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故园无此声 高沐 (2008-05-09 01:45 阅读人次:1367) |
作者:长平 文章来源: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几天前翻阅《纳兰词笺注》,又看到这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我捧着一本纳兰性德词选,苦苦吟哦的情形。那时候刚离开大学校园不久,没有工作,一位老师就经常帮我找点事情做,由此为书商写了好几本书,其中包括一本纳兰性德词新解。在这个工作中,这首《长相思》令我感慨万千。
那是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浪荡着很多和我一样的青年。我们既找不到工作,也不屑于到国家单位去上班。和当时整个国家一样,我们眼前一派茫然,但内心还是怀着某种信念。所以,我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就假想了一段山高水深、风雪交加的征程。在这段征程中,我们意志坚定,勇往直前,同时内心又充满了痛苦和惆怅。
而如今我对这首词感兴趣的地方,更在于它最末的那一句:故园无此声。故园者,故乡也,家园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这些词语敏感起来,同时也惶惑起来。
山高水深不是最可怕的,风雪交加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乃是愈行愈远、愈远愈甚的“故园无此声”。
我们这一代人,甚至前后几代人,或多或少地,都有过丧失家园或逃离家园的经历。对我个人来说,这个经历曾经壮怀激烈地发生,随后心安理得地度过,现在则开始显现出惴惴不安的后果来。
我没有王小波那样幸运,在十三岁的时候就从父亲的藏书里对古希腊着了迷,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一直到上高中,我都坚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那时候最想去的地方,是马克思的故乡,德国小城特里尔。从求知欲上说,大英图书馆也很有诱惑力,因为马克思刻苦攻读时在那里踩出了两道脚印。
在这种教育中,传统文化是被否定的东西,本土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处于被改造以致进步的过程中。另一方面,它又要求人们热爱家乡,热爱祖国。道理上怎么讲得通呢?这套价值体系也能自圆其说,首先它划分了社会阶级,其次它划分了社会发展的阶段,被否定的东西都可以归结到落后的区间和时间中去。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发生了一场文化热。这场文化热,虽然先前也有了好长时间的暗流,但是对我这样的青年来说,还是有如轰然洞开的天光,令人狂喜而又晕眩。少年的凌云壮志顿时变成了上当受骗之后的愤怒和迷惘。
正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那时所有的大学都只有一个系,那就是西哲系,所有的大学生都在读除马恩著作之外的各种西方哲学著作。这些如饥似渴而又不成系统的阅读,使我们都变成了图书馆里的无头苍蝇。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中国出了问题。不仅现实社会出了问题,而且自古以来就有问题。甚至,不仅是人的问题,更是地理环境的问题。我在将信将疑地读了几本地缘文化宿命论的书以后,有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在心头,忍不住地生出逃离的念头。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看到杂志上一篇小说,名字叫“到美国去,到美国去”,那种被别人喊破内心隐秘的激动。
有一天晚上,我奋笔疾书,写了一篇酣畅淋漓的文章,叫“我的丑陋的故乡”,历数故乡山水贫瘠、文化委顿、经济落后的情形。然而,写完以后,我并没有感到痛快,而是遭到两种情绪的突然袭击,一种是数典忘祖的耻辱感,一种是脚下失去地基的空落感。我痛苦万分地将稿纸撕碎了,扔到窗外。
那是一个朗诵一句“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就要流泪的年代。但是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就摆脱了这种纠缠。从书本上,我找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我开始接受以近代契约论为基础的公民国家概念,认为国家乃是公民授权的权力组织,从而把它从祖国这个含混的概念中剥离出来。同时,我开始理解个人主义,从个体出发寻求普世价值观,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万族为一本,天下为一家。这在中国古代叫世界大同,现在则叫全球化。
其实这并没有真正解决精神的故园,也就是灵魂在土地上的归宿问题,却可以将这个问题悬置起来。在随后十多年的的新闻工作中,我和我的同事们忙于弄清中国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忙于思考解释这些变化的各种理论,也忙于个人的生计。
我不得不说,一个人越是深入地接触中国社会的现实——乡村的贫穷与愚昧,城市的无序与功利,官僚的腐败与无能,民众的盲目与异化,他就越是对那些浅薄地赞美家园、歌颂故乡的声音投以警惕的眼神。
后来我到美国去访学,又到欧洲去旅行。我带着很复杂的情感,去了雅典,去了罗马,去了巴黎,还有纽约等等,这些西方文明乃至全球文明的发生现场,和各种肤色的人接触。一方面,这些直观的感受和先前的知识一起,加强了我的世界主义观念,让我看到未来世界大同的一种可能性。另一方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在现实世界中,甚至在理想的大同世界中,每一个灵魂依然需要一个它所归依的故园。
在美国,我接触到一些华侨,他们数十年没有回中国,甚至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但是他们总是动情地赞美中华文化,遥想东方家园。我当然首先认为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很想给他们讲讲昆德拉的小说《无知》中的故事。
在这部小说中,两个逃离祖国的捷克人,魂牵梦绕地想要回故乡,二十年后终于如愿以偿。但是,他们回去以后,发现时间严重扭曲了记忆,在故乡并不能找到归属感。正如另外一位英国作家奈保尔回印度,去寻找血缘上的归属感,一年以后却绝望而愤怒地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祖先的,异乡人。
我还没有开口,就已经从这些故事中理解了那些华侨。随后,极度伤感地,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说,《无知》中讲述了两个逃离故乡的人终于失去归属感,而我,我们,难道不是,身处故乡却从来没有找到归属感吗?
我开始感觉到,这么多年来,我所从事的工作,我在报纸上写的专栏文章,都始终有一个幽灵紧跟在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呻吟:
故园无此声。
后来有一次在日本乡下访问,在唐风十足的建筑和礼仪中,传来琉球三弦的乐声,很突然地,我好像感应到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召唤,惊起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原来我是东方人。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件事让我更多地思考文化上的灵魂归属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没错,我们的确从柏拉图那里,从罗素那里学到了知识,但是我真的很难说出口,说我的精神家园,就在雅典或者英伦。
为什么不向本土,向我们真正的家园求助呢?前不久,我在广东从化参加了一次盛大的中国儒教成立大会。我是多么羡慕那些笃信儒教救国的学者,他们的灵魂有了多么好的安顿,假如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但是我在仔细地聆听之后,的确无法认同那些漏洞百出的宣讲,甚至怀疑他们自己也是在自欺欺人。
难道我只能,要么放弃这个问题,斥之为矫情,要么继续挣扎在愈行愈远、愈远愈甚的“故园无此声”之中?
(原载《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当代中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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