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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诒和: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 科长 (2009-03-25 09:01 阅读人次:1974) 
  2008年春夏之交,谢泳从厦门出差到北京,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早茶。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语,无主题地东拉西扯。坐在身边的谢泳低声对我说:“最近,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我问:“吃惊什么?”他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我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谢泳说:“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难以置信!我的脑子全乱了。

  
一年后,我在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看到了谢泳所说的《聂绀弩刑事档案》(简称“聂档”),全文十余万字。作者寓真,系山西省资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实说话,以解密了的档案材料为凭,系统又完整地揭示出聂绀弩冤案的真相。“去马来船相上下,长波大浪与纵横”(聂诗),我一口气读完,大恸,大悲。泪如大河,决堤而下。文中之人,我大多认识,甚至很熟悉。但一部“聂档”使他们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陌生起来。事实就摆在那里,一切都是无法回避,也无可辩驳: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结论———聂绀弩入狱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诗人邵燕祥看了“聂档”,内心非常沉重。他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说:“今天的年轻人,看国外警匪片、国内电视剧,处处有线人、卧底、‘无间道’,谍影重重,英雄孤胆,看得紧张过瘾,甚至心向往之。他们想必是想象自己处于‘正方’,才能这般心安理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兄一不是杀人放火的黑道,二不是走私贩毒的帮伙,却在很长时段里,曾经生活在被监控、被告密的恐惧之中……”(《牢头狱霸的前世今生》,载《南方都市报》2009.3.5)

  
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为是从1962年开始的。也就是说,聂绀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通过身边的人及时汇报上去,并进入专政机关的档案的。长年累月的告发检举,聂的问题性质日趋严重。依据事实,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湖北人,电影家)、向思赓(湖北人,曾参加左联,1949年后为中学教师)、吴祖光(戏剧家)、陈迩冬(作家、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钟敬文(教授,民俗学家),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我昨天去找了聂,与他‘畅谈’了一阵……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兹将他的谈话,尽最大真实地记录下来。”这第一段话里,单是“畅谈”、“破钞”以及“尽最大真实地记录”几个词组,其主动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写了10页。这里截取聂绀弩谈论反右的片段:“你要杀人,你就杀吧,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只要对国家、对大局有好处,你们要借我的头,我也很愿意。’要借我(指聂)的头,我也愿意,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着重,声激愤)现在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要负责,全国都要负责,只有我们不负责,只有我们(手指连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记性和手笔,写得形神兼备。

  
由于坐探当得出色,到了1964年,聂绀弩的反动言行和写作,就被频频搜集起来,摘编成专政机关的简报送到了高层。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于是,就有了那个“王八蛋”的批示。罗瑞卿还批示道:“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已有上百页之多。内容有关于写作的,有关于文化的,更多的是对时局的议论。2月18日的材料汇报聂的言论如下:“现在农夫也不好当。从前的农夫向地主纳了地租之外,那块地怎么种,他有完全的权利。现在的农夫一点权利都没有……这样的制度是无法搞生产的。”“现在主要问题是人的权利问题,自由问题……”像聂绀弩这样的在野文人、失意墨客、当代清流,即使发配北大荒,也不可能“出世”。他们打探的是朝廷,挂念的是天下,感兴趣的是政事。聂绀弩只要与同类聚会,三杯酒下肚,那议论与牢骚就一起冒出来了。他思想敏感,独具慧眼,在惊人之语中,有深刻,有调侃,也有偏颇。这是中国文人需要的心理安慰,也是十分渴望的精神释放。

  
都是几十年的朋友,都是头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谁防备谁?时局尽管紧张,无奈聂绀弩是“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满三巡肉更香”(聂诗)。好友加好酒,他说话就越来劲,话的分量也就越重。1965年8月4日,几个人在聂家一起吃晚饭。饭后,聂绀弩谈兴来了,大放“厥词”。他说:“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都看到自己怎样伟大,怎样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不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辩证的。”我看得出来,寓真公布的档案材料是经过严格挑选、细心铺排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异常激烈的言论,其实并未刊出。聂绀弩和我父亲(编者注:章伯钧)一样,在私人聚会的场合,会直呼其名,会拍桌子瞪眼睛地大骂,还会讲脏话。出语刻毒和文风犀利是等量的,都是思想光芒的投射!这才是聂绀弩。

  
聂绀弩怎么会和这样一些人往来?理由太简单了:因为他只能和这样一些人往来,就像反右之后我的父母只能和罗隆基等人往来一样。1961年,聂绀弩刚从北大荒回京。为自己的工作安排,特意拜访老朋友、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邵荃麟。邵接待了他:斟了一杯酒,送了两包烟。随后说:“老聂,你不要再找我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啊。”后来,聂绀弩写下这样的诗句:空屋置我一杯酒,也无肴核也无糖。

  
其时三年大灾害,谁家有酒备客尝。

  
举杯一饮无余沥,泪落杯中泪也香。临行两包中华牌:老聂老聂莫再来,我事非尽我安排。

  
独携大赧出君门,知我何世我何人!

  
知我何世我何人———读着这样沉痛的诗句,我能想象出聂绀弩的狼狈与赧然,能体味到他内心的屈辱和愤然。现实的处境及困顿,他只得与同类为伍了。

  
因为都以现行反革命罪入狱判刑,我与聂绀弩是难友。1978年我出狱后,在聂家有一次痛饮和畅谈。我与他互相交换“案情”。

  
他问:“小愚,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我说:“两条,一是反动言论,二是写反动日记。”聂大笑。说:“好哇,小愚和我犯一样的罪。我是说反动话,写反动诗词。”我说:“我的反动话,主要是攻击江青。”聂大悦。叫道:“李大姐(编者注:章诒和之母李健生),小愚和我恶毒攻击的是一个人!来,为了这个,我们要单独喝一杯。”我告诉聂绀弩:当时专政机关认为,章诒和光有别人检举的反动言论还不够,要把她钉死在罪行上,还必须有文字。于是,指使剧团造反派出面抄走了我的所有日记、札记、手稿,共17大本。他们终于找到所需的证据。白纸黑字,跑不掉了。聂绀弩也如此!“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还需要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东西,就是诗了。诗是要人欣赏的,特别需要有鉴赏能力的人欣赏。所以,聂每有新诗,都要出示于人或寄赠好友。黄苗子既是识者,又是好友。“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篇,不知为何都进入了司法机关。”可惜,公安机关的人不懂诗,于是上面又指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诗无达诂,古体诗含蓄、工整、优雅,内涵无穷的寓意。你可以从正面理解,他可以从反面来分析。大量的聂诗,找谁来破译?公安机关负责人还是聪明,说: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书中,寓真列出许多首诗。这里,仅举三例。

  
冰道

  
冰道银河是又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多少降龙木,月下奔腾何处归。

  
这首诗作于北大荒。前面六句是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这里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

  
吊若海

  
铁骨钢筋四十年,玉山惊倒响訇然。

  
半生两袖多奇舞,一死双冠够本钱。

  
不信肠癌能损尔,已无狱吏敢瞒天。

  
只身携得双儿女,新妇飘零何处边?

  
若海是指黄若海,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1957年的“右派”兼反革命,在劳改中患肠癌,于1960年死去。诗意是:40年来你的身体像铁骨钢筋一样结实,可是忽然就死去了。你这半生是个演员,剧演得好(多奇舞),死的时候又戴着“右派”和“反革命”两顶帽子,真是够本钱了!我不相信单是肠癌就能要了你的命,是那些“狱吏”平日不早向上面报告,不替你医治,才使你丧了命!直到你死了,他们再不敢隐瞒上面了。可怜的是你那孤孤零零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他们在这茫茫人海中飘零到哪里去呢?轱辘体之一紫伞红旗十万家,香山山势自欹斜。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来风四哗。岂有新诗悲落木,怕揩老泪辨非花。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冻作霞。

  


  
1962年秋,聂绀弩与麦朝枢(“民革”成员,戴过“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等游香山,麦以诗寄聂,中有“紫伞红旗十万家”之句,聂取之作轱辘体五首,这是其中一首。这首诗似有所指,有可能是影射国际或国内形势,主要意思包含在后面六句。大意是:在这深秋的时刻,秋风飒飒,山雨欲来的前夕,面对这落叶萧瑟的景色,伤感得写不出诗来,也怕拭清我这昏花老眼去辨认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萧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说成是美丽的,矫揉造作地把木叶冻作彩霞来装点这萧条世界。

  
有了言论,有了文字,罪证齐备,抓捕聂绀弩的日子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是有预感的,钟敬文也劝他焚诗,聂绀弩有些慌张,开始烧诗,还跟别人(如黄永玉)打招呼:“你就骂我好了。骂我什么也没关系……说顶讨厌聂某人也可以,但你不必提到我做诗呀!”然而,一切都晚了。“四顾茫茫余一我,不知南北与西东”(聂诗),处于绝境的诗人,感到深深的孤独。

  
用文化人监视、告发文化人,决不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也非今天才有。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不少审查官就是19世纪俄国作家。在德国,著名的海德格尔就对老师胡塞尔实施“无形”迫害。我们国家自先秦以来就有了告密制度,最有名的则是朱元璋的锦衣卫。极权制度是制造告密者的根源,统治者希望每一个人都是告密者,而每一个人又都可能被告发。这样,朝廷才便于监视和控制,政权才能有效打击异端,及时翦除异己,以巩固统治。“文革”期间的告密行为是在“革命”“正义”的旗帜下进行的,只要能够保卫红色江山,无论怎样告密,采取何种方法,哪怕是告发父母,哪怕是暗中窃听,都是好样的,也都是“合法”的。所以,告密者毫无负罪感。有关部门所网罗的告密者,大多是有特长、有才气、有成就,也有些名气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接触到政坛人物、思想精英和文化大家。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运就悄然逼近,自己还浑然不知。

  
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

  
的确,聂绀弩平反后,依旧和告密者往来、吃饭、聊天、唱和。难道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吗?不知道黄某人曾给自己注诗吗?我知道他知道,他完全知道。1982年10月25日聂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实感作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或揭发什么的。”我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比如预审员问:“你说过周恩来喜欢孙维世吗?”一听,立马知道这句话,我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讲的,又是谁检举的。聂绀弩当然清楚谁是告密者。那为什么他毫不“计较”呢?

  
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个原因是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的检举是在“文革”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另一方面是由于聂绀弩的超凡绝俗,大度豁达。但是,我认为他的淡然处之,是因其内心有着更深的痛与苦,不可对人言的痛与苦。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聂绀弩出狱后,常常突然不讲话,一连数日向壁而卧。有一次,聂的夫人周颖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快去看看老聂吧,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了。”母亲带着我去了。聂绀弩翻身起床,并打发周颖去买熟食。周离开房间,一直沉默的他劈脸问道:“海燕(聂之女)的自杀,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母亲沉默。

  
“你知道海燕的遗言吧?”聂绀弩问。

  
“知道。”母亲答。

  
“她在纸上写的那句话,我会琢磨一辈子,除非我咽气。”母亲劝道:“老聂,你不要这样,事情过去了。”

  
“李大姐,你怎么也说这个话!事情能过去吗?”他用手不停地戳着心脏部位,自语:“永远过不去。永远过不去!”母亲不做声。

  
“你不说,我来说!她的遗言就是她的死因,李大姐……你说海燕发现了什么……”母亲听不下去,伸出一只手掌,断喝道:“老聂,不要讲了,我不许你讲。”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事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惨苦,而聂绀弩每日每夜地面对这个惨苦。你说,他还有心思去“计较”别人吗?聂绀弩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很苦。“圣朝愁者都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聂诗),他在世,坚不可摧,他死后,精魂不散。

  
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

  
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靠生命和时间,是无法带走和冲洗干净的。即使抹去了,想必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不期而遇。

  
2009年3月泪书于北京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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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1]: 马勒格巴兹的。 自带板凳 (2009-03-25 09:51)  
  

  回复[2]: 马勒谁哪?我得再细看两遍。 龍昇 (2009-03-25 10:16)  
  

  回复[3]:  是的 (2009-03-25 10:26)  
  >马勒格巴兹的

  


  
巴兹: 中国北方一些少数民族语言里,是“屎”之意。

  
“语言人类学”考证完毕。哈。

  

  回复[4]:  吴卫建 (2009-03-25 10:37)  
  记得马勒格巴兹的是张作霖口头禅,后又成了奉军(东北军)的口头禅。

  

  回复[5]: 你知道的真多啊! 自带板凳 (2009-03-25 10:40)  
  

  回复[6]: 我是相信章诒和的感觉的, 老唤 (2009-03-25 13:08)  
  这我早就说过。

  
但是她也有不准确的地方,比如:

  
》》:[都是几十年的朋友,都是头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谁防备谁?]

  
》》:[有关部门所网罗的告密者,大多是有特长、有才气、有成就,也有些名气的人。]

  
[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

  
未必!

  
在罗瑞卿的阎王殿里,能没有小鬼儿?但是真正有才气的人是不肯屈尊当小鬼儿的。

  
我国的阎王殿历来如此。

  

  回复[7]: 郭老不是真正有才气的人呀 张三 (2009-03-25 20:51)  
  百年之内,能和他相比的两个手数的过来吧。

  
康老虽然不在学术界,也一贯低调,但也是才气横溢呀。

  回复[8]: 聂绀弩刑事档案 科长 (2009-03-30 13:37)  
  原文太长,给个连接。感兴趣的请移步

  
http://wuliucun.ycool.com/post.3067738.html

  


  
聂绀弩刑事档案

  
寓 真

  

  回复[9]: 章诒和又揭告密案:家有卧底冯亦代 科长 (2009-04-02 15:25)  
  

  
章诒和:家有卧底冯亦代

  
谁能相信,自父亲戴上右派帽子以后,我家里就有了个卧底。他就是翻译家、出版家冯亦代,人称“好人冯二哥”。

  
我觉得自己经历了许多事,心已变硬,情也冷去。不想“卧底”的事如滔天巨浪,将我击倒在地。一连数日,泪流不止,大汗不止。文史专家、学者朱正先生告诉我:情况确凿,证据就是冯亦代在生前以极大勇气出版的《悔余日录》(河南人民,2000;下引本书只注日期和页码)。读后,全身瘫软,一张报纸都举它不起。因为他的这个“角色”,与章家两代人交往的深情厚谊以及那笑脸后面的一片慈祥,在我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可证据就摆在那里 ,你不信也得信,你无法接受也要接受。难道伤天害理之灾,裂骨锥心之痛,就是我的命运?

  


  
晚年冯亦代以极大的勇气出版了这本日记(李辉整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图/章诒和

  
1958:进了章家大门

  
冯亦代是母亲(李健生)在民盟北京市委一起共事的朋友,与父亲并无往来。反右刚结束,大概是1958年的春季,在民盟市委的一次学习会上,母亲见他一个人呆在旮旯儿,无人理睬,很可怜。散会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西四羊肉胡同。母亲快步靠近他,问:“亦代,你好吗?”

  
冯亦代说:“李大姐,我能好到哪里去呢?”

  
母亲又问:“安娜呢?”

  
他答道:“忙自己的事,她又不是右派。”

  
那落寞的神情,让母亲很同情,分手时对他说:“亦代,有空来家坐坐,伯老(指章伯钧)欢迎你。”

  
回到家中,母亲把冯亦代的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好呀,请他来呀。”

  
他很快便来了,不仅章伯钧欢迎他,全家都欢迎他。他一来,父亲和他谈天说地,母亲给他递上烟茶。冯亦代非常感动。他能从上午坐到下午,或从下午坐到晚上,比自己的家还舒服。他头一次来,父母就留饭。说是多一个人无非多一双筷子。其实,冯亦代来,餐桌都要添一两个菜。知道他是浙江人,清蒸鱼、火腿汤是常有的。再说了,我家的厨子手艺是有名的。喝上两杯陈年黄酒,脸,红红的;心,暖暖的。冯亦代进入了酒饱微醺的境界。

  
告辞的时候,他虽不能像罗隆基那样,坐着父亲的小轿车回家。但是,一到晚间,父亲都会叫我:“小愚,你送冯伯伯到公共汽车站。”

  


  
他住西四前纱络胡同,我家住地安门,有13路可搭乘往来。月色下,细雨中,寒风里,总是我挽着他。我们走得很慢,送一程,说一路,说海明威,谈麒麟童,聊张大千。与一个如父如兄的人融洽亲密,冯亦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

  
冯亦代成了章家常客。一天,他来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些。父亲还在南书房收拾旧书,母亲在客厅接待他。二人坐定,冯亦代看着茶杯里的一片片淡绿淡黄。叫了声:“李大姐……”遂哽咽起来。

  
母亲关切道:“亦代,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有事。”冯亦代起身,站到母亲的面前,俯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李大姐,你待我真好。”说着,热泪从面颊滚落。

  
他走后,母亲把这个场景讲了出来。父亲听了,对我说:“小愚,知道了吧,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父母也需要冯亦代,谁也不能独居海上孤岛。

  
到了夏季,常在庭院乘凉、闲谈,微风送来幽幽花香,茶几上摆着茶点、汽水。我不是挨着“冯伯伯”坐,就是端个小板凳靠着父亲。章伯钧谈兴上来,海阔天空,评时政,讲旧事,滔滔不绝。自1957年夏季,一座无形高墙,把章伯钧、罗隆基阻隔在红尘之外。人被剪去翅膀,但心可以飞翔。孤独的他,太想说点什么了,哪怕只有一个朋友。

  
买到鲥鱼,母亲会叫他;螃蟹肥了,约他来吃;家里的柿子熟了,送他一大筐;康同璧家自制的萝卜糕,章家给他留着。不久,三年大饥荒来了。父母照样留饭。高价肉,高级点心,我们吃,他也吃。时间长了,冯亦代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一次吃午饭,大家到了东饭厅,面对香喷喷的满桌饭菜,他高声道:“你们家的粮票,都叫我吃光了。”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指着鼻子,满脸通红。

  
父亲拍着他肩膀,说:“坐,坐,有饭大家吃。吃到无饭为止。”

  
他在我家流的眼泪是真的吗?人心,究竟是怎样的构造?

  
父亲成右派之后,受降职降薪处分。但家里依旧保留了许多的服务和警卫人员。冯亦代登门,是要在传达室登记的。来的钟点,走的时刻,所在单位等项内容,一一记录在案,然后报告上去。要不然,聂绀弩怎么不去拜访诗好、字好、学问也好的陈铭枢呢?陈铭枢最欣赏聂绀弩,说聂的许多高论可入《世说新语》,可就是因为进门要填会客单,懂得情报的聂绀弩便没有登门。1965年陈铭枢病逝,聂绀弩去了。

  
会客单的作用,大了!没过多久,上面就对常去章家的冯亦代,有了“兴趣”和“关注”。1958年7月20日,某部派出一个叫彭奇的人与冯联络(前后共有彭、刘、张、王等四人与之联络——笔者注)。会见前,冯亦代特意先去有名的“仙宫”理发店理发,又带去右派分子的交代材料和悔改计划。谈话从从十点半至十一点四十,地点在彭的家里。当天,冯亦代在日记里写道:“和他的谈话是愉快的,他勉励我必须使自己的心情舒畅,而达到这一点便必须信任党,向前看。他说想过去某一些不愉快的事,这样只能把自己的思想引入牛角尖去。相信党,把自己从右派这个圈子跳出来,踏实地工作,不要表现自己,不要因群众的一些意见而烦恼,而只要脚踏实地地工作学习和改造。他说我过去的毛病就在于不踏实,表现自己的‘左’、进步,而不是有切切实实的收获的。他的话切中了我的毛病。事实上他上次对我说的要我跳出右派的圈子,使自己踏实,我在想了之后,而且照他的话去做,不考虑同志们对我的观感,特别是他们是否看到我在改造和有否进步这一点之后,我已感到和同志们的关系自然得多了,也比较有些自信(当然不是自高自大的自信)。”[1958.7.20.pp41—42]

  
这段文字至少明确了以下几点:一、某部交代的工作性质极其特殊,属于秘密联系,垂直领导。要知道,经过反右运动,民盟中央实权已转移到交叉成员(即中共、民盟双重身份)胡愈之、周新民、李文宜等人手里。冯的工作跳过了这些民盟中央顶级交叉成员,直属某部领导。二、冯必须信任党。三、冯必须心情舒畅,从右派圈子里跳出。四、冯不要表现自己。五、冯不考虑同志们对自己的观感。政治好比游戏,有玩游戏的,有给游戏制定规矩的。玩得好,有实惠。玩到最后,你不玩都不行了,因为制定者就站在你的身后。冯是愿意玩游戏的,而彭奇的每一句,都是给冯定下的游戏规则。乍看,挺奇怪的:怎么“心情舒畅”也成了一条规矩,细想,却很有道理。你和章伯钧聊天,总不能一脸死板,谈吐干瘪吧?人得轻松,轻松状态下才能在“随意”或“无意”中,把章引入预先设立的话题,套出所需内容来。“不考虑同志们对自己的观感”,也是一条,当然啦,总往大右派家里跑,民盟中央和左派人士一定有反应和反感,这就要顶住,就要不考虑别人“对自己的观感”。

  
冯亦代毫不迟疑地接受了,第三天便尝试进入了角色:“彭奇同志说错误是犯了,现在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以后便可以小心不再犯。只要不再斤斤计较个人,看到整个集体的前途,个人的前途也是光明的。……晚上盟里有吴晗同志的时事报告,去听了,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之感,对于自己的信心,增加了力量。跳出右派的圈子,抬起头向前走,努力工作努力改造自己。”[1958.7.22.p44]请不要误会,这里写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之感”,决非指吴晗报告的心得,而是在听报告的场合里,他探得某个或某几个民主人士的“动态”。冯亦代是一旦有收获,就惦记着汇报:“昨晚今晨都打了电话给彭奇同志,没有在,中午他来了电话,我又去洗澡了,一直到晚上他来了电话,心才安下来。昨晚的会有了个好开端,因此必须把情况和他谈一下。”[1958.7.23.p44]

  
隔三差五,冯亦代就向他的上线汇报。这是积极,但也不都是积极。自年轻时期参加青红帮,参加国民党,参加民盟,冯亦代的个人生活也是曲曲折折。但就眼下承担的这份工作来看,则是以往任何一个时期所没有的。此刻,他像孤独的旅行者,意外地被领入了沙漠,没有同伴,没有路标。极目远望,惟有一轮红日,高悬于空。如果,他不想倒下,那就只有独自行走。况且他也力图通过这条路,找到政治出口,以转变命运。幸而,他后面有一个能摆布他、驱动他的强有力的存在。日记中,冯亦代为啥要随时随地鞭策自己,检讨自己,鼓励自己?我想,他是要借此消除或压制来自心底的胆怯、犹豫和动摇。这是文人的特性。其内心深处,恐怕是对政治斗争的恐惧。上面自能揣度冯“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理,及时对症下药。比如,推荐他看根据柯罗连科所作改编的电影《漫长的路》[1958.8.15.p60];比如,把冯请到彭家,做一次愉快的谈话,让冯“把自己所想的完全倾吐出来,而他(彭)也及时地帮助我,给我指示,我觉得我的思想开了窍”[1958.8.13.p59]。让冯亦代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自己“神经衰弱比较厉害,什么事情都神经质得很”的时候,某部张副部长借着做报告的空隙,接见了他。“他对我的态度,使我很兴奋!”[1958.8.20.p64]

  


  
1958年国庆节头一天,他参加单位工会组织的聚餐,大概备受冷落,郁闷而归。深受刺激的冯亦代决定打翻身仗,决心用行动争取摘帽子了:“我有信心一定要争取摘帽子,但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呢?这就使我处于一种焦虑的心情中,彭奇同志这几天没有空,我多么想和他谈谈!”[1958.9.30.p92]既然被使用,就有所指望。彭与冯亦代进行有针对性的谈话。谈话中彭没有回答摘帽子的问题,而是指出他的“思想中还没有政治挂帅,还没有真正一切跟着党的指示走,还没有做党的驯服工具……其次他谈到目前的趋势是一切打破常规进行,所以不能把自己束缚在常规里面不能符合当前政治运动的要求”。“我没有做到一个党的驯服工具应做的事。这一晚和他谈到十一点钟,从他家出来,我心里又温暖又愉快,因为他给我指出的道路,正是我没有想到的……今天的事情很好,又给我剥了一层皮,是丑恶的,但我有信心改!”[1958.11.13.p121—121]

  
为了不再埋没蓬蒿,陷落泥淖,冯亦代咬牙也得干下去了。

  
社会主义学院·费孝通

  
毕竟冯亦代不是大右派,要想搜集到大右派和大知识分子的动态,就需要为他铺设台阶。反右之后,在中央社会主义学院专门办了一期“右派班”。学员个个大名鼎鼎: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费孝通、钱端升、钱伟长、储安平、龙云、陈铭枢、黄绍竑、谭惕吾、陈铭德、邓季惺、林汉达等。派冯亦代到这个班里来,不就一下子够得着所有对象了吗?听到这个消息,冯写道:“一方面由衷地对党怀着感谢,因为给予我这样一个可以加速改造的机会,一方面又觉得工作的责任很重,怕自己完不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夜里久久不能睡去,但心里有个信念,党既然信任我,交给我这个工作,我无论如何要不惜牺牲一切来完成这个任务。……彭奇同志给我打电话也说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有,的确没有,因为这正是我报答党、为党工作的大好机会。”[1958.11.29.p130]与彭见面后,他又说:“我心里十分愉快,感到党给我的信任培养,这次再不努力工作,我真太不像个人了,我一定要尽我的力量,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工作是艰巨而且陌生的,但想到党会指导我怎样去做,我便安心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十分兴奋。不要紧张,工作时一定得镇定,这是个艰巨的斗争,需要细心与机智,这是我最缺乏的……记住记住!”[1958.12.1.pp131—132]这期学员,真是各色人等,一应俱全。胡聊瞎扯,闲谈热议,成了冯亦代们(肯定不止他一人)施展手段的好时机。戴罪立功,正逢其时。冯亦代刺探的第一个对象是费孝通。这也是上面的铺排,把他和费孝通、潘光旦等人编排在一组。假如,冯不是章伯钧家的座上客,恐怕就会有另一种分组方法了。

  
工作迅速展开。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有个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冯亦代在一番积极主动之后,接着就有挣扎:“这几天睡得很坏,一睡就是不断地做梦……趁看病之便,回编辑部去了一次,但心里觉得不好受——好像那种负罪的感觉又回来了。”[1958.12.23.p147]用别人的血,去洗自己的罪,去洗权力者的手,能不痛苦吗?冯亦代是痛苦的,但痛苦之后,他又上路了:

  
1958年12月12日:下午去西苑人民公社劳动……后来和费孝通合成一组,因为他有绳子,而我找到了扁担……[p140]

  
1958年12月13日:回家之后就打电话给老彭,约定明天见面谈谈。[p141]

  
1958年12月22日:上午还是和费(孝通——笔者注)潘(光旦——笔者注)合作读文件……晚上打了电话给老彭,他不在,由老张接的,我请他给我个回电。我想和他谈谈。[p146]

  
1958年12月25日:今天没有大组会,还是自由结合的阅读文件,我和费、潘、李(景汉——笔者注)三人把《关于人民公社的若干问题》念完了,一共归并为十个问题,向大组提出。……打了电话给彭,他不在,由老张同志约定明天晚上去谈谈。[p149]

  
1958年12月26日:晚上去见了老彭,谈了一个小时,把今后该做的谈了,并知道学院在一月底放假……关心我的健康和家庭情况,心里很感动。[pp149—150]

  
1958年12月27日:下午去费、潘家里,谈了快两个钟点。[p150]

  
1958年12月29日:上午学院中打扫寝室,我除了把休息室搞干净外,还帮着费、潘去做了一工,因为潘是一条腿,而费则受了凉,气喘又开始了。回家打了电话给彭,他不在,把情况和老张同志谈了。[pp151—152]

  
1959年1月19日:下午自由小组对笔记,我和费、潘、浦、李在一块,没有对完就下课了。回家打了电话给彭,他不在,以后他来了电话,就在八点半去看他,谈了些情况。[p164]

  
1959年1月20日:下午在家写材料,四点半前送出。[p165]

  
1959年1月23日:今天是自己准备辩论的题目,我和费、潘、李三人合成一个小组。从讨论和争论中……晚上打了电话给彭,他不在。[p167]

  
1959年1月31日:休息后,给费作错误认识提意见……晚上安娜回来了,把我的工作的情况大致告诉她。她说“这是党给你的又一次考验,你必须小心工作,不要再蹈以前飘飘然的覆辙”。[p170]

  
1959年2月2日:下午则给孝通和张纪域所写错误认识提意见。晚上写一信给彭,送到他家里。[p171]

  
1960年8月5日:孝通和光旦都不住在城里,所以均未达到目的。[p257]

  
费孝通的性格是友善后面含傲气,平实里头有严谨。他对晚辈后生是热情的,也是爱护的。但对同辈,如果你不是学者、教授,则有所选择,很可能会客客气气地冷淡而去。要成为知己,就更为不易了。对像章伯钧这样的从政者,他是不大看得起的。父亲藏书很多,版本也好。但在费孝通眼里,章伯钧不过是“玩书”。言外之意,章不读书。我在报纸上看了他关于“玩书”的谈话,一点也不生气。学者理所当然地读书万卷。章伯钧乃“马路政客”(反右批判语),理所当然地不学无术。那么冯亦代呢?非学非仕,搞西方文学,没去过西方;搞翻译工作,没有过像样的作品。就凭这么个低起点,要获得顶级学者费孝通的认可,还要能够跨进费家门,比接近一向慷慨大度的章伯钧,不知要难上多少倍。用心机,细思量,登门时“带了几条盐鱼去,做去访之由头也”[p168]。聚餐后,“去王府井大街,陪孝通买药……”[p182]药买不到,第二天自掏腰包“到八面槽给孝通去买药……”[p183]又 “去国际友人服务处买了两罐果子酱给孝通送去”[p204],还“送《十八家诗钞》”[p221]。费孝通的亲人病逝,他到“嘉兴寺殡仪馆,替孝通去打听一下骨灰盒的事情”[p209]。费孝通夫人腿脚有了毛病,他“去北线阁中医研究院给费太太打听风湿性关节炎门诊事,又到协和医院去问了一下”[p211]。他能“把他(孝通)托洗的衣服拿去(洗)了”[p326]。除此以外,冯亦代还给费孝通搞些文娱活动,如通过老刘“给费(全家)弄电影票《雪崩》[p251]、《万水千山》的戏票”。[p257]。

  
更为重要的是,冯亦代能判别出费孝通和章伯钧对个人政治前途的不同态度。费是进取的,章则消极得多,甚至继续玩他的“一贯两面派手法”(反右批判语)。针对费孝通的上进要求,冯亦代常给费的发言、检查、思想汇报正面提出意见。这一手,比几条盐鱼厉害多了!1959年2月26日下午,政协礼堂开座谈会,费孝通发了言,冯听得极其认真,既挑出某些字的毛病,又夸他“对于如何篡夺党的领导权”一段讲得真好。第二天,“张执一部长请了他们几个搞社会主义的人吃饭,他(费——笔者注)很兴奋。”[p187]中国戏曲的剧种有三百多个,成就最高的是昆腔(昆曲之前身),人称水磨腔,一句十八弯,婉转迤逦,真是动人。冯亦代下的“水磨工夫”最终打动了费氏夫妇。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冯亦代受邀“在他家吃了午饭,和费太太一直谈到五时才坐车回来。他家院子里的桃花盛开,丁香都已露青了,一派春色……”[pp204—205]当然,费家庭院的美景是背景,引出费孝通的谈话兴致才是“关目”。一回到家,他不忘的仍是“送一封信给彭、刘”[p205]。

  
如此尽心卖力,上面也未必完全满意。就在送果子酱的那天,冯亦代在费家从上午坐到下午。能坐那么久,是因为他接受了特定任务。所谓的特定任务,今天看来就有点可笑。即在国内外发生大事或有了新政策的第一时间,需要搜集民主人士、知名学者的态度、言论和反应,提供上去。请看当时的日记:“在他家吃了午饭,和费太太一直谈到五时才坐车回来。……送了一封信给彭、刘。晚上想了想最近这一段时间的工作,觉得缺点很多,特别重要的是政治上不够敏感,如这次的阿伊问题,等老刘提出了,才认识到工作中根本没有想到这点,其次则是谈话的办法不多,不能得到对方确切的意见,这两方面都是需要急起直追,加以改进的,晚上把这些意见告诉彭、刘。”[1959.3.24.pp204—205]的确,难为冯亦代了,父亲对中东问题是最关心的。这也是他和罗隆基就国际形势争论不休的话题。冯到我家做客,根本无须诱导,章伯钧会自动打开话匣子,无奈费孝通是学者。

  
冯亦代都打到费、潘家里去了,成为坐探。活儿能白干吗?于是上面让彭奇请他到“森隆晚餐”,饭桌上,询问到冯亦代的经济情况。这令冯“十分感动”,说:“党对我是仁至义尽,自己如不再好好改造,做好工作,真成忘恩负义之徒了,夜间想了许多对不起党的地方,心里很难受,久久不能入睡,到清晨四时就醒了,以后就再睡不着了。一定要绝对不考虑个人的得失,做好党交给我的工作,对得起党。”[p161]继而,彭又与冯亦代“谈了如何帮助冯浩(冯之子)的升学问题和冯陶(冯之女)的入团问题。……这次谈话使我很兴奋”,“日益体会到党对我的援救的那种温暖的关怀。”[pp197—198]老刘知道冯亦代喜欢艺术,多次请他一家人看歌剧《茶花女》[p235]、僮剧《刘三姐》[p257]、越剧《小忽雷》[p275]、盖叫天的京剧《武松打店》[p328],再后来,老刘还与冯氏全家观赏芭蕾舞剧《天鹅湖》[p326]、舞剧《鱼美人》[p301],冯亦代特别对儿女讲了戏票的来历,叫他们也跟着感动:“感谢党给我们的照顾。”[p301]

  
是温暖,还是残酷?总之,冯亦代的生活完全转变了。回家寻情,出家寻梦。有谁知道他寻的是什么?

  
到章伯钧家卧底

  
冯亦代轻易走进章家门,上面很满意。为了有利于工作,某部搭台架桥,将其调入民盟中央办盟刊。这样,就有了更宽的接触面,也有了更多的表演机会。

  
冯亦代的特征是:对所有人都好,善意溢于神态。这大概也是被他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他关注的人大多为民盟中央成员和文化精英,政界人物有罗隆基、叶笃义、费孝通、潘光旦、钱端升、浦熙修、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储安平、刘王立明、陶大镛、李景汉、吴景超、张志和、谭惕吾等。文化界人士有钱锺书、黄苗子、吴祖光、丁聪、董乐山。但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章伯钧。《悔余日录》里,由于汇报父亲的文字密度太大,又太显眼,冯亦代就以“章”、“李”、“章李”、“李章”、“立早”、“地安门”等字词轮换使用。越到后来,“地安门”出现得越多。

  
章伯钧不同于费孝通,不烦劳朋友买药,洗衣,买果子酱,打听医院,张罗骨灰盒。由于冯亦代长于编辑业务,章伯钧又懒于写思想汇报。所以,父亲有几次请他帮忙代劳。遇到这个情况,冯亦代事先还要请示。“上午和彭通了个电话,十时去章家,给他抄了份‘认识’,到四时才回家。”[1959.2.11.p177]章伯钧不思上进,连罗隆基都不如。他把时间都用来买古籍、藏字画、玩古董、听戏、聚餐、聊天。看书,也是看线装书或德文书。对此,冯是有记录的:“十时半到了章家,一直到三点半才离去,看了他的日本画的收藏,都是复印品,但印刷是十分精致的。他收藏了一本哥德的《浮士德》,是十九世纪印刷的,所有的插版,都是腐蚀铜版印的,画得十分朴素,但刻工十分精细,看了使人爱不释手。”[1959.3.21.p203]又如,“晚去李章处喝蛤蚧酒,这是好酒,一杯下肚周身发热。”[1961.12.24.p343]

  
的确,到章家卧底,冯亦代用不着带盐鱼,他要带的是脑子、记性。因为呆的时间长,章伯钧议论多,有时还遇到其他右派分子,冯亦代便觉脑子不够用了。在1959年2月10日的日记里,他写道:“下午去章家,遇到陈铭德,谈了一下午才回来,写了封信给老彭。必须练习自己的记忆力,而且在记忆言语中能够有所分辨,这是做好工作的关键。”[p176]“从上午九时半出门,十时到达,一直到下午,全在章家,听他谈话,要记住这些话真困难,是前后不连贯,但也有一根无形的条,那就是不满意。但不是那么明显的。”[1959.3.3.pp190—191]本是朋友串门,章伯钧说话自然无主题、无中心,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冯亦代不能当场记录,事后追记,难免疏漏。

  
为提高职业水平,他很注意研读相关书籍。比如,一次“去东安市场逛书店,买了一本《一个肃反工作者的手记》,回来即一口气读完,十分有兴趣”[1959.4.6.pp211—212],“看了一本好书,是索菲诺夫的《捷尔任斯基生活的片段》,值得重看,对于契卡一段,更须好好研究,从中吸取教育自己的材料。”[1961.3.13.p308]他还阅读了尼基福罗夫的《布尔什维克的地下活动年代》等书籍。人的兴趣是惟一可以保持终生的东西。瞿秋白从容就义前,惦记的是家乡的豆腐,说“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在黑黑的牢房,书写白白的豆腐。他的灵魂由一个政治人物还原到情感柔软的书生,读后不觉泪下。于是,我真的奇怪了:冯亦代——一个搞欧美文学的人,读这些蹩脚货,何以总是屡屡地“令人兴奋”呢?

  
“谁知我汗血功?谁怜我千里才?”冯亦代的劳动强度也够大的。比如1960年3月16日这天,大概是公布全国政协委员名单之际。冯亦代马不停蹄,上午去看王达仁,下午三时看钱端升,原定五时去陈铭德家,后来,在钱家呆得过久,才作罢。但第二天,上午去看陈铭德,下午三时去章家,一直到晚九时半才回家。第三天,就忙着汇报。再说了,冯亦代的工作也身不由己。每一步,都是上面铺排好的。比如1960年10月10日,原拟去找章,电话中知道章伯钧有事,“便得另日去看他,通知了老刘同志”[p275]。又如1961年6月13日:“晚上原拟去地安门,但打电话去,他们有客就不去了,这几次都不凑巧,总是碰到他有客在座,所以要谈的总谈不起来,今天则又有客。工作推不动有些心焦。”[p322]

  
告密是一个人内心里阴暗成分的表现,实质上是人性的扭曲。冯亦代的性格是在那个年代的制度性黑暗中,一点一点扭曲的。暗中所为之事,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真不知耻吗?不是的,要不然,他自己咋会说:“我这一行工作要有一天发给一个勋章报上刊登出来是不可能的,这样不啻是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什么人,而且以后就不用再想干这一行了。”[1961.8.19.p335]但是,他的政治观念在一系列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彻底转变了。觉得自己真的错了,组织是对的。所以,一旦让他为组织做事,自会感到无比荣耀。即使告密也光荣,因为那是“保卫党的工作”[p258]。这样,“耻”就转化为“荣”了。他说:“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经消除了那种腐朽的感伤的情绪,我觉得在保卫党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正日益丰富起来。”[1960.8.3.p256]他自认为“是在第一线作战”[p288]的“一个保卫工作者”[p258],于是,心中“也就释然了”[p335]。灵魂里也没了耻感。他忠心耿耿,在日记里把“卧底”工作,叫“家里”的工作,列在首位。他所热爱的文学及翻译工作,则被排到了末尾。但到了某个时刻,他又有些清醒。1961年12月19日,他在剧场见到作家杨沫的丈夫马建民(时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一见面,马校长就希望冯亦代能去北师大讲讲现代英美文学。回到家中,他在日记里叹道:“‘半生误我是虚名’,拿什么讲呢?近十年来简直什么也没有看……这苦味只有自己知道了。”[p342]

  
人生有信条,思想有取向,行为有准则。那么,哪些是最重要的呢?

  
当告密成为一种政治荣耀和义务之后,告密者的心里,就不会有负罪感和歉疚感了。面对头号大右派章伯钧,冯亦代生发出的是蔑视与鄙弃(尽管消受了你的好烟好酒和饥荒年月的好茶饭)。优越感的来由极其简单:我受组织的信任,你受我的监视。你是右派,我已不是。这也就是彭奇等人反复叮嘱的——思想上要跳出右派圈子。我认为冯很有可能还会因为出色的告密,而产生成就感和归属感,要知道他是在为政治权威尽义务。日记里对同类的鄙视,俯拾即是:

  
章伯钧今天来学习了,见了我寒暄一番,说“我没有领导好,使你们出了偏差”,还是当时副主席的派头。[1958.12.16.p143]

  
下午去章家,听了一下午的废话,但有一句话,却使我十分注意,那就是他说在思想上必须力争上游,我不知他指的什么?……晚上写了信给彭。[1959.2.18.pp181—182]

  
晚上去章家,听他的废话,到十时半才回家。[1959.4.24.p221]

  
上午十一时去章家,一直到下午五时才回来,我真讨厌他的资产阶级面目,但为了工作,我必须处理得好,同时这也是给我的反面教材,对我改造有好处。立场党性就是在这种方面得到考验。[1960.1.26.p233]

  
晚去地安门,瞎谈一气。[1960.9.2.p263]

  
我想,冯亦代在日记里,对父母用辞轻蔑也许还有一个因素。这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的。那就是章伯钧对他的译作评价不高,有过多次批评。

  
父亲看了他的几篇译作后,说:“亦代呀,翻译水平最后还是要看你的母语水平。你的中文要从底子上好好弄一下。”他的脸蓦地红了,什么都没说,大概也没跟老刘说。

  
母亲则认为他的字写得太差。说:“亦代,你的字怎么没骨头?”冯亦代随即说:“李大姐,你来教我写字吧。”

  
“我找些碑帖来,你先临摹一段时间。”母亲说罢,没几天就把碑帖给他准备好了。

  
父亲借给他的古书,冯亦代是还的。母亲借的碑帖,不还。催了多次,他只是笑着说:“我还在练习呢!”二十年以后,母亲每提起这件事,都气呼呼的,心疼得要死。

  
树要皮,人要脸。文人要紧的是文字、文章,此乃脸面、体面之所在。父母揭了他的短,虽属无意,但冯亦代还是很受伤。所以,朱正先生认为在他的日记里“对章的敌意是很深的”。怎么能没有敌意呢?

  
父亲总是直呼其名地指责人和事,特别是三年大饥荒时期,其批评之尖锐不下于聂绀弩。1957年前,毛泽东就知道章伯钧在背后骂共产党。因此,冯的密告材料相比于其他监视章伯钧的人,数量、质量都是非常高的。太有成绩了!大概到了1961年,上面便不叫他做无偿劳动了。“晚上和老刘同志谈了将近二小时,把工作研究了一番,家里给了我一些费用,老刘同志说有什么个人的花费,也可以用。不过我总觉得能够不用家里的钱最好。”[1961.8.7.p332]某部内部举办电影晚会和干部晚会,破例叫他参加[p324、p353];赠送最热门的世乒赛票[p312];之后是调整工资,恢复十五级每月124元[p340];老刘多次与他和他的家人吃大同酒家,1961年的新年前夕,刘冯两家人吃全聚德烤鸭,他“心里十分感动,喝得醉醺醺的”[p291]。如此看来,他们几乎成为同志加战友了。冯亦代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因工作的长期性和工作对象的特殊性,一直是保密的。1960年7月2日,老刘和他商量“摘帽子是否公开的问题”[p254]。他立即表态:“为了工作,公不公开不是问题。”[p254]

  
尽了心力之后,冯亦代觉得自己应该申请加入共产党。他是在1960年1月第一次提出申请。以后多次提出,他在1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活得像个布尔什维克……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争取到这份光荣的。”[p281]1961年4月25日,“想再次申请入党。”[p313]同年6月14日的日记里,他写明“党的四十周年诞辰的时候,我拿什么献礼的问题。我想再提一次入党的申请,把我的余生无条件地献给党,献给革命。”[p323]不知为什么,他的申请始终未获批准。

  
1978:他结束了黑暗

  
1967年,父亲和他都被民盟中央的造反派关进机关的牛棚。母亲天天下午去探视,去的时候,不忘带些吃的。第一天,因为毫无准备就拿了一块红薯。此后,母亲就专门去买些罐头、水果、饼干。父亲总把这些食品藏得好好的。他悄悄对母亲说:“亦代和我关在一起。很奇怪,他的老婆和孩子怎么不来看他?”“一次都不来看?”母亲问。

  
父亲说:“是的。所以,你送来的东西,我要乘人不防备,偷偷给他一半。”

  
我和冯亦代有单独的往来。看展览,看戏,一起吃饭,一起逛动物园。他送我许多书。如巴乌托夫斯基的《金蔷薇》、钱锺书的《管锥编》、爱伦堡的《人生·岁月·生活》。大概是1959年,上海滑稽戏《满意不满意》来京,在东华门的儿童影剧院演出。全剧用上海话对白,他见我不懂,就在耳边当起翻译。一路看下来,很辛苦。我喜欢他辛苦。1963年年底,我要去四川工作了。父母舍不得我离开,他也舍不得,到火车站送行。我也忧伤,时间一点点积攒着依恋和难舍。到了四川,给父母写信的同时,也给他写信。即使到了监狱,也不忘问候他。在给母亲的信里,总要附上一句:“冯伯伯好不好,还来咱们家吗?”母亲忍不住了,在一封回信里说:你现在是犯人,不要询问别人的情况。我知道,这里指的别人,就是冯亦代。

  
1978年我出狱回京。他陪母亲一道在火车站接我,见我消瘦又憔悴,他眼圈红了。母亲告诉我,每年父亲的诞辰日,冯亦代都会陪自己到老山纪念堂扫墓。这一年的十月初一,我和母亲去扫墓,冯亦代早早到了。见到我,他说:“你回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祭扫。”

  
他的目光望着远处,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语:“伯老,真是好人,他对我真好。”

  
1980年代,他主编《读书》杂志,锋头极健,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每一期都送给我,我们也恢复了通信。几十年间,冯亦代给我的信函有数百封,但自这段时期起,他的信越写越好,因为他走出了阴影,也结束了内心的黑暗。比如1980年8月的一封:“……人总得凭一些希望生活,哪怕是一些虚无漂渺的希望,而生活下去。少年时我有各种美好的希望,我迷恋于一个新的社会,最美满的高度的精神生活。十年动乱,使我幻灭,哀莫大于心死。但是你回来了。我似乎又有了希望。我是搞文字的,我希望有个传人,我一直喜欢你的灵气,所以我希望你是一个动笔的人……我到车站去迎你,看见你那双呆涩的眼睛,我真想抱着你痛哭一场。我怕你这十年的坎坷毁灭了你的灵性。我知道一个人幻灭的痛苦。我要弥补你心灵里的伤痕。这就是我新生的希望。”接着,他去美国访问,又给我写了长信,说:“飞机在高空长驱又盘旋,我想起了受苦而可爱的小愚……”

  
1990年代,冯亦代与演员黄宗英结婚的前几天,把我叫到位于小西天的家中。发如雪,鬓已霜,屋里响着小提琴曲,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在送我出门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握着我的手说:“小愚,我人生的最后一本书,你来给我出版吧。”

  
洪荒之后,冯亦代于匍匐中翻身站起,面对冤魂遍野、落英凋谢,他悚然而惊,开始正视自己以密告为能事的历史,悔疚不已。他无力探究一生,只有公开那段日记。他所说的最后一本书,难道就是这本《悔余日录》?他没有勇气直面我,选择公布于社会,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冯亦代的晚年是出色的,社会形势也起了巨大变化。但成功的光环无法销蚀有耻有痛的记忆。一个人不论你做过什么,能够反躬自问,就好。

  
2009年3月于北京守愚斋

  


  

  回复[10]:  科员 (2009-04-02 17:52)  
  学习过。反省中……

  回复[11]: 我提议增加一个神兽。 自带板凳 (2009-04-02 17:54)  
  巴喀雅鹿。

  

  回复[12]: 哈哈!哪里值当的! 小林 (2009-04-02 21:02)  
  〈〈将我击倒在地。一连数日,泪流不止,大汗不止。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性。

  回复[13]: 质疑章诒和 科长 (2009-04-16 16:08)  
  质疑章诒和(转) Post By:2009-4-16 12:17:00

  


  


  
编者按:本版刊发的章诒和文《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引发很多议论。有些文章简单地认定把聂绀弩送进监狱的就是黄苗子,而忽视了对那个特定年代的制度环境和其他当事人责任的讨论。这种情况的出现,诚如山东读者王凤刚来信中所说,“文章题目和开篇的处理,容易给读者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这是此文的不足之处”,“恐怕也有失作者的本意。”(来信刊登于本报4月9日评论版)报纸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当事人有答辩的权利,旁观者有发言的机会,庶可接近真相。正在编写《黄苗子年表》的艺术推广人李大钧先生的这篇文章,就黄苗子在聂案中的作用问题,对章文提出了质疑。是耶非耶,请读者鉴之。

  


  


  


  
章诒和女士的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载《南方周末》2009年3月19日),读后令人震惊,更令人疑惑。文中,章诒和用老练圆熟的文笔,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你们知道吗?把聂绀弩送进监狱的,不是那个错乱的年代,而是聂绀弩身边的一批朋友,尤其是他的至交黄苗子等人。章诒和很会写文章,她抬出了两个人在文中充当了特殊的角色。

  
其一是谢泳先生。“2008年春夏之交,谢泳从厦门出差到北京,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早茶。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语,无主题地东拉西扯。坐在身边的谢泳低声对我说:‘最近,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我问:‘吃惊什么?’他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

  
“谢泳说:‘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

  
其二,是报告文学《聂绀弩刑事档案》(《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的作者寓真。章诒和写道:“作者寓真,是山西资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实说话,以解密了的档案材料为凭,系统而完整地揭示出聂绀弩冤案的真相……”“事实就摆在那里,一切都是无法回避,也无可辩驳: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结论——聂绀弩入狱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根据事实,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的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了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黄苗子等。”

  
章诒和的文章很长,用笔如刀,毫不留情。她组织了许多材料,还讲了自己的一些故事,来证明谢泳和寓真的观点,其实就是她自己的观点的正确性。章诒和文章一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报纸、网络的批判、评论如潮而起,有一家报纸还开辟了专栏,专栏的题目从“黄苗子事件”升格为“黄苗子告密事件”,评论者不是质疑这一事件的真实性,而是开始讨论“黄苗子告密事件背后的原因”。

  
谁能想到,自从去年7月份便一直重病,在医院治疗的黄苗子先生,于96岁高龄之际,迎来了事关人生名誉的挑战。

  
章诒和有一个斋号叫“守愚斋”,为“守愚斋”题字的人,正是黄苗子。章诒和有黄苗子告密的真凭实据吗?她说的是事实的真相吗?章诒和对黄苗子的指控,是在怎样的一种心态下发生的?

  
笔者找来了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那是章诒和拿来“说事”的凭据,但细读之下,疑窦更生。

  
质疑一,谢泳先生说“黄苗子告密”的话我们没有听到,但寓真的报告文学里却并没有章诒和在文章中所说的“黄苗子是告密者之一”的结论!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无疑是一篇很好的报告文学作品,能读出作者对聂绀弩先生深深的同情和尊重,很平和,很客观。我的质疑是,难道章诒和与寓真有过交往,听到了寓真类似像谢泳那样的关于“黄苗子是告密者”的评说?还是寓真在写作时有了特别的保留?因为从《聂绀弩刑事档案》里,我实在找不到关于黄苗子是告密者的论述。另外,章诒和把谢泳先生闲谈中“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这样惊人的语句不加分析地引用,也有失一位作家的严谨。从1959年起,罗瑞卿就调任总参谋长,由谢富治接任公安部长。难道1962年后做的批示(见寓真文第17页)是由当时的军队领导人批的?如此为文,难以令人信服。

  
质疑二,章诒和在文章中大量引用的1962年9月12日有人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显然不是黄苗子的手笔。章诒和在行文中却交待得极为模糊,使一般读者几乎看不明白这封密告材料的真实作者。《聂绀弩刑事档案》中有这么一句:“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章文虽然也引用了这句话,但文章开头的处理,却容易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目前有不少读者已经把这封信的作者安在了黄苗子的名下,甚至就把黄苗子当作了告密人。笔者特地找到了《中国作家》杂志编辑部,询问了《聂绀弩刑事档案》的编辑,从那里,我更加明确地得知那封信的作者,本与黄苗子毫无干系。

  
质疑三,《聂绀弩刑事档案》有写给黄苗子的诗,这些诗怎么到了专政机关,寓真在书中都搞不清楚。他写道:“当我以偶然机会接触到聂绀弩档案的时候,聂公本人早已作古,就连戴浩、向思赓诸位可以作证的人,也都各自安息而去。黄苗子虽然健在,已是90以上的耄耋之年,我曾有意登门拜访,解开聂诗入彀被祸的疑团,但又怕惊扰老人的晚景安宁,所以打消了此念。”

  
那么,章诒和有什么凭据可以说这些诗是黄苗子主动交上去的呢?黄苗子从1957年即与“二流堂”成员一起被划为右派,成为专政的对象。1958年被发配到北大荒伐木,1967年春被关进牛棚,1968年9月4日便被抓进了监狱(聂绀弩是1967年1月被捕的)。“文革”后被多次抄家,他的大量书信、文稿、资料、照片等被抄得干干净净,直到“文革”后才返还了一部分。在监狱里,专政的对象失去了自由,被要求交代、检举,本是正常的事,据说有的人在检查中为了过关,恨不得把别人的事情说成自己的事情。退一步说,即使档案里有黄苗子在特定的情况下被要求解释聂绀弩诗词的情况,但从解诗的内容上看,似乎并没有“深挖”、“陷害”,反而是避重就轻、蒙混过关,章诒和凭什么说是黄苗子“一笔一划把聂绀弩写进了监狱”?

  
质疑四,检阅近期的网络评论,关于黄苗子告密事件,已经有王容芬等人对章诒和提出了质疑,而章诒和似乎也信誓旦旦。是不是章诒和还掌握了其他有关黄苗子主动告密的材料,只是还没有公布出来?笔者认为,章诒和已经是一位著名的公众人物,有较高的知名度,具有学者、作家、博士生导师等头衔,千万不要在善良的读者面前卖关子了,有什么猛料尽快公布,免得读者不明就里和过于期待。

  
黄苗子一生传奇,阅尽人间沧桑,交友无数,助人无数,一生清楚地行进,在多个历史时期没有迷失,担当了清晰的角色。仅举几例。“皖南事变时,在国民党系统内担任职务的黄苗子看到国民党准备封闭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的文件,就通知周恩来同志。毛泽东发表谈话,公开予以揭露,使国民党只好中止这项阴谋的实施。”(杨培新:《周恩来、董必武领导我们进行夺取重庆〈商务日报〉的战斗》)。他曾多次巧妙地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掩护帮助了王昆仑等一些共产党人。1945年11月14日,经黄苗子之手,毛泽东的《沁园春·咏雪》独家发表在《新民报》副刊上,轰动了重庆。发表时,黄苗子加上了一段精辟的按语:“毛润之氏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咏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外人道也。”

  
回顾过去,有利于看清现实。笔者研究黄苗子多年,深为其人格叹服。就在最近一段时间,黄苗子委托拍卖了他和夫人郁风的几乎所有书画作品和朋友的馈赠,设立了黄苗子郁风基金会,当汶川地震发生后,有一笔捐赠款已经拨出。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写道:“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尊敬、崇仰、爱戴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黄苗子能否置身于伟大人物之列,尚需历史评断。但是,一位96岁的文化老人,以一生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对亲情友情的诠释,对文化艺术的传承,已经结出了硕果。我们对他的态度,涉及到对一个时代,对一个文化群体的态度。如何客观地评说历史,褒贬人物,需要的是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和悲天悯人的情怀。章诒和的父辈令人尊重,她在“文革”中也曾被判刑入狱,遭遇令人同情。近年来,她写了不少关于建国后文化界人士遭遇和命运的文章,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力。即便如此,在对待一个文化大家的一世清名的时候,还是应该谨言慎行,平和客观。

  
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利,但说话要有真凭实据。我国民事诉讼法第64条规定了“谁主张,谁举证”原则,即当事人对自己提出的主张有责任提供证据。绝不能采用猜测臆断编故事写小说甚至“道听途说”、“移花接木”、“莫须有”等样的手段,来面对“黄苗子是否告密”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有感于此,我提出最后一个质疑,这样一次陡然而起的风波,究竟是“黄苗子告密事件”还是“章诒和诬陷事件”?抑或是一场错综曲折的历史遭遇?章诒和与当事人们完全有必要从事实出发,拿出真凭实据,客观面对公众的质疑,使真相得以大白。

  


  

  回复[14]: “质颖”是哪儿的方言? 自带板凳 (2009-04-16 16:13)  
  回复[13]: 质颖章诒和 科长 (2009-04-16 16:08)

  
质颖章诒和(转) Post By:2009-4-16 12:17:00

  


  


  


  

  回复[15]:  是的 (2009-04-16 17:00)  
  >你们知道吗?把聂绀弩送进监狱的,不是那个错乱的年代,而是聂绀弩身边的一批朋友,尤其是他的至交...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二条真理,第一个,非上述莫属。第二个下列。

  


  
只是,聂绀弩三个字,可替换成任何时代的任何一个中国文人名... 包括眼前这镜子里的。

  回复[16]:  小木樨花 (2009-04-16 18:53)  
  一串串响当当的名字……怎么说都是那个时代的セレブ,过的居然是这种日子,连至交都不能信任,活得可真是猪狗不如了

  
突然想起回国时候跟老同学老朋友们见面,他们非要请我,末了又开了发票让单位报销的,真不是滋味。这人际关系就不能清淡健康一点么……

  
相比之下,在日本的同学朋友,精神卫生上就好得多……不求人,彼此清爽。

  


  
PS,想象了一下康同璧家自制的萝卜糕,估计是很好吃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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