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Lexus:我在地震灾区当赤脚医生――震中日记 haohao (2008-06-14 12:03 阅读人次:2349) |
仅以此文献给5.12大地震中死去的中国同胞和无数忘我献身的志愿者
(一)灾难降临
五月十二日至二十七日
2008年5月12日早上8时,我象往常一样,驾车上班。路上,我先给一朋友挂了个电话问候,他的父母刚从美国回到成都。谈话中并无任何异样。然后我打开收音机,象往常一样听NPR早上新闻。突然,新闻里传来骇人的消息“中国四川发生里氏7.9级大地震,已知数千人死亡。”我被这消息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到办公室,马上打开电脑,看到各网页的头版头条已经都是关于中国地震的消息:中国时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离2008年8月8日奥运会88天,四川省汶川县发生7.9级大地震。从早期传回的照片上看,汶川已成了一片废墟。这一整天心情不佳。虽说四川不是我故乡,我也没有亲人在四川工作生活,但那一片土地毕竟是我故国的地方。在看两个病人中间的间歇时间,我都回到办公室,眼睛盯在电脑屏幕上,寻找着从灾区传来的最新消息。晚上回到家,除了在电脑上寻找消息外,也打开久违了的CCTV卫星频道,了解中国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中国政府在前一段的西藏骚乱中还是对外封锁消息,这一天却异乎异常的放手让境内外媒体报道灾情。中国政府对灾情的反应也是异常的快。就在我驾车上班的同时,温家宝总理也在飞往灾区的飞机上。
连续三天,地震的消息占据着各种媒体的主要版面。死亡人数的统计在不断上升。人们改变了日常生活的节奏,关心这一事件,连网上爱吵架的马甲们也静了下来。我和许多海外的中国人一样,天天坐在电脑和电视前,捕捉每一条最近信息。这时我发现,不管承认不承认,自己还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汶川的痛,四川的痛,也是我心里的痛,我们都成为了四川人。
三天以后,中国媒体的报道明显转向。正面报道的多,歌颂领导视察的多,灾民受灾情况的报道越来越少。媒体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个主要城镇如汶川,都江堰,北川,绵阳,映秀镇,其他的不甚了了。打开中国四川地图,震中附近千人以下的乡村小镇星罗棋布。山里的山民们更是从未见报道。他们肯定也遭了灾,但他们得到了救援了吗?两年前,我随旅游车到九寨沟,经过都江堰,汶川,北川,羌族阿坝自治州,那美丽的小镇,独特的小楼,淳朴的民情,险峻的公路,都曾使我陶醉。如今,这一切还存在吗?
Do something!
网上看到彦大夫在寻找参加医疗救援队的机会,却不得门而入。我告诉他,买张飞机票,自己飞回去。其实我自己也在想这么做。这时中国各省已派了大量的医疗队前往灾区,大批重伤员也已从灾区运往全国各地。成都重庆的大医院早已医生满为患。我们回去,能干什么呢?
大灾难医疗救灾大概分4期。第一是黄金期。这是抢救生命的时期,在大灾难发生的头三天。第二是创伤外科期。主要集中精力于受伤者的外科处理。第三是内科感染期。主要对象是没受伤或轻伤的灾民。他们因恶劣的居住条件和环境开始产生各种疾病,甚至会有瘟疫流行。第四是心理辅导期。灾民经过开始阶段的shock之后,心理开始调整和修复。
震后两周,是内科感染期的开始,正是需要我这一类专业的时候。灾区乡村小镇仍需大量医疗照顾。我终于联系到了一个民间组织,他们主要着眼于政府照顾不到的灾民,这正合我的心意,于是决定加入他们。
这时候,我早已因各种原因用完了我今年的假期,而且要是我离开的话,我的partner就要cover我的on call 和病人,我的护士也要重新修改我的门诊schedule, 我的病人又要推迟他们的appointment。他们怎么想?会不高兴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我的partner和办公室的小姐们一说,出乎意料之外,他们都非常支持,二话不说。他们其实早就看到我坐在电脑前呆呆的样子,怕我伤心,一直不说,现在既然我自己说出来了,他们都表示同情和支持。 虽然中国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也感到中国人的痛。当我把想去中国救灾的想法告诉医院的CEO,他坚持要捐献一批药品。网上的朋友Sabina和Bilbo得知我要回国救灾,马上捐献了一批药品。多位网友也表示了要捐献或参与的愿望。只是我当时情况不明,不敢缪然答应。
我马上回家,约了一位跟我一样想为灾区做点实事的H医生。我们的目标是去灾区的乡村服务。我做好了在最差的条件下生活的准备,买了登山背囊,买了在野外露营所需要的服装和用品,买好了机票,办好了多次回国的签证,一切准备妥当。
出发。
(二)奔赴灾区
五月二十八日
一早,我们两人赶到机场,与另一位药剂师会合,坐上了飞往中国的飞机。在飞机上,我睡不着觉,就把网友星光和末末通过e-mail寄来的《心理急救-灾区现场急救手册》拿出来看。这是美国National Child Traumatic Stress Network and National Center for PTSD编写的心理急救手册。在汶川震后6天内,由美国多位华人学者一人一段紧急译成中文,供灾区使用。我确实佩服他(她)们的爱心和热情,能在短短几天内翻译出这本125页的书。我不知道网上的大侠里,是否有人参与了这本书的翻译,(现在我知道,Laoniu参加了这本书的翻译)不过我不得不说,这本书的翻译确实良莠不齐,有的段落确实翻译得惨不忍睹,就算象我这样的专业人员,也不知其所云。因手上没有这本手册的英文原版,只好连猜带编地在上面做笔记。
说到网友的支持,我不得不在这里表示感谢。自从我在老彦的线上透露要回国救灾的消息,网上一片赞扬声,很多网友更是送来关心和支持,令我羞愧不安。在我出发前,已有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从中国各地和海外赶到四川灾区,他们在余震中冒着生命危险默默无闻地工作。而我,还没成行,就已得到这么多的鲜花和掌声,于心不安。
在飞机上看了Discovery的一个节目,正好谈到Neeswood抗震屋的实验。这是木头和复合材料做的房子,在模拟8级地震下房屋结构丝毫无损,只是家具都移位了。要是四川人都住这种房子,伤亡人数一定大减。不过我怀疑这种房子能否在中国推广,那得要多少木头和复合材料啊!
机上还看了一部非常罗曼蒂克的电影“27 Dresses”,很陶醉。不过,在这种时候看罗曼蒂克的电影,简直有点罪过感。
飞机一抵达上海,马上转机飞往成都。到达成都后,在机场找了辆出租车,便直奔某救灾办事处的指挥部所在地。出租车穿过成都闹市区。震后两周,成都看上去并不象是处于地震灾区,成都市民看上去并无紧张的气氛。马照跑,舞照跳,麻将照打,街上歌舞升平的景象与我们心急火燎赶来救灾的样子完全不同。我不禁怀疑是否来错了地方。从前读过谁写的战时重庆,人们照样纸醉金迷,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现在终于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指挥部设在一间较偏僻的酒店里。与刚才大街上看到的不一样,这里就象战场指挥部,人来人往,却有条不紊。我们到达时已是当地晚上十点,总部会议室仍然灯火通明,每天例行的工作会议正在进行。一位救援者正在讲述志愿者,生存者,儿童,灾民的心理健康需要。她报告说灾民的心态可分几个型:一声不吭型,工作狂型,焦虑不安型,惊弓之鸟型,伸手待哺型。一位山上灾民的房子倒了,妻子失踪了,他留下儿子照顾老父亲,自己下山投身挖人救灾工作。几天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拼命工作。一群从灾区里抢救出来的孩子,就象惊弓之鸟,连卡车卸砖,都会吓得直哭。这时,一位志愿者来向大家告别。他放下家庭和工作出来救灾,家庭却不理解他,出现了问题,他不得不离去。临走前抱着总部的负责人,放声大哭。
我们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很快便进入状态。我们听了简介,接受了明天的任务,便到了被分配的房间休息。伴着一天的疲劳,一天的兴奋,听着旁边一家饭店里成都市民的猜拳行令声,进入了梦乡。
(三)乡村医疗队
五月二十九日
清晨,我们在酒店大堂会合。我们的医疗队由志愿者组成,其中有三位医生。除了我们两个来自美国外,还有一位是来自香港的年轻的外科医生J。J医生是我们几个人中最早参与救灾的,地震前他刚好因事来到成都,地震一发生,他马上成为志愿者,投入民间救灾的行列。J医生目睹了地震中最惨烈的场面。他在重灾区都江堰聚源镇,绵竹汉旺镇都工作过。在废墟中救过伤员,在余震中运过救济品,一个任务结束,他又投入另一个任务。和我们混合组成医疗队时,他的身心已经非常疲劳。
另一位香港男护士L,普通话说得谁都听不懂,脸上常带着孩子般的笑容。他在地震三天后来到灾区。和J医生一起转战过不同的战场,哪里需要就到哪里。他也在废墟底下扒过人,高山上运送过救灾物质,灾民营里照管过孤儿。
我们的领队兼向导兼川语翻译小Z是一个秀气漂亮的成都姑娘。她原来的职业是电视台记者,现在是杂志编辑。地震发生后,投身于民间救灾。Z小小年纪,却有非凡的组织和领导才能,几个大老爷们都得跟着她的指挥棒转。Z具有职业记者的敏锐嗅觉,又在新闻传播界有一班朋友,从她那里,我听了许多救灾中的“untold stories”,
另一位队友是北京的一位画家R。R在著名的通县画家村拥有一个宽大的画室,在同行中小有名气。地震发生后,只身赶来灾区。和我们组队时,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拯救队员了,但他在队里的任务却是帮我们打杂。
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秀水镇,在北川和绵竹之间。秀水镇本来就是个穷地方,缺医少药,地方土霸王横行。地震发生时,农民多在田里,因而死伤不多,但房子大部倒塌,村民只得住在简易的帐篷里。在电视上,我们看到灾民住的蓝色帐篷,里面备有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我们或者会想当然的认为所有的灾民都住上这种帐篷。其实不然。那蓝色的帐篷城其实是国家的面子工程。在秀水镇农村的贫苦百姓可没那么幸运。蓝色的救灾帐篷轮不到他们,早被乡里的领导独占了。贫苦的村民只能用一块塑料布搭个简易棚子,即不遮风,也不挡雨,更不隔蚊子。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活,没病也会熬出病来。
沿途看见很多民房都倒塌了,包括一些看上去很新的房子。这些房子的倒塌对房主是一个双重的伤害。盖房的多是外出的打工仔,说不定还有做皮肉生意的。在家乡盖房子是用来光宗耀祖的,一场地震,不但将他们一辈子的血汗钱顷刻化为乌有,也令他们想光宗耀祖的梦烟消云散。
我们首先进入离秀水镇不远的一个村庄,村里谁穷谁富,一看就知道。穷人的房子都倒了,富人的却还站着。我们在一家村民的门前找了一张桌子和板凳,设了医疗点。村里的人知道我们来,便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医疗点,等看病的人,一下子排长了队。J医生显然比我熟练。我在美国看病人,初诊30分钟,复诊15分钟,已经自觉够快的了。而J医生却象国内的大夫一样,不到3分钟就看完一个病人。病人多数并没有在地震中受伤,或顶多受了点轻伤。重伤的早已经运到城里抢救了。我们看得最多的是上呼吸道感染,胃肠道感染和皮肤感染。这和灾后的卫生条件与帐篷生活有关。
村民们住在帐篷里,早晚温差大。白天闷热,晚上寒凉,清晨露水重。大多数人都有嗓子疼,咳嗽,头晕。室外蚊叮虫咬,很多人也没洗澡,皮肤瘙痒和皮疹的人特别多。除了许多是慢性湿疹近期加重以外,还有很多是蚊叮虫咬后继发感染的。轻度腹泻和腹痛的人也很多。我称这些为帐篷综合症。大概以后写教科书时得补上去。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体癣和足癣等真菌类感染的,比我原来想像的少得多。
乡民中来看各种疼痛的也很多。其中大部分并不是在地震中被砸了,而是各种慢性关节炎和相关的并发症。腰痛,颈痛,腿痛,膝关节痛,手腕关节痛是最常见的主诉。四川的乡民们大多有关节炎。乡民们年纪大一点的都有高血压,但吃高血压药的几乎没有。我专门带了网友们捐的血糖计回去,却发现派不上用场。测了血糖有什么用呢?他们没 钱买降血糖药。我们原来是来救灾的,现在把乡村医疗都包了。
有一位乡民跑来说,他们村里有一位在地震中被砸伤了腿,不能走来。另一位的肩膀被砸了,手不能抬起来。我们说:“那好,我们去看他们!”我和H医生收拾了一点药物和纱布绷带,放在背囊里,和领队的小Z一起,跟着来人往那村里走。
乡间的路本来就凹凸不平,由于下过大雨,路上一片泥泞。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赶去。幸亏我们穿的是登山鞋子,才没有滑倒。路的两边是农民的田地。听老乡讲现在是双忙的季节。农民这时正是冬小麦收割和早稻插秧的时候,但不少的田里,冬小麦还没有收割。强壮劳动力本来就少,这房子一塌,把农活都耽搁了。可是这早稻要是现在不插下去,误了季节,明年吃什么呢?我们默默无语,只有为农民担忧。
村里大部分的房子都倒了,到处是断壁残恒,碎砖烂瓦。农民在倒塌的房子旁边搭简易帐篷住。在一根撑起的横木上挂上一块塑料布,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我们首先赶到那被砸了的农民的家。她家四口人,男女主人,小女儿和老母亲。他们搭了两个帐篷,大的是男女主人和小女儿住,小的给老母亲住。废墟里拉出一床垫,放在大帐篷里。老母亲的帐篷里没有床垫,一块木板上面铺了稻草,那就是她的床了。女主人的左肩膀在地震中被倒下的横梁砸了,不能动,一动就痛。检查之后,发现是左锁骨闭合性骨折。所幸骨折端移位不大。我建议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去医院照个X光,如无错位,不用手术。她苦笑一下,因为她没有照X光的钱。无移位锁骨骨折除肩膀肩带固定外,无需特别治疗,但我们连这肩带也没有。我们只好给她一些止痛药,嘱咐她不要提重东西。她的右腿踝也给砸了,不过是软组织损伤而已,我们给她上了点外用药膏。
这时另一位村民走来,他的脚给砸伤了。村里的医疗站给包上了,但还觉得疼。我把他脚上缠着的纱布打开,看到一个开放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幸亏并不深。我给他用生理盐水洗了,涂上从美国带来的抗菌素软膏,用干净无菌纱布给重新包扎了。村民千恩万谢,但我在想,我们离开之后,谁给他换药呢?
周围慢慢聚集了附近的村民,他们也是来求医的。大部分的症状都一样,都是住帐篷给弄出来的感冒,支气管炎和皮炎。少数有胃肠道症状,年纪大的普遍有关节炎和慢支肺气肿。有时我在想,在这里确实不需要一个正规训练的医生,象在美国的四年under,四年med school 和四年的resident 训练在这里显得实在多余,他们当中有赤脚医生就够了。
回程的路上,小Z跟我们说,许多村民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关心他们。乡长村长都是一方土皇帝,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村里的水塘被村长霸占着,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村民们不知关爱是何物。握手,拥抱,是他们一生中从未享受过的奢侈品。给他们做灾后心理治疗,确实不需要长篇大论。我们在美国学过的心理学,对他们似乎并不适用。和他们坐下来,握住他们的手,看着他们的眼睛,拥抱他们一下就够了。每次我们握着村民的手,看着他(她)们的眼睛的时候,他(她)们的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爱对他(她)们来说,比医药更重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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