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08:反思三十年之军事篇 111111 (2009-05-12 00:27 阅读人次:2150) |
第一章 解放军的军事传统
1999年10月的建国五十周年阅兵,是我在时隔十五年后再次观看到解放军的盛大检阅,这当中,无论是世界或个人,都接受了光阴流逝的洗礼。感怀之余,对于阅兵式本身,我的一点感触就是没有呈现出中国的军事传统,甚至连解放军自身的渊源也付之阙如。既看不到俄罗斯阅兵阵容中的老兵队伍,也看不到法国阅兵仪式里的龙骑兵,这种和历史传统几乎完全割裂的现役装备和军人展示,总觉得教人不堪回味。阅兵式的意义不仅在于炫耀现政权当下之武力样貌,还应通过庆典展现国族的威严与荣耀,而这威严与荣耀来自我们走过的历史。
因此,在这篇探讨解放军现状与未来的文章起始,我们先要简略回顾一下其所负载的传统。它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中国军事传统对解放军的影响,二是解放军的成长经验。
中国历史上的各主要政权的军队,皆有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地解决。其一是兴盛之势不能持久。一般来说,一个政权的肇始阶段,都有一支精锐强悍的武装作为后盾。即便是以积弱著称的宋,开国之初的军队也能和辽国铁骑平分秋色。但是,随着政权统治的日渐巩固,正规军的素质便会出现持续的下滑。①这当中的根本原因,除了承平日久容易滋生的惰性,亦源于统治者对军队尾大不掉的忧惧,导致采取自我削弱的政策,如常见的闲置或整肃高级将领。而当政权统治的衰弱速度尤大于军队之时,军人往往还有割据或反逆的危险。结果,政府与军队之间,陷入了一个纵之则悍、束之则羸的怪圈,即使是“马上得天下”的伟大帝国开创者们,亦无法摆脱此一症结。其二是文武矛盾不能解决。在该政权的上升期(也是战争期),武人位高权重,备受恩宠,但当进入统治期(承平期),则转为被文职官员压制。统治者以文臣为治理天下的工具,刻意尊文抑武,军人的地位、待遇都有所下降,在文治主义达到顶点的两宋,竟至沦落到被文官任意欺凌的地步。②这对战斗力的戕害是显而易见的。美国学者司徒琳在《南明史》中指出,明帝国之所以连半壁江山也无法维持,被满清彻底消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文官和武人的疏离 “无法克服”,使变乱之际的军事力量在猜忌、厌恶和倾轧中失去了效能。
这两个问题从性质上看,在人类各文明中具有共性。任何时期、任何民族的政权,其军事力量都难免一步步走向衰败,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皆然,这是历史的常态。美国军力现在固然冠绝全球,但若置之于人类历史长河,只是阶段性角色。而当代西方国家里,以文官控制军人也是军事领导体制的基本原则。小戴维·佐克和罗宾·海厄姆(美国)在《简明战争史》中写道:“对职业军人的怀疑,成了我们传统中的一个不幸的部分。因此,文官控制不管多么不恰当,却变成了一种迷信。”可见文武之间的矛盾非中国独有。然而,这些问题在中国仍有其特性,如前述中国的政权对军力的习惯性自我削弱,以及在文治主义背景下对武人的强烈贬抑。此症结困扰了中国军队上千年之久,对于现代的解放军而言,仍然具有必须加以审慎思考的价值。
大历史的遗产之外,年逾八十的解放军也拥有其自身的传统,在官方的宣传机器中,此一传统之前要冠以“光荣”二字。若单纯以军事角度来评价,解放军过去的战绩配得上这个修辞。
不少对中共政权持批判态度的人士,乐于贬损解放军的战争表现,否定解放军的战斗力。这种言论暴露出了他们的意气用事和知识匮乏。事实上,解放军(共军)从孱弱的小股武装起家,不断发展壮大,先后和多个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交锋,非但夺取了政权,更一改近代以来中国在对外战争上的屈辱处境,其业绩绝非浪得虚名。我认为有必要提及以色列学者马丁·克里费德所著《战斗力:德国与美国陆军的表现1939-1945》一书,他在书中的结论是:“(二战中的)德军是一个优异的战斗组织。在二十世纪的世界各国军队中,论及士气、干劲、部队团结战力恢复上,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相提并论。”作为以色列学者,给予纳粹第三帝国的德军如此评价,他的坦率勇气和学术信念值得钦佩。然而,在本书的阅读中,对德军的种种分析时时让我想起另一支军队:1946-1953年的解放军。德军纵使无人能媲美,但或可与解放军作一比较。③
马丁·克里费德对比了二战中德国与美国陆军的方方面面,涉及民族特质、组织制度、人事行政等诸多领域。他指出,美军的弱点,在于“忽略奇袭、机动、临机应变的重要性”,“奇袭、机动、临机应变”这三样尤其是解放军的拿手好戏。马丁还说到,美军的组织结构和德军相比,师团级指挥官缺乏能动性,过分拘泥所谓“规则”、“系统”,而解放军的长处正在于各部队常常能发挥现场主动性,林彪麾下的四野在辽西击溃廖耀湘兵团,衡宝重创白崇禧集团,皆是极好例证。
相比之下,倒是一些西方的军事专家对彼时的解放军有更加公允的评价。在朝鲜战争中曾指挥美军的范弗里特上将发现,解放军的编组“解决了自疏散队形革命以来即困扰各国军队的‘战场上空虚’的问题”,因为林彪命名的三三制“解决了战斗机动,也使得小部队非常的灵活机动”。这一小群弹性突击战术,有时使防御者“看到了”比实际上更多的进攻者(导致所谓的“人海战术”想象)。以上论述见于约翰·英格利希和布鲁斯·哥德蒙森撰写的《临阵当先论步兵》。他们还指出,在朝鲜和解放军的交手导致“产生了许许多多有关步兵战术与小部队团结以及力图改良美国步兵素质的严肃论著”。这是在鸦片战争之后的战场上,中国军队第一次为世界军事强国提供了一个足堪借鉴并引发反思的示范。
当战争的胜绩渗透了一支武装力量的传统,意味着其间的军人容易受到强烈的自信感染,也意味着一些曾有功于胜利的原则被赋予了神圣的地位。直到1978年前,解放军大体上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光荣传统”之下。但是,自信可能滑向自大,坚持也会变成僵化,这是解放军必须要冷静视之的。
附注
第一章
①这一下滑趋势的速度各有不同,通常到了政权的中期,会出现战力瓦解的征兆,清代的八旗劲旅更是在入关几十年后便不堪重用了。国家统辖之正规军战力的低下,令将领们只好另辟蹊径,组建私人军队性质的亲信家丁,待遇比正规军更高。如明代著名边将家族李成梁、李如松,蓄养大批家丁“每当大敌,用以陷阵”。李如松在征朝鲜的碧蹄馆一役中,“潜率家丁二千人”赶往战场,可见其规模。清季当满洲八旗和绿营皆不堪用,曾国藩等人也只好自行募兵,另组新军。可新军的气势能维持多久也成问题,盛极一时的湘军、淮军到了甲午战争便颓势毕露。
②北宋名将狄青自士卒起身经百战,凭借战功做到位极人臣的枢密使,却在文官们无中生有的攻击下去职,中年便郁郁早逝。此种现象非宋代所独有。《明史·兵志》说明代武职之卑微,“至于末季,卫所军士,虽一诸生可役使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讲到某总兵上书大学士张璁,自称“走狗爬见”。文武之地位悬殊,比主奴尤有过之。
③书中提到,1953年,美军请来纳粹德国曾任参谋总长的弗郎茨·哈尔德上将,以及其他一批德军被俘将官,希望他们为美军评估刚刚拟定的作战纲要守则。表面上看,德军将官们是失败者,美军是战胜者,后者何以要向前者屈尊求教?更有趣的是,这些德国军人们在审阅了美军的守则之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美军的指挥体系不适用于现代战争。哈尔德指出,美军的守则中问题多多,如忽视单兵重要性,低估心理因素,限制指挥官自由等弊端相当明显,并充满“陈腔滥调”。这些批评不可谓不尖刻,却受到了美军的重视。勇于向手下败将虚心请益的做法,表现出了了不起的坦诚与胸襟。从这个角度说,美国的强盛并非全凭客观运气。之所以向德军请教,是因为美国人心里清楚,德军在二战中的失败“非战之罪”,其能力绝对有资格做他们的老师。根据马丁·克里费德的计算,单纯以军队的单位战斗力对比,在任何时期,德军都比美英军至少高出20-30%。德军的作战准则第一条就明确指出:“战争是一种艺术。”而德军在二战的一系列出色表现,无愧于“艺术”的称呼。我个人推断,美军请哈尔德评估新准则的时机,或许正说明了朝鲜战争对美军的冲击。以表象论,经过二战考验、国力正盛的美军,怎么会与此前尚以羸弱落后闻名的中国人言和,甚至还在局部遭受了不少灰头土脸的挫败?看一下哈尔德提出的批评,就会知道,美军在作战素质上和解放军的差距,令其装备、技术优势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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