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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 弄堂  科长 (2009-02-07 23:03 阅读人次:1685) 
  

  
弄堂 弄堂

  


  
作者 文取心

  


  


  


  
从地图上看,上海像一片叶子,如果街道是它的经纬,那么,弄堂可以算它的脉络,细微错综如蜂巢,四通八达像迷宫。会得抄近路的,可以从长宁区中山公园起,穿过像蛛网般的大小弄堂,途经静安寺和人民公园南京路到达外滩,省下三分之一的脚程。很多弄堂只有一伸手的宽度,站在门口端了个碗,筷子可以伸到对面人家的饭桌上挟毛豆子萝卜干。吵相骂更便当了,人都不用出门,躺在床上打开窗就可以让对面邻居领教你的厉害。不过这也只能偶尔为之,毕竟有时邮差送挂号信上门,你不在的话还要委托对门阿娘帮你敲图章。

  


  
大概也只有牙齿和舌头住得这么近了, 天天一早,你眼睛张开在门口刷牙,就看见对面新嫂嫂满头的卷发夹子,穿着散花睡衣裤趿了拖鞋,捧了只痰盂往后弄堂去倒马桶。暑天夜里,家家门户洞开,一弄堂的男人们赤了个膊,玉体横陈在藤椅板凳上,一条弄堂里有几根肋排骨数得清清清爽爽。对门阿娘去菜场会问要带点啥?间接提醒你昨天借去的一块生姜是要还的。天热傍晚弄堂里一张张饭桌摆出来,三分之二的空间就被占满了,你今朝夜里吃的是咸菜豆瓣酥还是红烧肉百页结,隔日连弄堂口老皮匠都晓得了。礼拜天大家都在同一只公用龙头下汰衣裳,对门口家主婆的内衣是纱布拼起来的,隔壁阿三娘的秋裤是工厂发的纱手套拆了再结出来的,都在众目睽睽下一览无遗。那家的猫偷吃了这家的小黄鱼,这家养的鸡跑到别人家屋里拉屎。家家的晾衣裳竹竿要搭在对面人家的屋檐下,不过做人要识相,千万注意裤衩不要对准了当门口触人家的霉头。省得被人一口浓痰吐到大门口,再搭配一句‘晦气’。

  


  
弄堂口老皮匠的安徽口音几十年不改,长了灰指甲的手已经像截老树根,天冷的时候清水鼻涕可以挂下来尺把长,随手一抹擦在自己的鞋帮上。过街楼里住的米店小姐三十年没嫁出去,成了米店阿婆还是白白胖胖,娇娇滴滴,一看到人家小毛头就眼睛发直,抱不够来亲不够,袋袋里摸来摸去摸半天,摸出一颗半溶的大白兔奶糖。阿三家的公公老得像粒敲瘪橄榄,日日捧了把缺嘴茶壶缩在门口藤椅上孵太阳。隔壁弄堂口有爿零点九平方米的烟纸店,每天开十六个钟头,每年开三百六十五天,卖香烟火柴肥皂草纸信封邮票外加桃板加应子盐金枣咸话梅云片糕开口笑。柜台后面的老板一年四季戴顶罗宋帽,老板娘跑进跑出一双木拖板。一家六七口人就住在弄堂内某一间灶披间里,开饭时三四个萝卜头拖了鼻涕端了硕大的饭碗到处流浪,本领最大的可以一手端了碗同时另一手打弹子,吃饭娱乐两不误。再过去一间矮平房门口挂了块‘居民委员会’的牌子,六七个老太婆守了一部电话机,‘滴铃’一响之后就有个老太婆踮了小脚,走进某条弄堂扯开嗓子大喊三声:某人电话。某人电话。某人电话。被叫的人就连滚带爬地从狭狭的楼梯上滚下来,往老太手里塞上三分钱,一分钱叫一声,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小菜场就在后弄堂穿出去,蛋圪路上泥浆遍地,汤汤水水,一长溜摊档,红的是鸡鸭血白的是豆腐脑绿的是夜开花,闹闹猛猛,勾头缩脑的乡下人拎了只篮头鸡蛋调粮票,脚边草蒲包里动来动去是甲鱼黄鳝大闸蟹,小摊头上卖葱姜的老太婆一年比一年像只虾米,兼帮人家刮鱼鳞划黄鳝。笼子里的鸡鸭咯咯地叫不知死期将至,面孔上生了两块冻疮的营业员当场杀鸡拔毛,一只装满热水的大脚盆里腾起一股血腥气一股鸭屎味。隔壁肉摊头上高挂着的猪头嫣然微笑,抡大刀的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死活不肯去新疆只好在此曲就。再过去就闹猛哉;方圆十条弄堂有名的带鱼西施翘了兰花指头称带鱼,满脸委屈,梨花带雨,腥飘一方,不由得教人我见犹怜。大男人老男人小男人走过总要多看两眼,不入调的是带鱼西施的江北师傅,嘴唇皮上粘了半截香烟屁股,硬劲要手把手地教人家基本功。引得一圈闲人拎了篮头伸长头颈,看得来眼花缭乱,馋唾嗒嗒,心痒难熬。胆子大点的趁空子在人家手上也摸上一把,带鱼西施嘴巴里也是跑惯无轨电车的,哪肯吃亏,双脚跳起:老不死的,回去揩侬娘的油。也不知是骂闲人还是骂师傅,反正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脸上都讪讪的,身上骨头却像松过了,拎了菜篮子回家的脚头也轻了好几分。小菜场笃底是早点摊,油锅响,青烟冒,像一丈青似的胖大嫂大声吆喝:大饼油条豆腐浆油酥饼粢饭糕鲜肉包子豆沙馒头大小馄饨阳春面。困思懵懂的小姑娘拿了只钢精锅子买咸豆腐浆,一支筷子上再穿了两根油炸桧,脚步飘摇地回家去。正好环卫局的清洁车堵在弄堂口倒马桶,进退不得,差不多急得要哭出来了;豆腐浆倒要冷掉了,阿公要板面孔哉。

  


  
弄堂迷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石库门,二三十年代建造,大部分由青砖砌成,考究人家的门楣是用青石造的,两扇黑漆大门。分成前弄堂,后弄堂,前弄堂黄包车可以拉进来,后弄堂窄窄的一条,大概是用来跑火的。这种款式原来是设计为一家人居住,现在就说不得了。进门是个巴掌大的天井,风雅点的人家会养一缸金鱼,置几盘盆景,在角落里或许有一颗秋海棠,因少见阳光而显得瘦弱,但年年开花,花期不长,一阵风雨就凋落了,留下一地落英,几分惆怅。客堂面对天井,落地长窗,水磨石板铺地,这里原是一家人家的门面,家道再败落的话红木方桌和两把太师椅还是一定要的,哪怕是寄售商店淘来的,买回来用咖啡色的皮鞋油擦拭一遍。客人来了就可以坐在太师椅上奉茶,但米缸是放在方桌底下的,辰光到了主妇要蹲了身子量出米来淘米做夜饭,客人拎得清的就应该起身告辞了,不然主人就要来老一套的留客词‘小菜呒没饭吃饱’。前后厢房早就分租给人家,亭子间是租给一个单身汉,天天做梦也想讨家主婆,想得面黄肌瘦,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看到女人眼睛就一律呈提白式。后厢房里新婚夫妇刚刚生了小毛头,霸牢后天井的水龙头一日到夜洗尿布,洗好的万国旗一字排开晾在走廊里和灶披间里,滴下的水滴落在阿三家的味之素钵斗里。灶披间里原有一具大灶的,早已拆掉。现在是三四只煤球炉子分踞四方,早晨在后弄堂里生着了再拎进来,烟熏火燎的煤球炉旁边照例有块案板,或者一张断了腿再用麻绳绑牢的桌子,底下堆放煤球煤饼,上置锅盆碗筷,菜刀砧板,油瓶盐钵,贴好各家的姓氏大名,楚河汉界国境分明。灶披间里照例下午四点钟开始闹猛,一只炉子上炖了一沙锅黄豆蹄膀,小毛头外婆在煎咸带鱼,宁波阿娘今朝夜里吃咸泡饭,黄芽菜肉丝烂糊三鲜,再挖两粒黄泥螺过过蛮乐胃。只可怜了那个亭子间单身汉,下班买回半斤切面,天天夜里是阳春面搭辣火酱,吃得来面孔上疙疙瘩瘩,青一块来黄一块。弄得外婆跟了阿娘感叹:作孽,没有个女人真正不像一份人家。

  


  
夜饭是端到自家房里吃的,一盏十五支光的昏黄电灯炮下,一家老小众头攒涌,碗筷盆盏齐响,咂舌吮吸声嘹亮。上海人家烧起菜来酱油好像是不要钞票的,一律浓油赤酱,红烧狮子头咸菜大汤黄鱼糖醋小排骨葱烤河鲫鱼油焖交白八宝什锦辣酱,看起来黑嚓嚓的都差不多,但吃进嘴里味道千差万别。男人面前摆只小号玻璃杯,一斤散装五加皮可以咪上一个礼拜。小赤佬坐上桌子才发觉他手没洗,两只乌龟脚爪乌赤墨黑,被揪了耳朵到水龙头下再去洗过。饭桌上阿娘嘀嘀嘟嘟告状,说小赤佬如何调皮不听话,学堂里厢打相打关夜学。男人日里被支部书记吃了一顿排头,一肚皮的冤枉气,正好来了只现成的出气筒,虎起面孔重重地放下酒杯,一记麻栗子敲过去,小赤佬平白挨了一记,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却不敢哭,接着耳朵里响起一句暴喝:还想吃夜饭?吃侬娘个头。去马桶那里立壁角。阿娘看不过了出来做和事佬:天老爷也不打吃饭人,先让伊饭吃好,壁角等等再立。男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姆妈,我管教小人侬不要插嘴,看伊拆天拆地,将来只有到新疆去的份。阿娘就不作声了,背后还是要嘀咕两句:终归癞痢头儿子自己好,哪有咒人充军去新疆的?

  
茶杯里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吃过夜饭,阿娘汰碗,姆妈倒垃圾,小赤佬含了泡眼泪在撤清的饭桌上做作业,刚刚吃过生活却还是没有吃进教训,心不在焉一歇摸出粒麻砂弹子,一歇偷看几页小人书。男人和亭子间爷叔在客堂里下象棋,走一步要悔两步,侬讲我鸭屎臭我讲侬小儿科。无线电里在唱滑稽戏;不是‘七十二家房客’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煤球炉上在烧最后一壶热水,水开了后小赤佬们捉过来先揩面擦头颈再汰脚,一家大小汰完脚就上床。白天的喧闹安静下来了,偶尔听见房上野猫打架,哪家小毛头奶声奶气的啼哭,年轻的妈妈睡意朦胧地哼着儿歌哄他;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肉,还侬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生活在这里是贴肉的,鲜活的,五味杂陈又散发着人间气息的。要说弄堂生活只是如此市俗,噪杂无序,也不尽然,上海是个最叫人吃不准的地方,上海人像根弹性十足的橡皮筋,可松可紧,能上能下,可以伴了西皮二黄跳华尔兹,穿了笔挺西装配瓜皮小帽。可以早上吃泡饭伴奶油蛋糕,下午喝咖啡配生煎馒头,可以清一色可以混一色也可以十三不搭。上海人有这个本领;俗气起来俗气得可以,高雅起来也高雅得像煞有介事,浑然天成,层次丰富,色彩鲜明。

  


  
阿哥,再带你到上只角去看看。

  


  
下只角弄堂集中在南市,闸北,和杨浦一带,上只角弄堂在沪西一带原来的法租界,坐落在树木扶疏的林荫道上,曲径通幽,安静闲适,款式有英国都铎式西班牙式维也纳式地中海式,整条弄堂也只有七八幢独立洋房,每幢都隔开令人尊敬的距离。弄堂口有大铁门,看门人住在某幢房子的汽车间里,负责维护打扫和盘查进出人等。每幢房子都有花园,铺有草坪,种了月季和蔷薇,篱笆是细细的竹竿编成,隔开路人窥探的眼光。房子是钢骨水泥,有宽大的阳台和落地窗。房子里配有钢窗煤气卫生设备,水柳木地板是每两个月打次蜡,由住在汽车间阁楼上的佣人负责。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总归有点身家,不是资方代理人就是吃定租定息的,或者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有亲眷从香港寄猪油罐头来的。不是大学里的教授就是坐写字楼,受过良好教育的,早年从圣约翰震旦沪光交大复旦毕业的,再推板的话一张野鸡大厦大学的文凭总要有的。从这种弄堂里出来的男人注重仪表,出门必定是衣装整齐,行头讲究的。春秋天是培罗门的新式夹克两用衫,裤脚线毕挺是可以用来切大头菜的,冷天是华达呢冬装,外套粗呢大衣,夏天是也不会赤了膊摇把蒲扇坐在后门口的。一只头呢,是必定要到南京理发店剃的,那儿花露水是尽洒不动气,不需另外收费的。皮鞋是英国式三接头,像电影里厢卓别林穿的,虽然有了年份还是擦拭得光可鉴人。对随身物事的品牌是大有讲究的,有空喜欢跑跑寄售商店,代步的脚踏车是蓝翎牌的,口袋里插的是派克钢笔,手表最好是罗莱克斯或者欧米加,再起码也要有只菊花牌。住在这种弄堂的女人大都是不工作的,互相称呼不是某师母就是某太太的,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也是要别苗头的;她的皮鞋是中百一店买的我的是蓝棠定做的,她的头发是在转弯角上理发店吹出来的,而我是非白玫瑰美容院不进去的。还有,现在啥人再带像伊那种九九金的戒指?像个宁波乡下刚刚跑出来的。我手上这只白金戒指价钱至少是她的三倍,但是不会弹眼落睛,不会给人当个暴发户,家教如此没有办法的。这种弄堂里跑出来的小孩子大都是乖巧文静的,细皮嫩肉衣衫整洁,虽然功课不错,但碰到烟纸店的那种野蛮小鬼,男小囡打起相打来总归吃瘪的。女小囡在学堂里免不了要被叫成小妖精的,只怪做爷娘的太当宝贝了,给她烫了头发穿了布吉拉,下了课是要去学钢琴跳芭蕾的。吃过夜饭弄堂里就响起车尔尼二九九练指法一片,叮叮咚咚,彼起此伏,夹杂了某个男小囡杀鸡般的小提琴声。大人们在会客间里接待朋友,叉叉麻将,打打桥牌,啜饮立普顿红茶,互相称呼英文名字过过瘾头;叫鸡,屁得,妈里,谈论一下老大房的鲜肉月饼没有以前好了,红房子的烙蜗牛从菜单上消失了,哪爿寄售商店有只莱卡照相机,要不要去吃下来?或者兴致来了,把正在拉小提琴的男小囡从从吃饭间里叫过来,给大家表演一段新练的小夜曲,照例先是扭扭捏捏,照例男人板起面孔,照例拉得慌腔走板,照例听得大家肚肠发痒,照例如释重负地鼓掌,照例男人女人满脸得色地谦虚一番。

  


  
生活真是美好,住在花园洋房弄堂里的生活尤其美好,像加了糖精片的仑乔糕,像放了桂花糖的赤豆汤,像正宗的凯司令奶油蛋糕,像摆了段辰光的杏花楼猪油百果月饼。没有理由相信这种童话般的日脚不会天长日久地过下去。

  


  
然而,在一九六七年的某一天,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结束了。

  


  
差不多每家人家都被贴了大字报,原来乌龟都是和王八住一起的,这个是国民党特务,那个是漏网的地主分子,这家的女人以前是交际花,那家的女人是资产阶级少奶奶。来抄四旧的敲锣打鼓弄得跟过年一样闹猛,书画琴谱堆在弄堂中央,整堂的红木家具被劈了生火,那可比煤球耐烧得多了,烘起山芋来保证是白皮糖心的,一弄堂烈火熊熊黑烟滚滚。精心着了颜色的结婚照被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珍藏的维也纳乐队唱片被人从三楼掼下来,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飞过弄堂上空,斯坦维钢琴被搬到弄堂口任凭风吹雨淋。家家战战兢兢,人人苦胆吓破,女人早上出门夜里被剃个阴阳头回来,男人进出弄堂不敢抬头,走路保持九十度姿势,直到碰了鼻头再转弯。上吊的有跳楼的有吃安眠药的有投黄浦江的也有。男小囡去买酱油时被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堵在马路上吃耳光,女小囡赤了脚从学堂里回来,哭诉同学硬劲讲伊穿的是尖头皮鞋。造反了,乾坤颠倒了,原来住在汽车间里的,对面棚户区的,门锁一撬就硬劲搬进来了,没人敢置一词,周围亲戚朋友被扫地出门不止一家二家。从此‘这块拉块’的江北口音在会客室吃饭间里讲起来了,木拖板的的笃笃地在打蜡地板上响起来了,蹲坑蹲到抽水马桶上了,楼梯过道里的灯泡没有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堆在房门口了,花园荒芜了。这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再过一阵,男人关进牛棚去了,男小囡被动员上山下乡去了。只剩下女人和小姑娘,像两只老鼠般地悄无声息地缩在一偶,不晓得还有啥个花头劲再会出来。

  


  
如果没有沧桑还叫啥历史?住在花园洋房弄堂里的人们知道了某个大人物再打个喷嚏就可以把他们连根拔起,所以看得开了。古话还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动荡中能保全性命,有口粗茶淡饭吃,在上海的上只角还能保有一间房,已经是万幸了。奶油蛋糕的日子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咸菜泡饭的日子还是得一天天地过下去。女人放下身段到里弄生产组糊纸盒绕线圈,赚六角三分一天的工钿,下班去菜场里买两条猫鱼回来养活自己和女儿。女小囡赖在家里不肯去插队落户,书没读了,运动也没份参加,唯一能做的是躲在家里练琴,希望有一天额角头高进被文工团招了去,狠了命一天练八个小时。当然不能大声,钢琴里面的钢板蒙了毯子,外面再用棉花胎包起来。在那段时期,数理化的学习和研究停滞了,却阴差阳错地出了很多野路子人才,阿狗阿猫一窝蜂地都学起小提琴和钢琴来,学画的人也不少,开始时是临摹伟大领袖像和粗胳膊工农兵的宣传画,很快就不满足了,最先在地下流行传看的画册是俄国巡回展览派的列宾和苏里柯夫,临摹希施金和列维坦的风景画,画册大概是从抄家物资的仓库里夹带出来的,或是从美术学院的图书馆偷出来的。一本苏联的艺术杂志‘星火’能用黑市价二元人民币买到,而二元钱是一家人一礼拜的菜金,三四个人可以在老正兴饭店吃一顿响油鳝糊,或在工厂的食堂能吃上十几块大排骨。物以类聚,方圆几个街区画画的人互相认识了,一起背了画夹到郊外写生,在苏州河上画船民的肖像,骑了脚踏车穿过整个城市去朋友家看一本珍藏的画册,在荒芜的花园里自己动手翻铸石膏像,半夜里去曹家渡吃生煎馒头。或者,有谁搞来一张柴科夫斯基的交响乐唱片,被严格筛选过的,或受到特殊邀请的朋友乘黑夜摸进门,拉紧窗帘,连门缝都用棉被堵住,像从事地下活动般的。在一只小支光的电灯泡下,一屋子的年轻人屏气敛息地听着激越又缠绵的音乐,随时可能有警惕性高的邻居去报告居委会,随时可能有工人纠察队破门而入,随时可能被派出所抓去按上个‘开地下黄色音乐会’,这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足够把人送去劳教几年,如果碰上严打,坐牢或送掉性命也是可能的。

  


  
男小囡原来在皖北凤阳插队,吃不饱饭受不了寂寞逃回上海,屋里只剩一间房,再也放不下一张床,只好夜里在地上打地铺,白天再把被褥卷起来放在床底下。平时发疯似的拉小提琴,坐上饭桌时胃口好得惊人,一块榨菜两条酱瓜可以下两大碗白饭。那时一切米面油糖副食都凭票供应,老鼠都没有隔夜食,而上山下乡的人户口迁了出去是没有份的,家里很快地吃不消了,住在花园洋房里的家庭开始为一粥一饭开始鸡狗不宁,虽然还没下逐客令,但那意思也差不多了。直到有一天男小囡和小提琴一起失踪,大家以为他回皖北乡下去了也没在意。过了几个月,他突然被公安局递押回来,剃了个光头,送交居委会严加看管。原来他并没回皖北,而去了深圳边境,在偷越国境时被抓住,坐了几个月牢再被送回来。从此每天清早看到他拿了把大扫帚扫弄堂,脸朝地下不看人。再仔细观察的话,在剃光脑袋上长出的薄薄一层头发茬子,同时还有青色的胡子渣,眼睛里的神色是又无奈又倔强。有时夜深人静,在隔壁小学操场上响起小提琴乐曲,琴声呜咽幽怨,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酸。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隔壁操场上有一只鬼在哭。

  
过一阵,这只‘鬼’又失踪了,弄堂里传说他再一次走上偷渡之途,没有被送回来在某种意义上给人一个想象的空间。家人对一切探询都守口如瓶,派出所上门几次也不了了之。那时运动已近晚期,人们看了太多的昨是今非,心态都有点疲倦,这么一桩叛国投敌的案子竟然放过去了。直到几年后运动结束,有人去香港探亲回来,言之凿凿地说看到过他,在九龙大埔道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卖咸黄鱼,娶了个面孔像鞋底板似的广东娘子,养了两个拖鼻涕的儿子, 小提琴?是碰也不碰的了。

  


  
哦,是吗?阿弥陀佛。

  


  


  


  


  
我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一条宽阔的河床,承载着我们几代人点点滴滴的回忆,如果说历史能够浓缩,那么上海的弄堂就是一百年历史浓缩的标本,如果说要寻找上海沧桑变迁的地标性的建筑群,那么,唯一的答案是;弄堂。

  


  
在某条弄堂里,我们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刚从宁波乡下出来学生意,三年萝卜干饭期间,头顶芯上还吃了不少麻栗子,生意经就此吃出来了,随后几十年间在世界上建立起自己的船运王国。我们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板刷头加上板刷胡子,牵了娇儿的手走出弄堂去买糖果,然后再顺路拐进内山书店,拿起一本登有他和新左派吵相骂的杂志。我们看到蓝女士和唐先生在弄堂里的亭子间轧姘头再同居,再吵再闹再自杀再登报脱离关系,那段心路历程在三十年后间接地引起中国一场浩劫。我们也看到一个青年女子,身材颖长,提了草编篮子从梅龙镇弄堂里走出来去上菜市场,她一路经过看到的沿街人物被记录在一本名为‘色 戒’的小说中,过了七十年后再由一对叫汤唯和梁朝伟的演员来拍成电影,乖乖隆的隆,观众看得来舌头伸出缩不回去。我们听到隔壁弄堂里一个著名的翻译家和他夫人一起自杀,为的是他出国演出而拒绝归来的儿子。我们也曾经穿着开裆裤被人抱了走出弄堂去看国庆大游行,我们屁股翘得半天高趴在弄堂肮脏的地上打弹子,为了赢几张肮脏兮兮的香烟牌子。我们上的是设在某条弄堂里的民办小学,那条弄堂里桑树上的桑椹还没熟就被我们采光。我们在窄窄的弄堂里踢‘国际足球比赛’,我们也曾经穿了黄军裤走进一条条弄堂去贴大字报,抄家劫舍,我们在弄堂里昏暗的路灯下读‘老三篇’和‘约翰。克里斯多夫’,我们在后弄堂里扶着墙壁学骑脚踏车,我们也啸聚在弄堂口向女小囡吹口哨,和别的野蛮小鬼们拉场子打群架。我们第一次抽烟和接吻都是在夜深人静的过街楼下,我们为了一间腰都直不起的三层阁跑了一千次房管局求爷爷告奶奶。我们在六个平方米的亭子间里结婚,在天井里用麻袋布绷沙发,借了人家客堂间办喜酒,灶头间里四只炉子同时炒菜。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某条弄堂的后厢房里。。。。。。

  
一切似曾相识,一切似远还近。

  


  
但是,河床渐渐地崩塌,弄堂渐渐地式微,我们的记忆将无所依附。

  


  
建筑像女人一样,会根据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像打开一本老相册,从梳牛角辨的小女孩成长为豆蔻年华的少女,面对动荡的人生却风韵十足。再一页翻过去是含辛茹苦的家庭主妇,你看到疲累的鱼尾纹开始爬上曾经娇艳的容颜。时光荏苒,你想不到的是;女人并未老去,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变得更从容澹定,丰富内蕴。正如杜拉斯所说;和年轻时相比,我更喜欢现在的面貌。

  
建筑是文化的脊梁,正因为希腊留存了阿波罗神庙和巴底农神庙,我们才得以一窥当年荷马史诗演出的舞台。古埃及的文化全部浓缩在金字塔石壁上的象形文字中。 柬埔寨,这么小的一个国家,几千个佛陀和饱经战乱的老百姓一起挤在吴哥窟的石窑里。两千年的长城是太空中仅能辨识的人类活动痕迹。建筑的语言是直观的,隐性的,大音希声的,负载着一代代文化标志穿越时空。

  
建筑又是用石头书写的语言,深镂在城市这本大书上,像黑体字排列出巨大的标题。世界上著名的城市,无不以它特有的建筑风格为荣,在罗马可以看到上千年的街区房舍依然有人居住其中,巴黎百分之四十的公寓建造于巴尔扎克时代,旧金山那些百年老屋里换个水龙头都需要市政委批审,确定你会保持一致的风格。在东京繁华之地六本木,现代玻璃钢骨建筑后面的青石板小巷保留了木墙纸窗的茅草顶房舍,古朴洁净,和现代的城市浑然天成。

  
如果历史没有实物来观照,那么历史的说服力就会被削弱。如果文化很容易地被置换代替,那么只能说明这文化的根基不深。如果成长的记忆很快地被抹去,那么,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自己否定了自己,记忆原是有选择性地存留的。

  


  
在我们的人生记忆中,历史总以人们始料不及的姿势转向,风尚,文学,艺术,影视,由于本身的质材轻薄,只能随风而逝。唯有建筑,以磐石般地沉默,也以磐石般地耐性,记录了年月冲刷的痕迹。正所谓‘水上浮花,水底磐石’。

  
上海人却发扬了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把这块磐石搬掉了。

  
当年北京还有个梁思成奔走,虽然没有保存下来多少,至少抗争过了,呼喊过了。上海人,却是万众一心地向往那种鸟笼式的高层楼房,心心念念地和那只拎了多年的马桶告别。钉子户倒也是有的,只是为了和开发商谈不拢,一哭两吵三上吊,一旦称心的房型户型到手,好像一记摸进‘发财’,马上掼出‘白板’,心花怒放啊。谈论起装修来眉色飞舞;猪头买回来当然要拔了毛才下锅的,复式立式开放式巴洛克宫廷式田园风光式明清复古式阿里巴巴洞窟式黄金海岸式。。。。。。可惜地方有限,弄到最后螺蛳壳里的道场做出来都差不多。上海和北京一样,像香港选美小姐般的化妆化得千篇一律,失去了自己最有代表性的外观。

  
这是时代的悲哀,历史让位于经济,品味让位于实用,个人选择让位于市场机制,多样性让位于独此一家。上海人天生犬儒,只会耸耸肩膀,眼睛斜白:大佬侬倒有啥办法?是的,没啥办法,个人是渺小的,随大流是明智的,记忆是可有可无的,而卫生间的马桶安在哪个方位是极其重要的。

  


  
站在被推倒街区弄堂的残恒断壁之中,遥望新式小区阳台上挂出来的长筒丝袜和三角裤衩的一片风景,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好比我们嘲笑以前人喜欢吃糖水罐头而舍弃新鲜水果,好比我们嘲笑乡下人用家传的宋代磁器来换缝纫机脚踏车,好比我们嘲笑隔壁的戆大阿三把婴儿和洗澡水一齐倒掉了,上海人自己,将来又会不会被子孙后代嘲笑呢?我看难说。也许上海需要香港人建造一个假古董式的‘新天地’,来提醒我们曾经拥有丰富的层次和色彩?也许有一天上海仅存的几条弄堂变得像周庄一样,要排队付门票参观?也许自诩精明的上海人也染上这个消费时代的通病;快速地建造,快速地消费,快速地扔弃?也许劣币总是驱逐良币,也许就像九斤老太说的一代比一代没格调?

  


  
唉,算了吧,说多了又有什么用?口干舌燥,人家乔迁新喜,个个弹冠相庆,你不识相地啰哩啰嗦,上海人别转屁股睬也不会睬侬:赤那,迭个家伙拎不清爽。。。。。。

  


  
2008-12-18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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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1]: 赤那!讲拉蛮好。 龍昇 (2009-02-08 10:45)  
  作者阿是正宗上海宁?

  回复[2]: 作者是阿拉上海宁 科长 (2009-02-08 11:24)  
  范迁,上海人氏,八一年来美国,八三年硕士毕业于旧金山艺术学院。画油画,做雕塑。曾在欧洲游历多年,卖画聊以维生。九十年代写小说,为数众多的中、短篇小说、散文及诗歌等发表在《世界日报》等北美主要出版媒体上。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2003由北京朝华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古玩街》2004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现住加州柏克莱,修身养性兼闭门造车。

  
网名 文取心

  回复[3]: 再转一篇 科长 (2009-02-08 11:33)  
  文取心:混在上海

  
从上海回来之后,人家问起对上海的印象,还真理不清头绪,混混噩噩的一团,干脆以一篇‘混在上海’作答,各花入各眼,自己去咂摸其中三味罢了。

  
上海并没有什么自然景观,虽然在东海之滨,但又有几个市民观赏过海景?市郊的佘山只是一个土墩。小学生春游年年去龙华,龙华塔看都被看老了。

  
剩下的就是人文景观了,也许用‘人工景观’更合适点,上海房子造得连地皮都下沉,天际线却凌乱不堪。城市规划可以说是零,当地人骄傲地说上海快赶上东京纽约了,我看赶上马尼拉还差不多。

  
我诧异上海人变得这么没有想象力,虽然所有人都说上海人精明。精明在哪里?精明在他们会赶大潮流?精明在他们毫不犹豫地扒掉老弄堂造起火柴盒,然后把一个鸽子窝装修得美轮美奂?精明在挎的皮包是古地亚穿的西装是阿曼尼的?精明在铢锱必较,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在跨国公司上班的白领显然就是当代的‘高等华人’,以前叫买办,跑街,现在叫项目经理,营业代表。精神倒还是一致的,在公共场所掏出手机大声讨论九亿美元的一单生意,话毕频频转头看有多少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可惜上海人看惯了‘搞浆糊’,连头也不抬,‘高等华人’若有所失了几分钟,手机一响,又声如洪钟地讨论下一单生意。

  
以前到上海,看到上海人的西装袖口商标还没折去,难道他们真忙得从服装店直接过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特为留着要人家看他穿的名牌,不禁掩口失笑。这次去好像见不到这种村相了,但上海人享受了好东西而不为人知,好像‘锦衣夜行’,真煞煞地心痒难熬,无论如何也要寻机会献宝一下。星巴克里一坐,手提电脑打开,眼光却不在屏幕上,转来转去看野眼。出去吃个便饭,也要带上大镜头的数码相机,‘咔嚓’一声拍下满桌的杯盘狼藉。路边小摊上吃生煎馒头时不忘把红塔山香烟和金质打火机放在桌上,用手机大声约下一个饭局,旁观者拎拎清爽,本人是有身价的,吃生煎馒头只偶一为之,下一餐就到锦江饭店吃‘扑肥’去了。

  
讲起装修房子,上海人更是满口术语,把外来人听得一怔一怔的,房子有高层,低层,别墅,平面,复式。小区的环境,地铁的远近是必须考虑的。装修分为美国山庄式,欧陆风情式,明清复古式。弄到结果螺丝壳里的道场做出来都差不多。上海人为你不能欣赏他们的心血大为摇头,说,朋友帮帮忙,你去外国这么多年是吃素的?一点审美观念也不得。我笑笑,也不想和他们分辨,在上海是很难有诗意的居住的,绿色只有公园里才有,豆腐干似的一块,还要看季节,高楼上看出去的风景是灰茫茫的一片,触目所及的是对面楼里吊出来的晾衣服,长的是丝袜短的是裤衩,那就只好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折腾来折腾去了。

  
开车在上海是个特权,你在路口等红灯时可以看到司机瞥视的眼光写着‘高人一等’,你过马路动作慢点会招来一声吴侬软语:‘寻死啊’。骂声来自驾BMW的时髦女郎,被骂的三脚两步跳到上街沿回骂:“赤那,一只鸡罢了,神气什么?”

  
这骂人话就有点偏差;鸡也有鸡的道道,我就不敢在上海开车,先不说满地乱窜的自行车,见缝插针的行人可以激出你的心脏病来。交通规则应该有的吧,但没人遵守。到底是车让行人呢还是行人让车?到底如何换道?什么时候可以左转?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全看不懂。我几次坐计程车吓出一身冷汗;一辆大巴士贴身几英寸地挨着你,一甩屁股就挤了进来。老太太在疾驶的车阵中巍然屹立,眼看就要撞上了,老太太却轻移莲步,一闪一忽悠,车子就贴着擦了过去,简直像少林功夫那样壮观。

  
说也奇怪,这么一个交通混乱的城市倒没看到几件车祸,我想是归功于‘模糊逻辑’法则,在交通法规之外驾车人另有一套思路,本能地分辩出何是可行,何是不可行,什么时候能擦边而过,什么时候能无视来车而奋勇向前。这个就不是在驾驶学校学得来的,更不是我们这些假洋鬼子能一窥奥妙的。管你开了三十年或四十年的车,你不得不向上海驾车者脱帽致敬,对他们驾轻就熟,身手敏捷,路在险中求的大无畏精神佩服到五体投地。

  
以上讲了上海的衣,住,行。说到‘食’,我要收起讥讽的语气,用诚恐诚湟的态度来描述,否则就是对人类在饮食领域巨大的成就不敬。吃在上海不算执世界牛耳的话,排进前三名是没有问题的。纽约有那么多餐馆,但你有今晨从阳澄湖送来的大闸蟹麽?就算香港人吃的空运大闸蟹也没有上海人的道地,大闸蟹还在晕机呢,味道当然两样。

  
从外滩三号的顶级意大利餐厅到路边的馄饨摊子,上海真正体现了一种‘民以食为天’的精神大同。口袋里有几个铜板的,大可以一面享用意大利生火腿卷拉勺尼亚一面欣赏黄浦江景色,也可以花六七块人民币叫一碗滚烫的鸡鸭血汤,来上两客生煎馒头,看看小菜场人来人往的风光。想做生意人头一个动的脑筋就是做吃的,所以大大小小的饭店遍地开花。到夫妻老婆店里吃油豆腐线粉汤,到楼高七层的高级餐厅吃法国蜗牛,根据你皮夹子的厚薄,悉听尊便。上海人有时为到哪个饭店吃饭而头痛,高档饭店十只手指头肯定数不过来;苏浙会,小南国,美林阁,是新式本帮菜,张生记是吃杭州菜的,巴蜀人家做的改良四川菜上海人也能接受,功德林是吃素的,宝庆路复兴路那儿还有公馆私家菜。小吃有苏州面馆,淮杨点心,小绍兴鸡粥,想吃地道外国菜可以上衡山路啃正宗德国猪脚,到红房子吃罗宋大菜,可惜只生一张嘴巴,只有一个肚皮,人生就这点不足。

  
你不能连吃两顿饭,但饭后喝喝茶总是可以的吧,来来来,转角上就是优雅茶座,灯光朦胧,音乐低迴。茶资五十块一人,咖啡奶茶铁观音普洱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红茶绿茶黄茶黑茶水果茶,同时奉上瓜子蜜饯,开心果放屁豆,绿豆糕芝麻汤团,不贵不贵,孵茶馆店是上海人的老传统了,花钱消磨光阴,三两好友,说说股市行情,谈谈楼盘买卖,再嘀咕几句某相识包了个二奶,某名人竟敌不过七十老叟,在情场惨败。两三个时辰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半夜过后,在起身离座时觉得肚子又有空位了,于是相约一起去吃宵夜,以前只有云南路有夜市,现在到处都不愁找到过得去的夜宵店,锦江宾馆脚下就有一家,门口有挑担卖盗版CD的,挑了三张美国刚上市的新片,才花人民币二十大元,想象米高美公司福克斯高层主管看了吐血,再走进饭店就胃口大开,朋友早点好竹笙苦瓜,爆腌鳗鱼,冰镇芥蓝,香莴笋碧绿生翠,滚烫的菜泡饭里薄薄的一片火腿吊鲜味。上海人现在讲究清淡,夜宵也吃得百分之一百符合营养学。

  
请客吃饭是无日无之,感情也是在吃吃喝喝中建立起来的,男女勾搭要吃饭,买空卖空要吃饭,铺路搭桥要吃饭,升迁评级要吃饭,庆生迎送要吃饭,就是死了人一顿豆腐羹饭还是免不了的,生意还有个不好的吗?

  
上海真是吃的天堂,我敢拍胸脯保证,你们在报上写两篇吃喝文章骗稿费的家伙,如果没到上海混吃混喝两三个月,最好还是识相点免开尊口,什么京津小吃,台南小吃,云南小吃,广东乱吃,四川辣吃,东北胡吃,全是小儿科。你到了上海才知道什么叫‘吃无境止’,才知道‘吃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才知道孔夫子说的‘割不正不食,时不正不食’是多么的可怜。

  
不过请客吃饭也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我就做过一次‘阿莫林’。

  
事缘去参加艺术学院一个盛大的派对,派对办得出色,不但有教师作品,学生习作琳琅满目,当厅放一条长桌,桌上用锌盘盛放碧绿的萍果,桔红的番茄,生脆的黄瓜,还有开心果瓜子,咖啡茶水,到时还端出现蒸热气腾腾的鲜肉大包和香菇素菜包子,倒真是别开生面。我塞下去三个包子,心想晚饭也算吃得舒服。哪知这仅是热身,系主任宣布请宾客们去小酌叙谊。我受制于交通工具,心想小酌也不妨,就跟了众人去了。

  
到了一个叫‘大浪淘沙’的地方,正门只得用‘金碧辉煌’来形容,比我去过的埃及国立博物馆还要雄伟,门前车水马龙,指挥停车的门僮忙得喉咙都哑了。一进门,发给你一条手链,先把你的鞋袜收起来。然后驱入更衣室,服务生催促你脱光,想想看,我那些朋友都是几十年没见面了,一旦碰头马上来个‘裸呈相对’,不但面子下不来,心态也弄得极不自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牙一咬,牺牲色相也就这一回,脱光了飞快地蹿进浴堂就是了。

  
浴室奇大无比,泡澡的大池子人头幢幢,雾气蒸腾。另有擦背的,捏筋的,修脚的,递热毛巾的,管拖鞋的,我冲了个淋浴出来,被让着换上一套大花衫裤,从另一个门上到二楼吃饭。

  
到餐厅一望,所有艺术学院风度翩翩的教授,落拓不堪的艺术家,全换上小丑般的大花衫裤,像马戏团里逃出来的一样。男男女女混坐吃‘扑肥’,菜式之杂是我之仅见,有日本鱼生,韩国泡菜,西洋牛排,法国牡蛎,广东牛杂,杭州蒸鱼,上海炒素,东北炖菜。跟邻座一个头顶冒烟,面色绯红的食客搭讪,赫然发现此公是中国最有影响的雕塑家,只是这种见面方式不免滑稽。

  
吃完‘扑肥’又上包房,包房里大屏幕电视,卡拉OK,电脑上网,自动麻将桌应有就有,众人如鱼得水,扯起话筒,摆开方城,只剩我一个手脚无处放。上了个网,就向大家告辞,众人客客气气,脸上一副看乡巴佬的微妙表情。好吧,好吧,我认了,大家玩好,乡巴佬先走一步了。

  
你不承认自己是乡巴佬还真不行,哪管你是出生在上海市中心,查祖宗八代都没问题,上海话讲得比别人正宗,不带江北口音。如果你融不进上海人的日常圈子,体会不了他们的轻重缓急,跟不上他们的思维方式。不能和他们同欢乐共享受,不懂得往脸上贴金的海派风格,该现的时候不现,该拎清的时候拎不清,该搞浆糊的时候搞不过人家。那么,上海人就不会认同你是上海人,最多鼻子眼儿哼一句:“作孽,外国待久了,人戆掉了。”

  

  回复[4]:  科长 (2009-02-08 11:34)  
  文取心:痒在上海

  
我案头上有本上海作家陈村写的‘手痒’,此地华人却多是脚痒,隔三差五滑脚就跑上海,飞机公司像是老娘舅家,说是拿美金到国内用,合算。外滩浦东南京路淮海路襄阳路城隍庙,一趟跑下来小腿杆都跑粗了,大包小包拎回来,怎么搞的?在那儿看看花好桃好,到这里却一样都不入眼,没有办法只好壁橱里一塞,一个礼拜后就忘记了。真个算起账来,签证费置装费超重费,旅馆铜钿车马费请客吃饭送礼红包,再加上老娘舅这笔账,实在没有便宜多少。如果再眼光不准,听信导购小姐的花言巧语,在华亭路摊头上买只罗莱克斯回来的话,就不是合算不合算的问题了,恭喜,你老兄自动升级了,高升到‘冲头’之尊,上海人谓之‘头颈贼硬,斩得血淋滴嗒也没啥关系’是也。

  
凡是到了‘冲头’这个级别,前赴后继的劲头是一定是要有的,两个月一过,袋里只要多了几张钞票,手指头自动会拨电话到老娘舅屋里:飞机票是啥价钿啊?打折了?快点帮我定下来。朋友如果问他去上海有何贵干?想了半天,给了一个天大的理由:白相。再问:不去上海白相要死的?再想半天,憋出一句同样过硬的话语:死是不会死的,但是心痒,侬晓得吗,心痒难熬啊。

  
说到点子上了,上海是个叫人心痒的地方,只要沾过边,不管你是中国人外国人,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像毛毛虫落进头颈里般的一律浑身发痒。中国人痒在一张嘴上,清蒸大闸蟹盐水鸭胗肝风干鳗鲞生剥毛蚶酒渍黄泥螺清炒鳝糊冰糖甲鱼鸡鸭血汤臭豆腐杭州小胡桃奶油话梅在外国是吃不着的。外国人呢,是痒在心里,啊!二十一世纪的卡萨布兰卡,只要是高鼻子蓝眼睛就有风情送上门来,管你是百万富翁还是水管修理工,坐进酒吧自有眼风瞟过来,过一天就带到城隍庙吃生煎馒头去了。男人痒在头上,怪不得上海发廊成灾,女人是痒在脚底,皮尔卡丹伊势丹巴百蕾古奇资生堂全部开在一条街上,跑下来脚底板真是要出油了。男女有别,此痒不同那痒,你痒有异我痒,但人人都痒在其中,所以叫做‘痒痒大观’。

  
现在欧美主要城市,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同痒会’,你替我搔搔,我帮你挠挠,精神上的会餐,心理上的澡堂子。三爷叔刚刚上海回来,开起派对来被当个宝:上海哪里新的小区开发出来了,原来的臭水浜旁边硬是弄出个欧陆风情,罗马时光,大堂跑进去像阿波罗神庙一样,帮你开门的穿得像开国元勋似的,性价比好得不得了。某个拉黄鱼车的戆大,木知木觉买进只股票,发大财了,小老婆两三个,天天跑计生委申请超生指标。上海滩上奔驶凯特拉克满地跑,我伲美国来了二十年还开部TOYOTA,人家上海大学生都开宝马。学堂周围乡下人的房子整片租下来,再转租给同学,做二房东,钞票赚得木佬佬。还有侬天上人间夜总会去过吗?跪式服务享受过吗?俄罗斯小姐见识过吗?洗脚洗过吗?汰浴汰过吗?按摩做过吗?中式西式港式瑞典式泰国式蛙式自由式。。。。。。?没有?可见侬落伍不是一点点了,最起码几十条马路的距离。

  
人都是形而下的生物,这个‘痒’却是属于形而上的范畴,所以我们要为这个‘痒’而高兴,为这个‘痒’而自豪,是人就会痒,一块石头,再呵也不会痒的。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个‘痒’,日子一眼看到头,还有什么意思呢?

  
三爷叔一讲,人人热血沸腾,一冲动就三跑到上海看房子去了,为的是洗脚方便。上只角的房子五六万一平方,下只角的房子也要两三万一平方,比起美国来只贵不便宜。牙关一咬,就是出血,也要出得是地方,买房子不是讲究LocationLocationLocation 的吗,楼下就是足浴城,转弯角上是夜总会,再走两步,小菜场后面是发廊一条街,地段好得不能再好了。

  
房子买下来是赤膊的,还要寻人装修,装修师傅立在面前,你才知道三爷叔所言不虚,你真是落伍了,装修师傅嘴里讲出来的花头经,你这个美国常春藤名校毕业生听也没听到过。复式立式开放式巴洛克宫廷式田园风光式明清复古式阿里巴巴洞窟式黄金海岸式。。。。。。听得浑身冷汗直冒,哪一式都要几十万大洋。不过既然猪头买回来了,毛还是要拔了下锅的,牙齿再咬咬,啥人叫侬兴致勃勃地飘洋过海洗脚来的呢。

  
大血本甩下去了,不常去住住对不起自己。在美国能省就省,平时上班带便当,超级市场买四角九一磅的鸡腿,多跑三个街口加便宜的油,一张去上海的机票是要保证的。身上发痒要憋住的,留到上海去搔的。

  
中国人一向有个好传统,奇文共赏,当然奇痒也要共搔的。这里的狐朋狗党,被撺掇得坐立不安,一个个咕咚下水,组团回上海买房子。这下好了,打麻将也有搭子了,荡马路有道伴了,出去吃饭正好一只圆台面坐满,晚上太太们雀战方酣时先生们溜出去买香烟,顺带夜市发廊兜一圈,熟门熟路,GPS 也用不着,东北大妞湖南妹子四川小媳妇,招呼一个个打过来,亲热得像一家人似的。

  
当然发廊只是权宜之计,刚刚来解解厌气的。上海本是男人的天堂,三步之内必有芳草,五步之遥春色满园。吃个饭唱个歌喝杯咖啡跳场舞谈趟生意,都会碰到风流艳遇埋伏在转弯角后等你,女人都是红颜,碰上就是知己,小蜜情人二奶一夜情,分门别类要拎得清,不同情况不同对待,存进电脑记录归档,千万记牢打一枪换个地方。只要不是麻皮瞎子癞痢头跷脚羊癫风,是你的就会找上门来。人生得戆一点也没关系,腰包厚一点就解决问题。八十二岁寻二十八岁也没关系,只要你有顶老板董事经理副总的帽子戴在头上。实在没有,也没关系,上海遍地印刷铺子,两百张名片只要五十块大洋,头衔随便你自己填,充分发挥想象力吧。

  
只有到了这个份上才知道心痒难熬是什么滋味,痒起来搔不着又是个什么味道。想当年书蠹头一个,只识得ABC,却不晓得X 代表男人,Y代表女人,童子鸡两眼一抹黑飘洋过海了,走得急急匆匆,人生大课却没有上过。到这里之后上学毕业求职工作上班娶家主婆养儿子,人人做只螺丝钉拧在社会这部大机器上,日子呢过得清汤寡水,像只蚂蚁般早上爬去公司,晚上再原路爬回来。七年之痒早就过了,熬不过也只能自己在墙上蹭蹭。现在蓦然回首,上海竟然如此精彩,心里的老白虱又爬出来了,有道是人生中年须尽欢,补课,补课,把缺失的,遗忘的,时不与我的,感叹蹉跎的,梦有未竟的,风华已远的课都补回来。

  
所以上海房子卖得好,所以青春补习班排排队,所以二奶三奶满街逛,所以人人轧扁头往回跑,所以豆腐都吃出肉味道来。

  
上海本是‘十里痒场’,绝非浪得虚名,风景这边独好。

  

  回复[5]:  科长 (2009-02-08 11:39)  
  泡在上海

  
文取心

  
就在我从上海回来之后的一个礼拜,世界日报登了拙作‘混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前写的一篇小随笔。朋友说:马马虎虎过得去,这次还有啥个花头经写出来?

  
答曰:泡在上海。

  
朋友的眉头皱起来: 炒冷饭吧,‘混’和‘泡’又有什么不同?

  


  
呔,当然不同,中国人用字讲究,混,有趟水而过的意思,湿了鞋袜,而膝盖以上无虞。泡,是整个儿地浸在其中,化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一片茶叶在沸水里那么欢腾,像一只荷包蛋在滚油里吱吱作响,还有什么比方好打?对了,像上海人吃早饭把油条泡在豆浆里,直泡得筋酥骨软。到了这个份上,‘泡’的精粹才显露出来。

  


  
泡咖啡馆

  


  
上海人原有泡茶馆的美德,只是现在和国际接轨,茶馆店让位于咖啡店了,咖啡店的名堂多得数不清,上岛咖啡,真锅咖啡,蓝山咖啡,云顶咖啡,意大利咖啡,爱尔兰咖啡,代表美国的当然就是星巴克咖啡。每人都说自己是世界顶级咖啡,价格从十六块到六十块,由你品尝,品不出来高妙之处?那是你的道行不够,或是你的舌头有问题。

  


  
上海老克腊泡咖啡馆的讲究不是一点点,上咖啡馆的穿着不能太正式,被人觉得是阿莫林,但也不能太随便,最好是暗色的运动装,领口结块花色鲜艳的绸巾。皮鞋一定要擦亮,等一会要从咖啡桌下伸出去亮相的。还有挟在胳肢窝底下的包,必须是名牌,必须是不大不小,大了累赘,小了放不下地址薄,手机,香烟打火机。进了门眼睛一溜,靠窗的座位还有吗?那里是泡咖啡馆最好的位置,既看店堂内的咖啡客又看路上行人,再加上被人看,锦衣日行。一杯咖啡铜钿花得物有所值。

  
女侍把Menu放在桌面上,不忙,先是点上一支烟,把手机掏出来,十分精巧的物件,珠光宝气,小巧得差不多能和女人的首饰媲美。伸出手指头快速地按了一组键,面带笑容:我在某某咖啡馆,好,等侬。然后再拨一组键,没人接?再拨一组,自言自语道:人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开。回过头来看见女侍还立在桌边,于是把烟头揿熄在烟缸里,吩咐道:一杯今日咖啡。在女侍离去之前再一次吩咐:再要一杯冰水。

  


  
冰水不要钞票的,随便添加。咖啡,二十五块一杯,再怎么湿湿嘴唇也撑不过三个钟头的。而且,老克腊们一般都神经衰弱的,喝多了咖啡要困不着觉的,讲出来并不难为情,现代人嘛,哪个没一两种时髦毛病?神经衰弱是首选,不像肝炎心脏病那样吓人,神经衰弱说明你敏感,是用脑者的标志,说明了你娇贵的出身。哪有扛大包的人困不着觉的?

  
等咖啡上来之前是最放松的时刻,深呼一口气,咖啡馆里那个味道哟,蒸馏咖啡的味道,炭烧咖啡的味道,奶油味道,巧克力的味道,西式糕点的味道,混和着尼古丁的味道,似有似无的女人香水味道,使劲抽抽鼻子,这味道就值个五块钱。

  


  
眼睛也不能闲着,一排排咖啡客看过去,那个手提电脑打开的家伙,看样子就是摆噱头的,啥人打字像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打?帮帮忙,现在手提电脑又不是个稀罕物件,还要带到咖啡馆里摆排场。再过去一对有点不正常,小姑娘倒是水灵粉嫩的,男的年纪大出太多,面孔上肉也耷拉下来了,衣装嘛穿得像宁波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不晓得小姑娘看上伊哪一点?头颈里那根像牵狗绳似的金项链?真是的。

  


  
对面一只女人声势足得来,以为吊了一个外国老头子光荣煞了,脚旁边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购物袋,手机讲得震天响,生怕一咖啡馆的人没有注意到伊。那老头子的脑袋像只电灯泡,肚皮像怀胎八个月,讲也不用讲肯定是个外国戆大,只会跟了女人屁股后头摸皮夹子付钞票,还以为到上海来拾到稻草了。哪知前脚走后脚女人就叫伊‘冲头’,而且是只进口的外国冲头。

  
再点上支烟,斜对面桌上有个女人不太平,眼睛滴溜溜地瞟过来,瞟过去。年纪不小了,领口还开得这么低,手上那只火油钻戒看来倒是真货,没有三卡拉也有两卡拉半。抽烟的动作一看就是老手,这种女人张恨水小说里讲到过的,老早叫做‘白相人嫂嫂’的就是,杀伤力太大,看得,碰不得的。

  


  
咖啡上来了,杯子小小的,比鸟笼里喂水的盅子大不到那里去。附一小罐奶,两包糖,一封湿纸巾。叫女侍把湿纸巾收回去,这额外的二块钱付得没名堂的。

  
不急着喝,还有两个半小时指着这杯黑水打发呢,约好的朋友还要一个钟头才会过来。没约到的朋友再呼伊一次:册那,还是关机,泡妹妹去了?

  
隔壁有人在看,老克腊喝咖啡的功架要拿出来哉,先是撒一包糖进去,然后加点奶,再然后,两根指头掂起小调匙,悠悠地搅动。手势的节奏要注意,不能太快,像涮马桶似的,也不能太慢,中饭没吃饱似的。最好是用手腕,像拉小提琴的人操弓一样,舒缓有致。也不能搅动太多,点到为止。然后,两只指头掂起杯柄,翘不翘兰花指各人自己拿捏。注意,喝咖啡时千万不可把头凑过去,像狗舔盘子似的。一定要腰背挺直,把杯子送到口边,轻抿一口马上放下,最好还要皱皱眉头,表示你喝过比这好得多的咖啡。学不像?说明你喝咖啡的功力还浅,回家去看看李安导演的‘理智和感情’,研究一下人家十八世纪才子佳人是怎么喝咖啡的。

  


  
扯远了,还是回到咖啡馆的场景来,西洋镜才播到一半。那个小姑娘和宁波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只见男人立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往桌上一摔,拔腿就往外走,小姑娘苦着脸,在众咖啡客的眼光中坐立不安,末了也抓起皮包冲出门去,临走之前不忘把桌上的钞票揣进口袋。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写明了;何苦呢?为了几张钞票,受这个腌躜男人的气?不过上海人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想归想,嘴巴上不会讲出来。

  
冷场没到一分钟,咖啡馆里哪天不上演这种小闹剧?上海人看也看木掉了。那个吊外国老头子的女人又手机开讲,声音比刚才还大。玩电脑的朋友伸个懒腰,一眼看见斜对面的白相人嫂嫂手上的大钻戒,眼睛就发了直,不断地从电脑屏幕上偷眼望过去。那女人却嫌他书呆子,眼皮耷拉下来,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自己反复打量。外国胖老头大概昨晚支出过度了,脑袋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打起鼾来。老克腊看看手表,从进门到此时四十七分钟,消耗了八分之一杯的咖啡。

  
咖啡馆是公众的客厅,每新进来一个咖啡客,大家眼睛就歪过去,看看是否自己等的人。在等候期间要多喝冰水少喝咖啡,否则等的人来了杯子里只有点咖啡渍不像样子。

  
客人进门时过了一个钟头二十分钟,老克腊杯里的咖啡还剩四分之三,分寸拿捏得正好。要不要给客人买咖啡?这要看你此次的会谈内容。如果有求于人,你必须摸袋袋。如果只是碰头闲聊,那么劈硬柴,各人付各人的账。上海人这点是拎得清的。

  
某人从国外回来了,大概混得不如人意。某人在潍海路的花园洋房以七千万出手,买家是头面人物的阿弟。某人和某人为了某个女人争风吃醋,捅到某人的老婆处去了。某人放某人野火,人家要请伊吃生活了。某人离婚了,分手费是五千万。某人上个礼拜被公安局刮进去了,在发廊里被逮个正着。某人和某人在画廊的开幕式上打相打,五六十岁的人还火气大得来。某人的画全部卖光,某人的画一张也卖不动。某人花几十万在拍卖会上自己买进自己的画,为的是面子上好看点。某人得罪了记者,夜报上全部是负面新闻。某人原来是开火锅店的,现在开起画廊来了。某人家当翻了一倍,三套房子变成了六套。某人到太平洋上一个小岛上开画展去了。某人拆了某人的烂污,铜钿捏在了手里不肯还给人家。某人三十几岁生了心脏病,某人七十好几还天天跑‘天上人间’。某人,某人,某人。。。。。。

  
时光在‘某人’中倏忽而过,嘴唇皮振动如簧,耳膜也振动如簧,冰水添了一杯又一杯,跟消耗的口水成正比。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在逞口舌之快还不忘巡视全场;那个讲手机的女人身边多出一把椅子,上面坐了个小白脸,外国老头醒来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俩用飞快的上海鸟语交谈,女人不时对老头甩出几句洋泾滨英语,小白脸就在一旁剥指甲。那个白相人嫂嫂站起身来,叼着香烟走出门去,玩电脑朋友在一分钟之后合起电脑,鬼头鬼脑地跟了出去。最好白相的是宁波推销员和小姑娘又回来了,挤在一张卡座上,叫了一大堆吃食,你侬我侬地打情骂俏。真是一对宝货。

  
再一看手表,今朝创记录了,一杯咖啡喝了四个钟头。过足了嘴瘾,看饱了西洋镜,值得,值得。美中不足的是没人朝桌底下看一眼擦得雪亮的皮鞋。朋友说伊要先走一步了,还有个饭局。老克腊连忙接口道:喔哟,差一点忘记了,今朝夜里还有人请我在锦昌文华吃扑肥。

  
走出门来,老克腊的腮帮子隐隐有点酸,酸得正好到位。肚皮倒有点饿了起来,锦昌文华的扑肥没啥吃头,不晓得屋里冷饭还有吗?回家吃酱瓜泡饭去。

  


  
泡酒吧

  
你如果没有泡过酒吧,千万不要叫自己上海人,要被人笑落牙齿的。朋友,帮帮忙,现在是啥个朝代了?连酒吧还没泡过?多亏侬好意思讲得出口。

  
要讲传统,中国人还真不遑多让,远的不说,刘关张三个酒客是在桃园酒吧里碰上的,武松打虎就是在酒吧里喝醉之后的壮举,近的有孔乙己在咸亨酒吧撒酒疯的记录。酒吧不但成就英雄,酒吧还创造历史。当然你也可以买了酒回家喝,俗话说‘闷酒入肚蚀骨凉’,你一个人在家喝酒就是喝闷酒,这还了得?快点跟我走。

  
现在上海的酒吧多过米店,称得上酒吧一条街的就有衡山路,茂名路,雁荡路,巨鹿路,华山路,乌鲁木齐路,还不算江湾五角场大批的校园酒吧。酒吧名称五花八门;棉花俱乐部,乔治五世,朋友,音乐盒,蝙蝠。一家家泡过来没有两个月想也休想。浦东金茂大厦楼上的酒吧叫做九重天,付最低消费88块洋钿就可以体会一下在离地八百八十英尺的空中喝酒,你在家里办不到的吧。

  
你在家里喝酒,顶多看到个黄脸婆,黄脸婆还不会摆好脸色给你。何必呢?酒吧里有的是漂亮的妹妹,年纪很小穿得很少,背脊骨肩膀露在外面不说,裙子一律在膝盖以上,喝起酒来像喝白开水一样。喝醉了就在吧台旁边跌跌冲冲跳起舞来,脚一软往你怀里靠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不用一惊一乍。酒吧里还有红头发绿眼睛的外国瘪三,妹妹们就是跟他们一块来的,摸铜钿买单是这批外国瘪三的任务。你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倒不是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只是他们身上的香水洒得太多,你吃不消喷嚏一个接一个就煞风景了。

  
看妹妹就看罢,头颈不要伸得这么长啊,更不要看得眼乌珠落出来,乡下人似的。

  
你说酒吧里节约用电啊,电灯泡黑古隆咚的?妹妹们看上去都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咳,哪能碰得上你这种人。不叫你‘阿莫林’叫啥人?

  
听听清爽,阿弟,你手里这瓶啤酒要五十只洋,五十只洋跑到超级市场里可以买一打了。你以为到这儿来喝酒的人不认得超级市场的门朝哪边开啊?那么为啥要用一打啤酒的钞票来买一瓶啤酒?为啥?

  
两个字,‘情调’。

  
酒保的白衬衫黑领结是情调,十八世纪的装潢是情调,墙壁上挂的冒充毕加索的抽象画是请调,外国爵士音乐是情调,吧台上一大瓶香水百合是情调,架子上一排洋酒是情调,黑丝绒沙发是请调,讲话夹几个英文字是情调,这个画眉毛女人的抽烟姿势是情调,那个一脸忧郁的男人也是情调,有破洞的牛仔裤是情调,西装笔挺,领带系的像吊死鬼的也是情调,狂放的舞姿是情调,踱步走只要你走得好也是情调,男女接吻是情调,男人和男人接吻也是情调,不要大惊小怪。。。。。。

  
你付了钞票买的就是这个‘情调’。并不仅仅是你手里的那杯黄汤。

  
不是黑咕隆咚的地方也有,出门,向右拐。楼梯脚跟处,厕所间里日光灯敞亮。

  


  
好了,不要苦着一张脸,就算你不懂情调,装也要装出一副泡惯酒吧的样子。进了门,比较保险的是靠在吧台上,酒保在忙的时候不要催他,小心赏你个白眼,拿出张钞票放在吧台上,他看到了会过来的,点了你要的饮料,轻啜一口。找头不要马上收起来。

  
一杯在手,放松点,第一不要像牛一样仰起头来灌,浅尝,轻啜,记牢你付的五十只洋是和你消磨的时间成正比的。先看看吧台上有什么有趣的人物?有没有似曾相识的面孔?如果你旁边坐的酒客有几分像刘德华,说不定真的就是刘德华。不要忘记索取签名,这记你真的赚着了。

  
刘德华今晚没空也没关系,你还有很多乐子可找。转过头去看看酒吧里有没有吊单的年轻女人?端了酒杯过去,没人会把你当色狼的。明摆着的,一个女人跑到酒吧里来坐着,就和往枪口上撞得兔子没什么两样。上海号称十里洋场,没有男女故事只是十里洋盘,当然还要看你把握女人的本领,一条如簧之舌和大把的钞票是少不了的。

  
没有刘德华没有年轻的女人也没关系,很多高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喝了几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也有的是,你支起耳朵听他们谈谈股票经;华能要跌,轻纺要升,网络股要趁低买进。信不信由你,心有灵犀的话明晨起个大早,跑到股票交易所去搏一记,输赢当然由你自理。还有房地产,哪里小区环境不错,哪批楼盘就会升值,因为地铁要造到那里。哪幢楼里有名人买进去了,所有的业主一道赚进。哪种楼盘可以租给外国人,哪种楼盘只好租给打工仔。上海人脑筋煞了清,喝醉不喝醉都一样。

  
就算你谁也没碰到,生意经也没听到。你还可以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就算音乐跳舞不合你胃口,明朝你还可以到办公室去吹吹牛;昨日夜里被朋友拖到酒吧去了,三瓶啤酒吃掉我一百五十只洋。保证办公室同事对你刮目相看。

  


  
所以说泡酒吧有万利而无一失。

  
最后要告诉你的是;在酒吧里每个人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来放松的,来买醉的,来看人的,来被人看的,来寻找一夜情的,来躲开屋里那头雌老虎的,来寻刺激的,来寻出气筒的,来吊妹妹的,来搭小白脸的,来听音乐的,脚骨发痒来跳舞的,来疯一晚的,来哭一场的。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酒吧,还碰上一批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酒徒,恭喜你,你找到了人间天堂,如果还没找到,坚持下去,一家一家泡过去,上海这么大,总有一家会合你的心意。

  
泡KTV

  
其实我写这文章还搞不懂KTV指什么?是译音呢还是译意?不过好像没有必要去搞懂,上海下至三岁小儿,上至九十老太,都知道KTV是夜总会,是好白相的地方,每条马路转弯角上都有好几家。你请教上海老克腊的话,他会如数家珍般地给你报上一大串;天上人间,夜上海,水晶宫,阿玛尼,金色年华,国色天香,帕格尼尼。然后下巴一抬问你:“老兄你准备出几张分去白相一趟?”

  
一张分是一百只大洋,KTV是烧钞票的地方。

  
钞票烧了点啥个名堂出来呢?你要啥个名堂就有什么名堂,唱歌,跳舞,喝酒,女色。金钱世界,物质世界,欲望世界能提供的一切,在此应有尽有。

  
上海以夜生活闻名于世,外国人,香港人,台巴子像没头苍蝇般蜂拥而来,KTV绝对功不可没,不但提供了精神和肉体娱乐,还解决了就业,湖南四川江西安徽的妹妹们腰肢一扭一摆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俨然是上海一道风景线。街头上有这么一首歌:

  
白天困懒觉夜里出去混钞票,

  
一天就吃二顿,晚饭和夜宵,

  
人家看我的腔调实在太另类,

  
走了马路上回头率还真不少。

  
当然,这是KTV小姐唱的,你不能说这些小姐没有艺术细胞,古代吃这行饭的还有个鱼玄机呢。你敢保证鸡巢里飞不出金凤凰?在中国,黄色娘子军有五千万之谱,比大部分的欧洲国家人口还要多,天天捏牢只话筒,天天吊嗓子,出个把音乐天才不足为奇。

  
白天这些小姐邋里邋遢,地摊上买来的汗衫,牛仔裤破破烂烂,夹脚拖鞋一双,睡眼惺忪,头不梳面不洗就跑到马路上吃小笼包子大饼油条。晚上到了包厢里像换了个人,不会比上海的电影明星差到哪里去的。头发像贵妇人似的盘上去,妆嘛化得恰如其分,一个个身着薄如蝉翼的性感服装,高跟鞋一穿亭亭玉立,白嫩的肩膀,手臂,大腿,都露在外面,往客人身边一靠,花露水喷香,嗲功十足,一只手搭勒肩上,眼风瞟过来瞟过去,‘张总’‘李总’一通乱叫,反正灌迷汤又不花钞票。莺声笑语之间,客人骨头先酥了半边。男人在这种辰光总要甩点派头出来,对不对?还有啥好多讲的,一迭声地叫酒来。小姐叽叽咕咕笑着,一个个说不会喝酒。男人就一脸的坏笑,拼命地劝酒。小姐羞羞答答,勉为其难地喝了,先是抿一抿,突然一仰头,整杯酒一口下去,那瓶八九百块钱的洋酒,转眼就去了三分之二,小姐根本纹丝不动,一杯接一杯,像喝白开水似的。男人劝酒劝到后来笑容就僵在脸上,身上的肉一块块地疼了起来,想想平常黄脸婆为了一把便宜点的青菜,多跑三条马路。想想屋里小赤佬吵着今年要去夏令营,想想楼下的阿二头买了汽车自己还开辆助动车。今天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姐身上大把地撒钞票,这个冤大头做得来没味道。心态不平衡哉,但是,不平衡也要平衡。啥人叫侬兴高采烈地来做冲头的?啥人叫侬贱格格跑进这个销金窑来的?还有侬带来的朋友眼睛乌珠都弹出来看着,上海人讲究头可断,血可流,台型不能塌。到了这个地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男人牙齿一咬,吩咐跑堂的小弟:“再来一瓶。”

  
酒送上来之后,男人学乖了,晓得厉害,再也不死命地劝酒,哪想小姐喝开了头,要慢也慢不下来。男人这时酒喝得比药还苦,眼睛一直在小姐的酒杯和酒瓶之间飘来飘去,心里默算今朝夜里的开销可抵上半年的小菜铜钿了。还好身边的朋友开始唱起歌来了,总算把小姐的注意力从酒杯上引开些,阿弥陀佛。

  
小姐们都是吃这碗饭的,在电视屏幕上歌的名字一打出来,头发一甩,脚底打着拍子,话筒举到唇边,一副跑惯江湖的功架,不管中文歌曲,香港金曲,台湾校园歌曲,好莱坞电影插曲,没有难得到伊拉的。从‘血染的风采’唱到‘月亮代表我的心’,从‘阿里山的姑娘’唱到美国歌星惠特妮 休斯顿的‘All at Once’,拿腔拿调,惟妙惟肖,迴肠荡气。在一片掌声中回到座位上,重重地坐下,顺势靠在摸钞票的大老倌身边,香汗淋漓,娇喘连连,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心里还在七上八落,小姐唱歌时他把台上的酒瓶研究了一番,这种酒在超级市场最多就卖七八十块一瓶,二千只羊可就从皮夹子里跑掉了。KTV的赚头也太好了点,应该不止于只是唱唱歌,喝喝酒吧,看看还有啥便宜好捞回来点。

  
反正以酒盖脸,手一伸,就把身旁小姐的纤手握住。小姐也善体人意,由你捏牢,由你摩挲,但是你进一步想把战场转移到大腿上去时,小姐腿一夹,在你手背上打一下,嗲声嗲气道:“人家不要嘛。”

  
人家真的不要吗?No。这说明你火候不到,你用钞票用得缩手缩脚,甩派头甩得半不浪当,喝酒喝得不爽不气,唱歌唱得上气不接下气。KTV是啥个地方?小姐们啥种人没看过?眼睛角里一瞄就掂清你骨头有几斤几两。不要搞错,人家小姐从湖南四川跑到上海是来赚钞票的,捏捏手是一个价钱,摸摸大腿是另一个价钱,带出场又是一个价钱,银到货讫,公平无欺。想揩油?门都没有。

  
对不起,一讲到钞票性命攸关,所以冲头的故事讲到此地讲不下去了。不过,各位可以发挥一下想象力,中国人历来在这上面花头百出,丰富多彩。古代章回小说里有摆花酒,唱堂会,绍兴戏里卖油郎还想要嫖一嫖花魁。想想老祖宗如此风流,嫖也能嫖出故事来,嫖出文化来,嫖出艺术性来,现在的上海阿拉们泡次把KTV 也不算为过。贞洁牌坊被推倒了,再也没树起来过。八大胡同不在了,但八大胡同精神永垂,而且遍地开花。长三堂子是历史遗迹了,但谁人敢保证KTV 就不会被写进上海二十一世纪的历史里去?

  


  
沪上有个文人叹道:“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此言大谬,浮华永远不会过去,深植在人性中的浮华怎么会过去?时代如季节,冬去春来,离离原上草必会抽芽,蓬蓬勃勃,上海这块土地异常肥沃,君不见,经济与欲念俱飞,繁荣共娼盛一色。过去的浮华有过去的韵味,现代的浮华有现代的精彩,各领风骚几十年。历史喜欢开人玩笑,历史喜欢旧瓶装新酒,历史叫人不得不托牢下巴。你应该庆幸,你额骨头高进,生逢其盛。也许你曾祖经历过辛亥革命,你祖父经历过八年抗战,你父母经历过文化革命,你大可胸脯一拍:“阿拉经历了上海KTV时代”。

  
上海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城市,既有伊的摩天楼,也有伊的下水道,奔驶600和黄鱼塌车共用一条车道,上海人中午吃肯德基晚上喝腌笃鲜,台上白相麻将台下打高尔夫。用善啊恶啊来描述她,就像用把直尺去丈量一个球体一样。为头脑精明的上海人所不做的。真的不要以为自己是老几,讲穿了我们都是小市民,我们都是普通人,在衣食住行之外,还有那么小小的一点需要,我们都有软弱的时光,在这个末世时代,谁来安慰我们呢?手指头扳扳,除了心理医生,弄得不好还是这些KTV 小姐,所以,当你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刚刚从湖南乡下来到上海的妹子,衣着土气,面露羞色,却抑止不住对大城市的向往之情。你要脱下帽子,客客气气和她们打个招呼,嘴里轻轻地咕噜一句:“在KTV见”。

  
2006,09,26,于柏克莱。

  

  回复[6]:  旅人 (2009-02-08 20:50)  
  科长转来的好文。杀根

  
“外国待久了,人戆掉了”也是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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