系到民族的团结、祖国的统一,关系到我们整个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建设,也关系到渗透与反渗透、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的斗争。就是说,宗教工作如果做得好,可以对促进社会主义建设起好作用;如果做得不好,就会被国内外敌对势力所利用。因此,做好宗教工作具有重大的意义。”(《一定要做好宗教工作》)199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做好宗教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提出了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理论。1993年11月7日,江泽民在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提出针对宗教问题的三个要点:“一是全面正确地贯彻执行党的宗教政策,二是依法加强对宗教事务的管理,三是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

  
在国际社会的大环境中,冷战结束后,宗教和民族因素导致的冲突急速加剧,美国学者亨廷顿称之为“全球性的宗教复兴”,“遍及所有大陆,所有文明,实际上是所有国家”,21世纪或是一个“宗教的世纪”。置身于对外开放的背景下,中共的宗教政策也不能不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2001年12月,江泽民在全国宗教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公开承认:“宗教的存在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将会长期存在并发生作用……宗教走向最终消亡可能比阶级、国家的消亡还要久远”。他把宗教存在的长期性看作宗教问题的“最根本”所在,这被官方舆论称颂为“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的重大突破”。但与其说是突破,不如说在现实压力下做出的实用主义式的政策调整。

  
2009年初的政协会议上,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释学诚作了题为《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宗教的新发展》的发言,提到1978年至2008年是“新中国宗教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客观的说,如果从政府宗教政策的角度来看,这三十年确实是最宽松、最温和的三十年。其直接的结果,导致了中国宗教信徒的大幅增长,以及宗教活动的普遍升温。这种增长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主要增长动因,一方面是原有的潜在信徒从地下重返地上,另一方面则是受到政治变动的刺激。后者又或许可以分为两批。首先,文革的体验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是一次极为沉痛的心灵创伤,当曾经狂信的意识形态暴露出灰暗的真实面目,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失落感与倦怠感;其次,充满理想主义激情的八十年代以1989年的流血方式戛然告终,同样令一些人在前述的诸般感受下,转而祈求到宗教中寻求安慰。③第二个阶段自1993年的市场经济大潮风起云涌为起点,其增长规模尤胜此前。究其原因,主要是商品社会的浪潮冲击之下,人们的精神需求大大增强,特别是收入、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的差距急速扩大,令不论贫富贵贱的人都期待着宗教能提供心灵的寄托。

  
以基督教为例,香港中文大学的邢福增副教授指出,中国的基督教信徒在1949年时约为100万人,而1982年达到了300万人。这个增长幅度还不算突出,根据2006年中国基督教协会的统计,此一数字已超过1600万人。而一些信息来源称,估计还有3000万人属于非政府控制的新教家庭教会。因此,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方文在2008年出版的《社会学与中国社会》中负责撰写《中国宗教与民间信仰》一章,给出的基督教信徒总人数约为5000万。天主教方面,他提供的数据是合法教徒约400万人,地下教会信徒约800万人。

  
这些数字基本上也和外国机构发表的数据相吻合。美国国务院民主、人权和劳工事务局的2004年度《国际宗教自由报告·中国篇》中引用截至2002年4月的数据称,中国宗教信徒超过2亿,人口中约8%为佛教徒(1亿人以上);约1.4%为穆斯林(约2000万);约0.4%隶属于官方天主教教会,约0.4%至0.8%隶属于与梵蒂冈有关联的非官方天主教教会;约0.8%至1.2%为登记的新教教徒,约2.4%在非政府控制的新教家庭教会做礼拜(即非官方教会信徒可能是官方教会信徒的二倍)。该报告没有五大宗教之一道教信徒人数的具体数字,因为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事实上,连中国道教协会也只能粗略地表示:“目前全国各地正式开放的道教宫观有5000多处,全真派和正一派道士约50000余人,普通信徒的人数则难以统计。”

  
2007年2月7日,官方的英文版《中国日报》曾发表了一篇题为《宗教信仰者三倍于估计》的文章,介绍自2005年开始,由华东师范大学童世骏教授和刘仲宇教授领导的一项有关宗教信仰的大型调查。被调查人数达4500人,结果显示,16岁以上的中国人中有宗教信仰者达31.4%,五大合法宗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和道教的信众又占其总数的67.4%。依三成左右的比率推算,中国的宗教信徒至少也有4亿余人。“三倍”的说法指的是相对较早的官方数字(1亿多人),但在揭示增长幅度上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而发展最为快速者,首推基督教和天主教。

  
不容忽视的是,这三十年内,民间非主流宗教也进入了一个复苏发展的全新时期。还是举个例子。濮文起所著《秘密教门:中国民间秘密宗教溯源》中,以他近十年的田野调查为依据,探讨了以山东、河北为流传范围的天地门教。该教为农民董计升在清顺治年间所创,在华北影响很大,并随着清末民初的闯关东浪潮一度扩展到东北的吉林、辽宁等地。天地门教如今声望最隆的不是教祖董计升,而是一个支系的郝二师傅。此人是生活在顺治到乾隆年间的一位女性,生前行善治病,极孚民望。她在九十五岁高龄辞世,死后受到信徒们的长久纪念。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是她的忌日,上坟祭拜的民众声势浩大,迄今已三百余年。这类民间宗教的生命力非常强韧,在文革期间,郝二师傅的坟墓一度被毁,但农民们偷偷保存了她的尸骨。八十年代开始,农民们用了数年时间集资40多万元,终于在1992年重修其陵墓庙宇,香火复盛。濮文起说,“这是天地门教历史上第一座公开建筑”,它的建于九十年代“发人深思”。据他描述,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三到十七为天地圣会,这座位于沧州东南的“慈善堂”人流如堵,有来自京津东北等远地的参拜者,国家干部、西装革履的人士也不少见。

  
华北的冀、津等地是明清以来民间新兴宗教多发的地域,如今不少教门重建了庙宇殿堂,恢复活动。濮文起在文中提及的有1986年“区文化局拨款和群众自筹”修复的西大乘教之普亮塔,1992年落成的“资金完全靠信众提供”的弘阳教之韩祖宫,2004年由民众自发捐建的大乘天真圆顿教之弥勒殿等。这个大乘天真圆顿教的前身,要上溯到明万历年间的皮匠王森,他被官府捉拿下狱而死,其子随后发动起义失败。有趣的是,这一在明代深受暴力镇压的民间宗教,今天得以正常活动在阳光下了。濮文起写道:“每逢农历正月十五、五月初九、九月初九,都有千人左右的信徒前来烧香参拜,加上平时参拜人员,每年均有一万多人在这里参与宗教活动。其信徒分布河北、北京、天津、内蒙古、黑龙江、山东、江西、福建、贵州、甘肃等省区市,以河北省信徒最多。”

  
民间新兴宗教的信众人数统计,比前述的道教更加复杂,很难得出准确的数据。但是,对于中国官方而言,这些规模较小的宗教的红火存在,或许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宪法中宣示的信仰自由。对心灵和宗教自由“缺乏尊重”,对未登记的宗教团体“钳制打压”,是许多西方政府和人士指责中国的常谈。然而,至少在最近的二十余年里,那些天地门教和其他教门的信众们的确享受到了可能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宗教自由。

  


  


  


  
附注

  
①对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与宗教的比较,布热津斯基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宗教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都提供了对生活的彻底一贯的解释。正是这种诠释的总体性和简单性使人着迷,使人消除疑虑,给情绪化的行动提供了如此有效的路标……如同伟大的宗教一样,共产主义的教义提供了不同水平的分析:识字不多者一接触就能明白阶级斗争的道理;智力较高者又能被提供一些关于历史、经济的洞见。它对头脑简单和复杂的人都有吸引力,二者都从它处得到方向感,满意的解释和道德的自我论证。它叫人相信它既是哲学又是科学,它使信徒感到正义在自己一边,真理和信心始终与自己同在。”

  
②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长卓新平认为,列宁将宗教理解为旧社会的残余,认为“宗教对人类的压迫只不过是社会内部经济压迫的产物的反映”,而随着这种压迫制度的消失,宗教也会自然消亡。而前苏联和东欧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基本上是以一种敌对的或敌意的态度来看待和处理宗教,从而在其长期的宗教政策中实际上将宗教推到了其对立面,导致宗教力量成为其潜在的对抗力量”。他指出,原苏东国家在宗教问题上的失误教训惨痛,而中共的宗教理解和宗教政策在改革开放之前“基本上按照列宁的这种思路而发展”,尤其是受其影响不承认宗教存在的长期性。

  
③此处可以提供两个例子。六四事件后遭到中国政府通缉的不同政见者当中,曾任军队政工干部、就读人民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课程的远志明,和前记者、学生领袖张伯笠先后皈依了基督教,并且都成为虔诚布道的牧师。

  

  回复[3]: 第三章 法轮功现象 111111 (2009-05-12 00:40)  
  写作中

  回复[4]:  老赵 (2009-05-12 11:13)  
  期待中。。。。。。。。。。。

  回复[5]: 写错了。法轮功是第四章 111111 (2009-05-12 14:33)  
  谢楼上。

  

  回复[6]: 如果 是的 (2009-05-13 12:10)  
  如果能有段落小标题。。。就好了。读起来方便。可能自己老眼昏花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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