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讲上海话——比上海人更了解上海人的台湾人 向宣 (2009-01-27 08:52 阅读人次:3398) |
章缘
我理想的上海话老师是五、六十岁的阿姨,几代长居上海卢湾或静安,幼时曾经住在花园洋楼,后来搬进了石库门里弄,她有来历有故事,深谙人情世故,而且跟现实世界的联结还很紧密,能用生动鲜辣的老底子上海话讲述见闻。从她的语言中,我可以看到地道的上海,梧桐树掩映下的幽情。
寻觅这样一位老师,却比登天还难。原因之一,三年前初到上海,落脚在偏远的松江,原因之二,上海到处有外语教室,但不见有教上海话者。托家教中心找到的老师是个大学生,土生土长的杨浦人,从没教过上海话。“无鱼虾也好”,台湾话如是说,我跟着这个上海小姑娘开始牙牙学语。
学上海话的决心下得有点疯狂,我没料到的是,它从根本影响了我的上海经验。
台巴子
刚上了两堂课,就学到“台巴子”。老师有点吞吞吐吐地解释它的意思。巴子,指乡下人,上不得台面的。台巴子们其实就是一帮想要赚钱的台商,或财大气粗,或汲汲营营,有了钱的男人又贪恋温柔乡。我不懂,上海人长久浸润于重商文化中,对商人的作为习性最清楚不过,他们真正看不起的是那些不懂得打算盘的阿木林。第一波来抢占山头的台商,难道是因为缺乏文化素养和圆熟的作派,成了台巴子?
答案很快揭晓。学了“台巴子”后,我又学到“外地人”、“乡下人”。上海人称所有看不入眼者为乡下人。年轻的上海老师坦言:勿是上海人额,侪是乡下人。我问,北京人呢?把首都的人也称作乡下人吗?老师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北京的钱都是上海这里拿过去的呀!
瑜亮情结,我想到北京人对上海人也有很多想法。来上海之前,我在北京住过一年。两年前重游北京,一位相熟的北京出租车师傅知道我住在上海,对我抱怨,有一回拉了四个上海人,下车时竟然四人分摊车钱,给的还全是铜板! 我因为住过两地,立刻便能了解他的鄙夷。豪气喜欢抢着买单的北方人,看不惯分账的“小气”做法;而北京惯用一元纸币,少见上海通行的铜板。
长久以来,人们对其它族群都有一些看法,或称刻板印象,似是而非,枉顾个人的特异性,却有高度的辨识性。族群成见总是贬义居多,挑出对方跟自己不同的地方,给予负面评价。我自己在美国大纽约区住了十多年,那里是五方杂处的民族大融炉,我因为黑发黄肤的外表,被迫要负起整个族群的重厄,中美关系一紧张,不,只要同是黑发黄肤,哪怕是韩国日本跟美国关系有个风吹草动,出门时都要当心点,免遭无妄之灾。但是人们对种族歧视是有自觉的,大多数的人会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尊重。只是表面的尊重和谐有如薄膜,遇到突发的冲突,一戮即破。
这种人性,到哪里都一样。台湾现在呼吁尊重外劳,因为很多人压榨外劳。我想到美国唐人街那贱如蝼蚁的华人劳工,上海四百万盖房的外地民工,他们在社会的底层备受歧视。而上海人对外地人的成见和歧视特别尖锐,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掩饰。上海话老师对那些插队吐痰不守文明礼仪的人,包括擦撞她的摩托车骑士,我遇上凶巴巴的售票小姐,偷我脚踏车的人,林林总总一些恶形恶状的人,总习惯归结是外地人。
上海人的优越感令我惊异,令我好奇。我来自一个经过殖民和威权统治的小岛,那里的人没有地域性的优越感。当我去到美国,身为少数族裔中的少数,更常要替自己打气。而上海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最早见世面跟国际接轨、富裕起来的地方。在中国,上海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代表着质量保证。这种信心,超市里的阿姨都有。我想买个暖身宝捂捂冬天冰凉的脚丫。阿姨说,买上海老牌子质量最好,至于那些比较便宜的外地杂牌?她丢下“乡气”两个字。
优越感加深了阶级族群间的隔阂,而上海的殖民重商历史不断强化富贵贫贱、城贵乡贱,让我感受到在这个经过多次运动想改造和混同阶级的地方,阶级与地域之分比我所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严峻。
搭界
初到上海时,走在热闹的街头我感到沮丧。
车水马龙的大街,橱窗里的名牌,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快速的步伐和冷漠的神色。这里是另一个西方都会的复制。如果执着于舒适的物质文明,我不需千里迢迢举家从大纽约迁到中国。外滩的水上夜景,壮伟的西式建筑群,游人如织遥想当年,如果被这样的美景吸引,我根本就不会离开纽约曼哈顿,那璀灿无以伦比的珠宝盒。上海自古作为商港,早受西风洗礼,她不像北京那样,以传统和历史震撼我久违母国文化的心。人到中年放弃原有一切,调转轨道往另一个方向奔去的我,求异之心胜过求同。走在纷乱的街头,我不知如何跟上海产生连系。
但我很快就发现,上海可能是最适合台湾人居住的地方。这里有四十多万个台湾人,从台菜到台湾杂货,应有尽有,她的西化和开放,也让台湾人容易适应。至少,上海人对台湾人见多不怪,不像内地其它地方,台湾人的身分一曝光,总要招来许多关于政经方面的盘询。
来到上海,我先注意到的是这些故乡人,在餐馆在街头,只要他们一开口,我就能从众人之中认出来,很多时候甚至不需乡音的辅助,只看打扮举止神情。同类相聚,虹桥和古北一带,有了许多台湾人小聚落,单从台菜馆的分布密度,即可窥知一二。像我这样的台湾留美客,人生的黄金岁月都在美国度过,待人接物的原则、生活的方式和世界观,都受到美国文化相当大的影响,可是来到上海,我仍被归类为台湾太太。
我所认识的台湾太太简单分作两类,一是随台商爱人来沪,一是随外商爱人驻沪。前者多是生活单纯的贤妻良母,以先生和孩子为重心,眷恋故乡执着台湾品牌。后者足迹遍及世界各地,见多识广视野宽阔,对异文化接受度高。
每两个星期,我们在古北某茶坊开读书会,四周都是搓麻将打牌的哗哗声。上海人真爱搓麻将,公园和茶馆里围拢雀战,街上棋牌室林立。上海话里也有很多关于麻将的惯用语,我想到刚学过的“白板对煞”,形容一种对峙僵持的局面。跟书友们分享对上海文化现象的观察,大家却感叹没交到什么上海朋友。平日接触最频繁的上海人,是雇用的阿姨和司机。蹲住上海多年,除了消费还是消费,孩子读的是台商学校、国际学校或美国学校,不会讲上海话。
没有人相信学得会上海话。认为上海话好学的只有一种人:上海人。他们随口教两句,要你看看滑稽戏,以为这样就能学会。你感谢他们的好意,但要学会一门方言谈何容易,上海话是到上海才初次听到的话,那些语音腔调必须慢慢输入到脑里,偏偏我们又是忘性大于记性、生活里有太多责任牵挂的中年人。上海不过是人生过站,学这门方言的投资报酬率委实太低,何况学异乡方言,必须老着面皮摸索陌生的发音声调和习惯用法,期期艾艾辞不达意,在其中频频出丑闹笑话。四九年多少外省人去了台湾,住了一辈子,不会说台湾话。除非逼不得已,谁愿再去牙牙学语。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上海住多久,凭着一股冲动便学起来了,从未怀疑它会是座不可攻错的高山。一旦开步走,对异文化的本能好奇,支持着我向前,我咀嚼那些用语背后的文化特色,比较它跟同属南方语系的台湾话的异同。台湾话也有很多语尾助词,上海话语尾无义的“额”等同台湾话里的“啊”,学校也称学堂,以“跑”代“走”,“转去”作回去,宿脆家鹿敲降触束写毒等字的发音位置一样。那天我听到电视滑稽戏里称油条为“油嫁贵”,竟跟台湾话的发音相同,难道油条是从上海传到台湾?
上海人讲方言跟台湾人很像,明明是讲着方言,遇到特别严肃要表明立场或套用成语时,就转为普通话,二者转换自如。一些习惯母语的长者,讲起上海话时口气更轻松态度更自信。还有一种由上海话直接翻过去的普通话,只有识解上海话后方解其意。我最常听到的是“不来塞”、 “一塌括子”、“横竖横”、“淘浆糊”等。最易引起误解则是“不要响”,听来以为是“你甭想”,其实是不要作声。
意外的收获发生在重读张爱玲时。张爱玲是我的文学启蒙师,她的小说多以上海为背景,即使不在上海,也是关于上海人。想象中的里弄、娘姨、石库门和横马路,都在眼前落实了,连张爱玲的故居和常去的地方,也都触手可及。我读懂了她文中一些上海的特殊用语,也懂得了张爱玲。她九死一生逃出父家,坐上黄包车时,还本能地在跟师傅讲价。母亲告诉她,如果选择跟母亲,以后就没有钱了,她为此很是挣扎…种种我曾以为特异的行径,只说明了她是个上海人。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我很快发现,学上海话是了解上海文化的快捷方式,它成了我跟上海联结的切入点。在上海的台湾人有几人能解上海话?又有多少人识得此地家喻户晓的老娘舅阿德阿庆?台湾太太们对我的决心投来艳羡佩服的眼光,我的上海经验将跟她们不一样。
轧闹猛
我的心灵导师、印度大师Sri Sri Ravi Shankar说,不要执着于你的舒服区,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我就这样大着胆子来到中国,做好各种不舒服的思想准备。世界是如此丰富,人有百样,我不想停留在自己的舒服区里,日复一日复制原有的经验。
在松江住满两年后,我们搬到长宁区。学了一年的上海话,都只在象牙塔里,没有跟上海人对话的机会,现在走在路上听到的都是上海话,我兴奋又紧张,心里“搭搭动”。初级课本早就学光,平日都是跟老师天南地北“茄山湖”,搬到长宁区后,我振作起精神,寻来一本新教材,里头收录了成千上百条惯用语。
我学到“轧闹猛”。生平不喜凑热闹,但是独自一人跟谁去“开”上海话?要认识上海人,得往他们活动的地方去。有一阵子,我常到住家附近的长宁文化艺术中心,送儿子上跆拳道,让他跟一帮上海小朋友混在一起,他们喊他包子,因为他是台胞。我自己则去看中心里每周五晚上的舞台表演,合唱或独唱,乐器合奏或独奏,全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有一回演出的是音乐剧,剧中有个唯利是图的台商,嘴脸丑恶。舞台上的台商跟上海的穷艺术家起了冲突,艺术家求情:别这样,我们都是中国人。台商不以为意:我是台湾人!艺术家义正辞严了:今天你遇上我这个爱国的人,算你倒霉。他一拳把台商打倒:要你记住,我们都是中国人!台下爆出如雷掌声。
我有点吃惊,以为上海人没有那么“爱国”的。
我也去参加周日上午的上海文化讲座。陈子善老师讲从鲁迅到张爱玲,程乃珊老师讲异国经验,叶辛老师讲他的新作。与其说我想从这些演讲里听到新知新意,不如说想从其中窥知当地的文化现象,那包括追着陈子善问张爱玲怎能跟鲁迅相提并论的退休中学老师。
有一场是淳子老师讲张爱玲作品的电影改编,说到了上海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韵致。我以前跟淳子一起喝过咖啡,演讲完毕她突然把我喊上台去,介绍我是台湾作家。这下子全场眼光像探照灯打过来,刚说了上海女人,现在来了个台湾女人,正好作对照。彷佛这代表台湾形象的重担还不够我扛,淳子说了,让我这个台湾人谈谈对上海男人的印象,男性听众闻言都把脊梁骨一挺,眼睛聚焦。急中生智,我用上海话问候大家,简单自我介绍,所有人惊奇之余,也就忘了追究我的想法。
活动结束,几个听众围上来,对我很好奇,其中一位是程阿姨,她说自己对文学有兴趣,任职于居委会,愿意教我上海话,约定每周五晚上在文化中心碰头。这个阿姨上海话说得悠软好听,颇符合我对上海话老师的理想。约定的那天,天落大雨,她骑了半个钟头的脚踏车来了,我千谢万谢她的热心肠。谈话以上海话进行,她问了我很多美国的事,车很多房子很大?我则请她下回告诉我什么是居委会。没想到之后天气都不好,然后她被朋友的狗咬伤了,再后来,她说她很忙。
我跟上海话老师说了这段,她提醒我,轧轧闹猛可以,也要懂得“轧苗头”。现在我们已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虽然我的年龄足以当她的姆妈,有时她还比我老成世故点。我也不喊她老师,跟着儿子喊她徐姊姊。上课时,我把一星期内发生大大小小的事,用上海话讲出来,唯一没有明白告诉她的是,我是个作家,于是她毫无城府地告诉我,家里爸爸如何偷电,妈妈如何挑剔帮佣阿姨,朋友工资三千却可报销一万,女人怎么嗲作精,男人活该做家事等等。我听了如获至宝。
我左思右想,单靠买东西时跟店员交换的只字片语,上海话哪能有长进?最好能交到一帮朋友,在轻松的场合里聊聊天。主意打定,鼓起勇气去拜访程阿姨来不及向我解说的居委会。
一踏进小区居委会,几个阿姨往我一打量,我心里便开始发毛。她们问我家住那里,暂住证申请了没,跟管区派出所登记了没,打开一本厚簿子查起来。在美国一住十几年,没有填过任何户籍资料,要作人口普查,政府也要一再倡导,才能登门调查。从小在台湾被灌输了不少恐怖的街道监控居民的故事,什么听壁脚啦,什么控制户口分配就业等等(那个程阿姨是做什么的?)我来这里不成了“舔刀羊咩咩”吗?
牙一咬,我把视为隐私的个人资料都填上去了,安慰自己,这些只有在美国才算隐私,然后怯怯说明来意。几个阿姨都露出笑容,其中笑容最灿烂的一把抓住我手臂,“妳明天来,明天健身操开课,要学上海话不怕没人教! ”
为了学上海话,我这匹荒野的狼,这片漂泊的云,这个享受寂寞的独行侠,换上紧身韵律服下海去了。结果,年长的阿姨练舞练得气喘嘘嘘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姑娘则宣称上海话说得不纯熟。正如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健身操竟然也非单纯健身,而是要参加三个月后的长宁区各小区比赛!我想“滑脚”,却被老师钦定为小老师,帮忙记舞步带大伙儿练习。为求比赛佳绩,四十来个年龄从二十几到六十几的女同志,每周数趟练习如何整齐画一。
我也是在制式威权教育下长大的一代。剪着丑死人的清汤挂面头,穿制服,排队朝会,上课端坐手放膝头,中午午休,脸一律朝左…那几千个寒暑,向右看齐向前看,整齐画一是我们的标竿。为了要跟别人对齐,只好特别注意大多数人如何行事,压抑自己的特色,成就了一种表面的和谐,赏心悦目并且易于管理。
去美国留学对我是一大解放。美国文化标举个性,尊重差异,每个人讲自己的话,原创高过传承。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纽约大学表演文化研究所课堂上,我的导师播放了中国的白毛女芭蕾舞和其它舞蹈作品。在座师生同感惊异的不是舞者的技巧,而是群舞时的整齐画一。这是怎么做到的?要一群美国人做出整齐的动作,真会要了他们的命,他们的年轻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肢体动作随心所欲未经束缚。
而这里电视上的小孩假得可怕,讲话的腔调表情都演练过的,一点也不自然可爱。如果不说话,让他们跳舞、弹古筝,他们也是整齐画一,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个性。要把活蹦乱跳的孩子拗成那样,是经过了多少群化压抑啊?
长久以来,我已遗忘向别人看齐,但是韵律舞练习把我带回了从前。我动作比别人大,跳得比别人高,原本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经过一段时日,为求整齐,难度高的动作改简单了,我也被要求把动作做小。
一个独行侠跳起了团体舞,奉个人主义为圭臬的我落入了集体主义的罗网。一切的一切,都为了能讲几句上海话。
卖相
有些上海用词,牵涉到特殊的文化价值体系,一开始我常误解其意。应该说,我常用自己的价值体系去望文生义,牛头不对马嘴。
例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我直觉认为是贬义词,说的是小题大作,形式不配内容,名不副实,异想天开。但是它却是个褒义词,能把一个方寸之地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条,引申有适者生存的处世智慧。在七十二房客年代,甚或对一些居住空间紧张的上海人家,这可不是大本事吗?
有一回学到“搭穷架子”,书上解释是不愿借钱不想求禄,我眼睛一亮,这还是头一回学到人穷志不穷之类的形容,我想到人格高洁的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故事。徐姊姊说了,搭穷架子是另一种打肿脸充胖子,都要饿死了,还不懂得灵活变通。
又例如“精”。一般人怕被贴上“精”的标签,但它在上海不是贬义词,说某人精,常是夸此人处事利索周到,熟门熟路。外地人不齿上海人的精,上海人不屑外地人的笨,半斤对八两。
我学到很多对精明世故的正面形容。“门槛精”“路道粗”“花头多”的人,都是有办法的能人。做人要灵巧,懂得“接翎子”、“轧苗头”、“看山水”,不要碰鼻头才转弯。
台湾传统文化特别喜欢老实人,传统剧目里有出“戆女婿”,老实忠厚的三女婿最得天公眷顾,所谓天公疼憨人,傻人有傻福。但是,憨厚的人哪做得好生意?不能维护自身利益或为自身争取最大利益的人,在重商的上海是被看不起的。上海话骂人不够精明容易上当的词特别多:戆大、搭头、洋盘、冲头、寿头模子、阿木林、乡下人…最好的戆,就属“戆进勿戆出”了吧?
上海的重商文化在方言里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至,不但有很多对精明世故的赞美,对吃亏上当者的鄙夷,还用商业行为来形容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如倒贴、买账、倒轧账、谈斤头、拈斤两、打回票…连外貌也说是“卖相”。生意成不成,货色的卖相殊关至要。上海人特重卖相,其来有自。
在美国住久了,衣着打扮以简便为主,尤多休闲服。在北京,一般人也打扮得很朴素,四年前的北京街头,女同志大多是直发素面,而上海,甭谈街上往来的时髦仕女都蹬着高跟鞋或马靴,像我这样穿运动鞋或平底鞋的几乎没有,连我的帮佣阿姨也染烫头发,穿着尖头高跟鞋。如果哪天迎面走来的女同志眼神往你身上聚焦,带着严肃的审视眼光,那就表示今天的打扮够洋气够时髦。
世界华文女作协两年前在上海开会,我帮忙找酒店。第一回去的时候,因为天极冷,穿了保暖的黑色寻常羽绒服,脚上是好走的休闲鞋。接洽的负责人是位女同志,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态度冷淡,也不肯给我优惠。几天后,一位长居日本的上海女作家,也是女作协的会员,特别来上海帮忙张罗开会事宜,带着我跑了几个地方。这位文友穿着毛呢外套长裙马靴,斜戴俏皮的红色圆帽,严妆丽服带了礼物去拜码头。对方是某文化单位的书记,是她的学姊,先送上礼物,再由学姊书记介绍了单位里的几个主编,由此为女作协找到发表新闻和刊登会员作品的园地。她也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散文集打听出版的可能性。
这位文友“搭讪头”的功夫,我恐怕很难学会,从小到大生活和工作环境都很单纯,美国更不讲人情关系,但是卖相这点要学不难。再去接洽酒店时,我穿上了纽约带来的骆毛长外套、毛料西裤和皮靴,一副贵妇模样。接洽人员为我倒上一杯热咖啡,讲价钱时也好商量多了。
一年后,我回台湾探亲访友,惊觉台北街头见到的女性,穿着如此,如此…徐姊姊接口说“体忲”,邋遢之意。她自己在大冷天穿着皮大衣配短裙,因为体形属于“的粒滚圆”,再冷的天也绝不穿羽绒服。
上海人好面子,喜欢“札台型”,而且讲究维持自己的身分。同个小区的太太都不自己买菜,认为“坍招势”。我可不管,不论寒暑,脚踏车一踩就走,小菜场也好,小超市也罢,前篮里装满,把手各挂一袋,后座还夹着份报纸,摇摇晃晃往小区而来。大门警卫把我拦下了,“去哪儿啊? ”真没个太太样。
我之所以不掼太太派头,过着自己买菜烧饭的日子,其实是有原因的。原因跟学上海话一样,就是要跟上海这个地方有“搭界”,不要足不沾地活在云端。有上海朋友说了,她们从不去小菜场买菜,嫌脏。我则厌倦了美国那种宽敞洁净的超市,喜欢往有颜色有声音有味道有生活情态的小菜场里钻。我去看看上海人喜欢吃哪些菜,什么海鲜河鲜,哪能烧法?看阿姨怎么讨价还价,商贩怎么做生意,甚至看人吵架。景气不好,我总能听到阿姨跟相熟的商家叹苦经,过去一家门吃三只蟹,现在只能吃两只云云。
吃仔上海饭
学了上海话,一些茫茫前尘往事突然清晰聚焦。
中学最要好的朋友,上课时常偷传纸条给我,说她想要“困觉”。她还给了我一个绰号“桂圆”,一种台湾称龙眼的水果。是啊,她曾说她们家是上海人。中学最疼我的班主任,毕业至今我们不曾断了连系。听到我迁到上海,她来信说她们一家是上海人,虽然在台湾出生长大,她跟父母学了一口流利的家乡话。她期待我返台时,可以跟她以上海话交谈!还有,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在记录民俗文化享有盛名的汉声杂志社,我的主管奚淞老师,风度翩翩能文擅画,是文艺青年崇拜的对象。他写过一篇至情散文悼念亡母,题目是“姆妈,看这片繁花”,没错,又是上海人。我忆起二十年前他说过,他的父母当年从上海法租界去了香港,最后到了台湾。
此时,远在加州的母亲告诉我,我摰爱的外公竟然也来过上海。受日本教育,游学东京的外公,年轻时曾到上海来找寻机会。他穿着日式外套,只会讲台语和日语,在仇日排外的上海哪有可能找到工作?他跟母亲描述的上海,秋冬时极冷,在冷风里缩着脖子独行,脚下的落叶沙沙(是梧桐叶吗?),闻到糖炒栗子的甜香…
一起举行读书会的台湾太太们,大多住在郊区别墅或虹桥古北某个高档小区,出入有车,多是可载七人的休旅车,方便购物接送小孩,有时兼作先生公司的公务车。她们不像我这样骑脚踏车去买菜,乘地铁和公交车绕上海。我跟一般游客一样逛石库门改装的新天地,也去老外和白领喜欢的田子坊,我更走进大街旁的小里弄,在污败的石库门里穿行,头顶上是一竿竿的衣衫和腊肉熏鱼。我走绍兴路思南路多伦路,看毛泽东宋庆龄蔡元培的故居…我不是上海通,也没有多“懂经”,事实上我害羞且缺乏方向感,我只是必须跟所住的地方产生一种连系。那连系不能只是食衣住行的消费,那连系也无法躲在华宅和轿车里产生。
有个从美国硅谷来的太太,陪从事保险业的先生住在浦东黄金地段一座豪华大厦里,俯瞰外滩美景。她说每天看着落地窗外的美景,只觉得空虚寂寞到想跳楼。她不愿出门,见不得市容脏乱,也受不了人的无礼。来上海一年,交游的都是驻沪的老外或台湾人。她极度不适应上海。朋友介绍她来看我,想知道我在上海如何安身立命。
我把大师的那句话转送给她:不要执着于你的舒服区。因习惯而执着于洁净和秩序,那执着就绑住了你。洁净和秩序,有时也让一切变得单调无趣。纷乱的人和景,一再刺激你的感官神经,常常有呼之欲出的故事线索。有人“骯三”,千方百计想“斩”你,也有人热心,有机会就帮你一把。人情的织锦错緃复杂,我们既是异乡客,对别人的误解和成见,要学会置之一笑。当然,寓居上海难免有慨,到内地四年,都搬了三趟家了。但就在这种迁徒变动中,在经验生活里各种小小的磨难时,上海的味道被一层层刷上去,生命的厚度增加了。我不求多舒服惬意,也不认为靠着蹩脚的上海话,真能融入上海人的圈子,但是,我的心在这里,我的笔也在这里。
冬天的时候,我们一家参加了上海艺日游活动,以一天时间参观数个上海的非主流表演空间,包括电影院、展览场、剧场和音乐酒吧,这些表演空间散落上海各区。冷湿的天候里,一行数十人造访某个僻静深巷或是郊野旧厂,攀爬一个又一个木板、水泥或铸铁楼梯,兴致高昂。
在纽约求学时光,学校就在前卫多元的下城区,从艺术家云集的格林威治村到鬼魅多彩的苏荷区,再往东到旧厂成剧场的东河一带,遍布小剧场,是表演艺术爱好者的天堂。我几乎每天都在看戏。开场前剧场门口大廰的灯光和喧哗,散场后黝黑街头疾行的身影,红砖建筑物前鬣鬣飘动的旗帜,夜风把淡去的烟味送入胸臆,而我满脑子都是舞台上的光影,那时我年轻。
上海也有这样的地方,只是散布在各角落,更加鲜为人知。造访这些地方,我感到亲切,更有点怀旧。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找到跟年轻岁月时的一丝连系。更有意思的是参加者的背景如此多元,他们来自美国、加拿大、德国、法国、日本和韩国,其中有父母姊弟一家,姊姊以流利的普通话和英语介绍自己,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比利时人,她和弟弟出生在中国。上海如磁石,把各地的人都吸来了。
不是说“吃仔上海饭,赛过赅百万”吗?徐姊姊说她怎么样也不离开上海,上海是世界上最惬意的地方。张爱玲有篇散文就叫“到底是上海人”,夸奖上海人的通达,连坏也坏得有分寸。在时而方正大楼时而弯曲里弄的上海漫游,你想到童年的台南,成年后的台北,或是之后的纽约。在这里,东方与西方相遇,过去和现在水乳交融。
都说上海的旗袍师傅好,而当年旗袍正是由上海风行到全国各地,月份牌上柳眉弯弯的美女,上海影歌红星着旗袍的倩影,让旗袍和上海分不开。而今,一个接一个以老上海为背景的大戏开拍,着旗袍的上海女人风韵深入人心。初春时节,台湾一家人文杂志社请我写一篇上海旗袍,我找到了长乐路一家旗袍精品店的老师傅,九十多岁了还在为客人量身,人称“老法师”。老师傅十六岁开始做旗袍,数十年的世代交替,他那双眼那双手不知量过多少上海女人的尺码。我也心动了,让老师傅量身订作了一件,黑色浮花真丝绡衬湖绿夹里、立领凤凰纽黑滚绿嵌后开无袖。
夏天,我回到纽约旧地重游,在日本餐馆的小花园里与数十位文协的文友们见面,我故意穿上了这身旗袍,绢扇轻摇,还露了几句上海话。这一来突然把大家带到了上海,想象中的上海,“花”得他们一楞一楞。之后我坦告,其实上海女性不穿旗袍,她们追求的是洋气。
在加州圣荷西,陪着母亲和姊姊参加联谊舞会,我被介绍是上海来的。舞会上,台港人士居多,他们偷偷地打量我。有人窃窃私语:这身柳绿舞衣金舞鞋,肯定是上海的时髦打扮,听说过百乐门吧,上海人会跳舞呀!舞蹈老师跟我翩翩起舞时,听我英语流利,问了一句:上海那儿英语说得很多?我不禁笑了。
上海话胡乱学了两年,台腔台调讲得不正宗,情急之下还会冒出英语,可能外语在脑子里存盘的地方相近吧。或许我的上海话永远会是半调子,但它帮助我了解上海,让我在踏出自己的舒服区后,烧菜加糖,购物还价,“格算勿格算”的算盘常打,不知不觉中,一个台湾人过起了老写意的上海日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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