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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黑洞与民粹主义狂躁症——从《靖国》的上映说起 看客 (2008-04-19 20:06 阅读人次:1529) |
信息黑洞与民粹主义狂躁症——从《靖国》的上映说起
郑若思
一个以“大家要一样”为基本价值观的社会，如何对待不同的声音？日本近来有个很好的例子。
不久前，一部旅日华人导演拍摄的电影《靖国》，成了日本报章的焦点新闻。影片借靖国神社质疑日本传统的意识形态，触怒了某些“特别”爱日本的国会议员的敏感神经，由于该片制作过程中得到了日本官方机构的750万日元赞助费，于是这位名叫稻田朋美的爱国议员拍案而起，要对官方机构资助“有问题”的电影兴师问罪，电影院从中闻出气味，猜测这是一部会得罪到爱国诸君的“麻烦”片子，便宣布停映。没想到，停映的消息一传出，不仅电影院遭到全社会一致的谴责，曾经“过问”过电影的稻田朋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从首相福田康夫、文部科学大臣，到在野党领袖，直至包括右倾的产经新闻在内的媒体，纷纷谴责这种破坏言论自由的行为，影院迫于压力，重新宣布上映，而爱国的稻田议员感到自己的公众形象岌岌可危，忙不迭地四处消毒，解释说她“从未对影片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对官方提供资助有些异议而已。
什么是一个宽容、多元社会？我想，日本的《靖国》上映风波，应该比西方国家的例子更有参考价值和说服力。一个社会是否和谐，判断基准不是是否所有的人都持一种观点，而是即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他们还是能够彼此宽容和妥协，还是能受到法律的保护。以我对日本政治的了解，我不相信福田首相等人会完全赞同《靖国》对日本的批判，这种批判还很可能让他们内心极不自在，但是他们在风波发生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把捍卫民主主义放在了个人感受之上。日本在我们看来是个落后的民主国家，世界上还有更多国家和地区，他们的言论自由从制度到环境比日本还要优越，但是透过《靖国》上映事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们与民主主义社会的巨大落差，我们与日本的国情差距，绝不是多修几条新干线、多盖几座摩天楼、多引进一些跪式服务能够弥补的，
如果发生在中国，我相信：首先，我们的任何一个官方机构，都不会出一分钱来赞助一个外国人，拍一部对中国有任何质疑的电影。七十年代西方影坛的大左派安东尼奥尼来华拍片，本来这个老安能通过中国当局的严格“政审”，至少说明他还是个对中国一贯友好的人士，可就是因为没按中国人事先期待的那样拍出“社会主义中国繁花似锦、人民奋发向上”的风貌，即使安氏在主观上并没有任何给中国难堪的意图，仍然莫名其妙地戴上反华帽子，成了人人皆知的“跳梁小丑”。别说是外国人，就是中国导演，如果他的影片里有那么一句令官方不快的内容，轻则无法在国内上映，重则数年被取消拍片资格。当年，田壮壮的《蓝风筝》，就因为有句“不愿和首长跳舞，所以被剥夺军籍”的台词，遭遇到了这样的下场。
其次，不要听到不同的声音，用一个政治正确去压制不同的声音，在中国已经成了常态，被封杀的声音不但无法受到辩护，而且连希望保持沉默的人，都要以表态和大众一致，才能获得基本的安全感。我无法想象，如果有外国人要拍一部质疑《毛主席纪念堂》的电影，我们的广电部能资助吗？能让电影上映吗？如果不让电影上映，我们的国家领导人、电影协会、还有报章电视，即使他们内心里不能赞同影片的观点，甚至对其中的解说很恼火，但是还能从维护言论自由的角度呼吁“给人家讲话的机会”吗？我们的政府首先是要想方设法不让人民知道世界上有这部电影，如果人民不幸知道了，就想法禁止人民获得影片的光碟或者网上视频，如果人民不幸获得了光碟或视频，那就发动人民口诛笔伐，揭露西方反华势力诋毁中国的阴谋，我们的外交部发言人若有兴致，还会要那外国人为这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行径公开道歉，歉道得不够真诚深刻，就像党小组长对待落后份子一样把检讨退回去要他重做。
不信，就看看眼下发生在国内的抵制法货闹剧吧。
2008年3月发生在拉萨的一场骚乱，意外地成了北京奥运的变数。刚准备好要以“泱泱大国的气度”迎接五大洲来宾的中国人，一下子被西方人权原教旨主义者的抗议声泼了大盆冷水。本来由于准备京奥压抑许久的被压迫民族情结又从潘多拉的盒子里冒了出来。然而此次首当其冲的并不是传统的敌人美国和日本，却是西方发达国家集团中最传统的亲华国家法国，反法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奥运火炬经过巴黎的时候遭遇到藏独分子和同情藏独的法国人士的骚扰，火炬几次出于安全理由被熄灭，被放进了巴士东躲西藏，在爱国人士看来，这些示威是对全中国人民的污辱。而这些爱国人士想到的最直接的报复方法，便是短讯串联抵制法国在华开办的超市家乐福。我也收到了类似内容的电邮，一句貌似气冲斗牛的话就是一句气势汹汹的情感讹诈：“是中国人就要抵制家乐福”。据说，这个倡议已经获得几百万人的支持，家乐福中国区总裁如坐针毡，到处表白“家乐福从来没有支持过藏独”、“家乐福卖的商品都是中国制造”，活像土改时快要被揪出的地主富农一再辩解“曾经给八路军送过粮”、“掩护过地下党员”，生怕自己变成05年反日大潮中被砸的华堂超市。
爱国人士在人种学上又做出了杰出的贡献，除了“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是否支持抵制家乐福也可以用来划分中国人和非中国人、爱国者和汉奸。于是，凡是对抵制活动有异议的人，不管是获得过“德艺双馨”奖的资深摄影记者贺延光、央视名嘴白岩松，都遭遇了无休止的辱骂。甚至在巴黎勇护圣火的残疾运动员金晶也不能幸免其难，金小姐只因说了句“家乐福还有很多中国职工”，就被爱国网民从“最勇敢美丽的中国姑娘”的神坛拉下来，被诬为“腿残脑也残”的“汉奸”。
几年前，还有不明中国国情的洋鬼子对中国互联网普及深感欢欣鼓舞，认为那将是中国人面向世界的开始。但是事实的确发展到了相反的方向，他们如今看到的是中国人经历了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虽然已经可以走出国门看世界，遨游网上看世界，心灵的疆界却仍然如此狭小，离不开“面子原教旨主义”来维护心底的自卑。洋鬼子以为互联网拉近了中国与民主世界的距离，却没想到互联网成了民粹主义聚集和施暴的场所，这真是历史的讽刺。
某些人惊呼“中国的极端民族主义又卷土重来了”，其实这只是表象。中国的这些“爱国者”和其他国家的“爱国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没有真正的信仰。民族主义落在这些人手里，就如许纪霖等人指出的那样，是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他们无非是需要一个政治正确去党同伐异罢了。
一个不能容忍不同声音的社会制造了不能容忍不同声音的人群，潘小涛说，中国爱国网民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被专制制度劫持久了，竟对专制制度产生了莫大的心理依赖，此话有理，但不尽然。今天中共的专制制度与毛共时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共的施政中心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人为本、和谐社会”，不管实质到底有多少变化，至少这个专制政权懂得了什么样的提法顺应时代潮流。去年五四温家宝看望大学生，勉励的话竟是“同学们要学会独立思考”，郑某看到这个报道后兴奋感动得夜里睡不好觉。曾几何时，共产党高中低干对青年学生的要求一贯是“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喜欢独立思考，发表个人见解的人从来都是异类，要打右派、反革命的时候在劫难逃，没有运动的时候是领导眼中钉肉中刺。中共从仇视独立思考、消灭独立思考到鼓励独立思考，这样的进步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但是吊诡的是，在中共的专制制度走向开放的时代长大的新新人类，他们无需像我们那代一样要整天表态“听党的话”，却比我们又更强的对言语霸权的渴望；他们有更多的渠道获得关于整个世界动态的信息，懂得怎样用代理服务器突破金盾去浏览被屏蔽的外国网站，却宁愿让一张《环球时报》左右自己的世界观，甚至更多的时候，他们自动屏蔽“不合吾意”的信息，哪怕那是党中央也没有屏蔽过的。
例如，在这场如火如荼的抵制西方反华势力的网上狂潮中，爱国人士们至少营造了数个信息黑洞，来制造西方国家反华势力围堵中国的恐怖气氛，而法国则被妖魔化成了反华急先锋。
黑洞之一：奥运会号称“非政治”，实际上根本无法避免被政治干预。中国自身就很“政治”地抵制过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断送了一代运动员夺取奖牌的梦想。这次中国的运气本来不算坏，至今没有人说不派运动员来参加比赛，仅仅因为某些国家首脑说不参加京奥开幕式，便解读为要围堵中国。实际上，过去的奥运会开幕式也不是大国首脑云集的，有些国家首脑则从来不参加本国以外主办的奥运会。
黑洞之二：奥运会的火炬传递对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政治势力都是个表演舞台，想办奥运就得有心理准备和这些人周旋。不仅是北京奥运会，过去的奥运火炬传递过程中也发生过游行示威或是暴力骚扰，爱国网民不关心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只一股脑把异议份子的表演理解为针对中国人民的挑衅。偏偏想不到自己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人家正中下怀，偷笑还来不及，不如像伟大领袖教导的那样，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蚍蜉撼树谈何易”应之，包管ZD也好、FLG也好，羞恼得直撞墙。
黑洞之三：对中国政府有异议的，不只在西方国家有，在中国的友好国家也有。爱国人士的发作，把原因归结在“西方反华势力干扰奥运，害怕中国崛起”，却好像忘记了，最先站出来表示不参加京奥开幕式的，不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主义敌人，反而是当年与我们在社会主义阵营并肩战斗过的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爱沙尼亚（曾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加入这个行列的德国虽有帝国主义的劣迹，但是它的现任总理默克尔是在社会主义东德长大的。说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并不符合事实真相，而由于对中国政府的政策不满宣布退出火炬接力的人，不仅有所谓的西方反华势力，还有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坦桑尼亚人马塔伊、印度球星布提亚、泰国环保组织领导人查克拉朋都已经以各种理由退出了火炬传递。相反，那些有可能潜伏大批反华势力的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由于与财星照耀下的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经济利益，投鼠忌器、优柔寡断，态度暧昧了许久，要么说只参加闭幕式，要么说是来给运动员加油，倒是那些被镰刀斧头照耀过的地方，更加旗帜鲜明地干涉了中国内政，如果不参加京奥开幕式也算是干涉内政的话。
黑洞之四：法国这个传统的头号亲华西方大国，一夜之间被爱国人士当成了破坏北京奥运、干涉中国内政的罪魁祸首，法国超市家乐福便成了中国人民发威的大沙包，“抵制法国货”喊得比当年的“抵制日货”还要响亮。笔者查阅了中法关系的部份资料，看到如下的事实：
法国是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
法国总统蓬皮杜是第一个访问中国的西方大国首脑
•法国是第一个与中国建立全面伙伴关系的西方国家
•法国是最早与中国建立战略磋商机制的大国
•法国是欧洲最先反对联署反华人权提案的西方国家
•法国是最早支持对华解除武器禁运的西方国家
去年，刚上台的右派总统萨科奇为了对华示好，破例仅与前任希拉克相隔一年便访华，为法国企业带来了价值200亿欧元的史无前例的大订单，而且还特意强调了自己要参加京奥开幕式。如果是蓄意反华，大可不必这样做。
黑洞之五，抵制法货不仅行不通，而且受到伤害的大部份是中国人。
且不说很多人已经谈过的：家乐福中国区的店铺卖的是中国货，雇佣的是中国人；法国的很多名牌商品实际是在中国的工厂生产，即使是标明“法国制造”，不少是出自温州商人开在巴黎地下室里的小缝纫厂，在那里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是从温州农村来的年轻女工。单说大宗的法国货吧，中国民航客机里，空中客车的数额越来越大，去年萨科奇的带走的订单就有160架，而法方的估计是今后迅速发展的中国航空业需要每年向法国订购至少150架空客飞机才能满足需要。不要这些飞机，让中国航空业发展放缓，难道符合中国的利益吗？早在2004年，中国已经向阿尔卡特订购了一颗卫星，专门用于向全世界实况转播京奥的比赛，如果不要这个法国货，北京奥运转播都会受到影响，那到底是谁在干扰奥运，不是昭然若揭吗？
再进一步说，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法国人顾拜旦创始的，怪道有网友调侃说，如果要彻底抵制法货，干脆就别办奥运会了！
在全球化时代高喊“抵制某货”的口号，在明眼人看来就像一出荒诞闹剧，如果说藏独对奥运的暴力干扰是自取其辱，那么一大批民粹主义份子在中国演出的这出排外闹剧除了给中国丢丑，提醒担心中国崛起的西方人，中国离一个开明、宽容、自信的大国目标还“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值得害怕以外，也实在没有其他的作用。
当然，中国别说在一夜之间，就是在十年之间达到普通发展中国家的言论宽容度也许有一定难度，但是不妨从认识其他国家言论宽容度起步，渐渐习惯于与异议共舞。不妨对反对势力如此表态：我们愿意倾听任何意见，不仅愿意听善意的意见，即使是不友好的意见，只要里面有一点点道理，我们也愿意听。而对待国内舆论，更不要人为地制造信息黑洞，操弄民粹。如果中国人把用于愤怒的能量用于倾听，用于冷静的解释，那么世间关于2008京奥是否1936柏林奥运的翻版的质疑，自然不攻自破。
2008年4月18日
作者：郑若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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