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问题之我见 看客 (2008-04-08 21:49 阅读人次:3352) |
西藏问题之我见一
从83年到94年,前前后后,除中间休了两次假,我在拉萨呆了大约十年。
还记得刚去拉萨的时候,正是胡耀邦的西藏讲话之后,大批老西藏回内地,大批新的应届毕业大学生进藏高潮的时候。
那时拉萨很朴素,文成公主时代栽的杨柳树还在正对大昭寺的地方,与著名的甥舅和盟碑圈在一堵围墙里,很多年后建大广场,才挪了位置。八角街(后来才按藏语发声:八廓)是拉萨最热闹的地方。冲赛康的菜市场没改建之前,那里是康巴人的集结地,满眼都是头束红黑两色缨子的康巴人,腰里别着刀,大概因为长年骑马的缘故,走路大多外八字或罗圈腿,大摇大摆,横冲直撞。菜市场里有一个角,是古董市场,我的一个朋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个月用那点可怜的工资,用于收集藏币。那是59年前嘎厦政府发行的,有纸币也有铜币、银元。藏币的一面是面值,另一面是雪山与太阳的标志,有一个太阳和两个太阳的区别,据说价值有天壤之别;银元从乾隆通宝到袁大头、尼泊尔币、日本币,应有尽有,做这行生意的,主要是藏人。后来这位朋友收集了大约价值四十万的藏币,意外的成了这个领域里少有的专家。
拉萨主要的街道人民路上,有唯一一家国营百货店。商品既馈乏又富足。说馈乏,是因为除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副食糖杂,就是一些部队的军用品被当作劳保用品在出售;说富足,因为店里的云烟(当年内地传说是最高挡的烟)以及上海来的大前门,各种在内地人想像中属于高干的奢侈品,这里应有尽有,但要凭证供应。软包的才卖8来钱块一包,硬盒的卖14元一包。当时流行抽软包装的烟,所以,我们这些想买一包硬盒的红塔山享受一下的烟民,在售货员看来很怪异。一看就是外地人。我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住在政府第二招待所等分配,惊讶地发现,就连门口的小卖部里,也有云烟、红塔山、红山茶这些内地无法想像的高挡香烟出售。但是,等我们真正在当地落了脚,才知道,市面上的高挡烟之所以不畅销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大量的进藏干部,当他们达到一定级别,就会有一本内部的供应证。供应证上列明了更高挡的烟酒的定量、规格和价钱。比如一条不带过滤嘴的上海大前门,市场上根本见不到,但供应证上特供价是五块四一条。香港来的良友,南洋兄弟的红双喜,据说是老邓才能享受的小熊猫,供应证上都有。还有粮食、青油,不仅按级定量,而且价钱都比市面上便宜很多。
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走出学校的学生而言,拉萨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是人民路上的新华书店。我一直不清楚,是因为新华书店的领导开明,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拉萨的新华书店,是那些年里我所见过的所有的新华书店中,书籍最新,最多的一家。常常是国内各出版社刚出的新书,拉萨很快就能看到,而且经常脱销,好在不久,新的一批又会源源不断从内地运来。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约89年前后,新华书店几乎是大家的天堂。在等分配的那些日子,每一个进藏的大学生可能都感觉到了,经历过最初几天的高山反应,经历过最初对八廓充满异国情调的环境的好奇之外,新华书店可能是最让人想起自已从那里来,想起学生时代熟悉的环境、人、甚至想起自已原来是个少数民族(讲汉语)的一个特殊的地方。我大多数朋友,当他们分配到各个单位之后,去得最勤、最多的地方,就算拉萨人民路上这唯一一家新华书店了。
另一个大家常去的地方,是拉萨电影院。在大昭寺前方五百米左右的十字路口,放与内地同步的电影,看电影的各色人等,依然保留着内地早年的朴素趣味,看到好人坏人,爱憎分明,随剧情喜怒哀乐。
拉萨的生活条件的确艰苦。最困扰大家的两件事是,经常停电和缺少蔬菜。拉闸限电是家常便饭。除了政府和医院几个少数地方的居民,家里都要备足蜡烛。蔬菜是奢侈品,水果更是不敢想,不是没有,而是太贵,尽管拉萨人的工资,由于多了高原补贴,比内地同类人等的工资还高出一截,但大家还是没法尽情消受。西藏的无鳞鱼是最受汉人欢迎、同时也最受藏人鄙视的一种食物,直到一些年轻的藏人也受影响为止。尽管如此,此一时期的藏汉关系,虽然开始因为大批老干部内调出现了一些令人伤感的现象,但总体而言,还是相对轻松的。汉族人受到尊重,在西藏是历来的传统,听一些老西藏描述,在很多年里,一些普通的藏族老人,甚至依然保留着见面对他们伸舌头的礼节。
在我们工作的各个单位里,到处可以听到关于老西藏内调留下的遗憾故事。那些父母一方是汉族的家庭,无论当初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故事,现在都面临最实际的问题,一方要内调回老家,另一方却不愿离开自已的故乡,子女也不得不面临抉择,是跟着父亲走,还是继续留在西藏做藏人?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了,几乎大部分的这种家庭,都不得不面临离婚,子弟也因为习惯了拉萨的生活,选择做了藏人。
在西藏,藏人也有几种基本的类型:一种是纯本地的西藏人;一种是从藏区:四川、青海等地来的(这部分人主要是当年十八军进藏的老战士和他们的子女、亲戚);本地人藏人又分从前的贵族家庭及子女,一般居民,乡下来的农牧民;在我们与藏人最初的交往中,你很快会感受到,经历过几十年与内地同样的革命洗礼,此时的藏汉关系虽然由于胡耀邦的讲话开始出现裂痕,但并没有明显的冲突。记得在我上班的部门,如果你让人教你学藏语,差不多每个人都会很高兴,先教你几句骂人的藏话,再教你唱几句藏歌。如果此时去藏族家作客,一切都象传说中的一样,藏族人的好客和善良,会让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人感慨万千,想起小时候在农村里才能见到的景象。但是,有一点是大家心照不宣,由于语言、信仰、习惯诸多的不同,在这里,你始终都会感到自已是个外来人,是个匆匆过客。自从老一辈进藏人的通婚破裂之后,汉人与藏人通婚在此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不久,一揽子的民族、宗教政策开始落实,市面上可以听到藏族人在传,某某过去的贵族家庭得到了政府多少万的赔偿,某某贵族的老宅子被退赔(因为成了文物,退还不可能,就用钱来补偿)。对此,那些从前的贵族家庭的子女们,现在又抖起来了。说到这里得插一句,其实很多藏族人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在自尊心方面,跟汉人的要面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政策没有明朗之前,人们各有自已优越的地方,还没有因为贵族得到了补偿就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当新的区党委书记身穿藏装,坐在大昭寺的屋顶上与喇嘛们一起参加刚刚恢复的、中断了几十年的大法会时,宗教的复兴,真的彻底改变了过去几十年的红色教育。老一辈的开始怀疑,毕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这个结果?新一辈迷茫,何去何从?而当年热血沸腾响应号召支援西藏建设的老一辈前脚走尽,后脚跟进的这一批批应届毕业,发现自已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二等公民。此时跟藏人交往,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注意民族团结,因为你一不小心说出的某句话,就可以伤了谁的心,就可以产生纠缠甚至动乱。藏族人看到一篇小说中写了藏族人过去的一夫多妻或兄弟共妻,不干了,闹。看到写了藏族人来例假用布条夹草木灰防渗漏,不干了,闹。看到写出来的藏族人形象不高大,闹。从地方一直闹到最高层,胡耀邦批示,这是精神污染,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地方官吏如获至宝,整。87年的夏天,马建到拉萨转了一圈,听电台的几个朋友讲了几个关于藏密的故事,写了篇舌苔,好家伙,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到现在,只要一提西藏,不知道空荡荡的人还真不多。
从59年到87年,内地的动荡每一次都会在西藏掀起同样的热浪。不要说藏族人反应不过来,就是汉人又有几个弄得明白到底是咋回事?不过没关系,这些神仙打仗百姓遭殃的事,历朝历代都有,闹得明白不明白,日子还得照样过。在87年前后,老邓与达赖的对话使得更多的活佛重返家乡,这些从前被彻底推翻的阶层,现在成了万民的偶像,每到一处,所受到的欢迎,不仅超出一般人的想像,大概也超出了我D的预料。此后,我的印象里,就连那些老一辈最坚定的革命者,虽然嘴里不说,但也不再反对家人事佛。市面上开始出现大量达赖和班禅的照片。有一个时期,大概是宣传部门想到的馊主意,当年的五位领导人的大幅画像,也做成了从前老毛时代的样子,大量的散发到了民间。然而,人们还是以得到一张来自印度的达赖照片为荣。街上的温江人开始多起来,四川人也开始多起来。藏族人经常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内地人带来了两样东西,包工队和苍蝇蚊子,实际上也是在针对当时大量流到拉萨的外地人而言的。的确,当年完成了四十三项大的工程建设,包工队遍地都是,就连过去几年里寸草不生的周边光秃秃的山头,都因气温变化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绿色。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我的另一个朋友跟着区党委的人下乡考察,带回来一大批资料,我们才知道,在各地,民间自发建寺院的情况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乡下的纠纷与矛盾,常常除了喇嘛出面无法解决。更甚者,那些反对建寺的乡干部,无论藏汉,开始遭遇前所未有的考验。有人恐吓,有人使用炸弹威胁。此时的拉萨,表面上依然平静如初,如茨威格所言,正如一种疾病,在它变得显而易见之前,它早已经在内部,从血液渗透到全身了。
87年9月21日,达赖喇嘛访美并在美国国会众议院人权小组委员会演讲,24日在印第安纳大学举行记者招待会,不过这些情况,当时拉萨人并不知道,直到27日这天,一些哲蚌寺和色拉寺的喇嘛在大昭寺前聚集,拉起了旧嘎厦政府的雪山狮子旗,喊出了“西藏独立”口号。不过很快,这些人就被公安抓起来了。尽管在中国的宪法中规定有信仰和言论自由的权力,但同时也有煽动分裂的罪名。言论自由,我估计,如果不是行业的专家,谁也无法回答,既然是宪法赋予的权力,是不是还有前后之分?在随后的10月1日,同样的场面再次出现了。不过这一次,据说除了喊口号,有喇嘛用按照古老的绚教方式点了天灯------用火点燃了自已的手指,而且,因为此前被抓的人没有被释放,所以,喇嘛们另一个口号,就是释放那些人。
骚乱从来都是非理性的,尤其当群众被煽动起来。这一天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浩大的向区政府机关进发。有人描述,就连那些妇女,也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当众脱下裤子,屁股对着警察和政府大院。从此以后,一个新的循环开始了。示威,喊口号,被抓,要求释放,闹事,打砸抢烧,再抓,再示威,再要求释放,再闹事。。。。。。有死亡,自然会有扩大的仇恨和敌意,然而,对于无辜的人们来说,这是无法承受的代价。从第一次驱汉事件到今天,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些无辜的人,无论汉藏,都没想到事情的结局。但是,有一点,身处拉萨的汉人们现在开始感受到了。这地方变了。在闹事的时候,每个单位都会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比如,正在上班的某个藏族干部,平时沉默寡言,但那一天也会突然拍案而起,声称再也不受**的压迫了。在我朋友写的拉萨骚乱纪实里,一位平时受人敬重且对汉族非常友好的喇嘛,在那一天里,竟然指挥闹事者殴打汉人,而且,公开扬言,受了三十年的压迫,终于 ****而在事后,当人们再想采访同一位喇嘛时,后者不仅装病不出,竟还保留了记者被殴打当时遗失的录像带。此后的89年,3月,9月,10月,成了每年敏感的月份,大闹小闹,大抓小抓。。。。。。尽管这样,89年冬天,那曲地区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灾,我到那里的时候,雪灾的救援工作接近尾声,但我接触到和听到的故事,还是令人感动惆怅。有这么个故事,在救灾的某部有一队运输兵,从营地出发之后,分赴各县,结果其中一辆车因为故障,在几尺深的雪地里失火掉队了。满车的救援物质里有压缩干粮和汽油喷灯,但是,当连队找到两位运输兵时,他们中的一个冻死了,另一个冻掉了一条腿,却始终没有动车上的物品。还有一个故事,黑鹰中队的两架直升机,在飞雪弥漫中相撞,机毁人亡,老百姓事后一直跪在出事地点,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然而,更让人无法思议的故事是,当救援队进入一个放牧点,发现当地的牛羊牧人全死光了。但死去的牛羊身上,穿着牧人的皮袍,并且多数死于消化不良,那些死在这些畜牲身边的牧人,大部分是冻死的。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也许我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也可能猜想,那些牧人可能本身就是因为饥寒交迫至死。其实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当他们面对生死抉择时,哪来的勇气做出在常人看来是最愚昧的选择。但是,他们做了。无论你是否理解,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跟我们的确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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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哪就写到哪了,如有错漏在所难免.
西藏问题之我见二
其实早在80西藏工作会议上胡耀邦的讲话之后,内地的许多大学就采取了降低录取线以招收定向分配的学生。这一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他们常常会问一些令进藏学生尴尬的问题,我大致罗列一下,有以下几条:
既然说西藏那么艰苦,干嘛还要去啊?
西藏人都吃生的吧?
老藏民动不动就拨刀,你们怕不怕啊?
你们在哪儿吃什么呀?有米饭吃吗?
藏族人吃人吗?
。。。。。。
第一次回内地休假的人,都或多或少碰到过这些问题。而且无论你怎么解释,听的人都半信半疑。我统计了一下,当年进藏的学生有这么几种人:
1.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有想当艺术家的,有想当政治家的,有想解放西藏人民的),主动要求进藏的。这些人大多在学校就是班干部之类的角色,或者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进藏之初,不仅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和提倡,对后来的分配也有一定的好处,通常都如愿分到了想去从事的行业,而且这些部门主要在拉萨。其中也有更另类的,他们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然后就分到了那曲、阿里地区(因为平均海拨在四千米以上,极其艰苦。)
2. 毕业之初各大学按计划给定的名额,被选中的倒霉蛋(这是其中较少的一部分)。在当年,一般人的观念,分到西藏无异于流放。你可以不去,但有明文规定,任何单位都不得接收你工作。
3. 前面所说的,定向招生的。这是最多也最持久的一批又一批,直到闹事的87年前后数量递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自湖南、河北、湖北等地的师范院校。今天回头来看,早在发表讲话之初,这些人的命运就注定了。
4. 等到一起坐着车进藏的途中,我们才发现还有另一批人同行。那就是从西藏各单位考上大学或选送上大学的人,这些人,有的是老西藏的子女,有的是部队的士兵、军官,按照从那里来回那里去的分配原则,毕业了自然要回到原籍地,尽管他们是汉族,但他们的户口本在西藏。
此时的进藏有三条途径。飞机从成都、西安或格尔木飞拉萨贡嘎机场;在西宁会合,由自治区统一安排的车辆,走青藏公路,经格尔木、那曲,到拉萨;在西藏驻成都办事处报到后,坐统一安排的车辆走川藏公路去拉萨(由于此路当时经常塌方,所以大部分人还是走青藏线进去的)。
因为多数人是第一次进藏,只有少量胆大的学生,也不管有没有规定,径自坐飞机就去了。事后单位二话没说,理所当然报销了全部费用。而大部分的人,按派遣单的要求,坐火车经兰州到西宁集合。在这里,自治区教育厅(主管大学生分配)接待处的人员,每天举着牌子在车站迎接大学生们。几天之内,大约三客车一百多号人就聚齐了。在西宁的招待所里,大家很快就熟悉起来。无论此前你是南方学子还是北方学子,相识是缘,同命更是缘。最高效的,一见钟情,步入恋爱阶段,令人相当羡慕。
接下来的旅途,很快就超出了大家的预计。青藏公路正处于整修期,因霜冻损坏的路面,比比皆是。沿途到处都是封闭的路段,一块指示牌:前面修路,请走便道。客车便脱离路面,在无边的戈壁滩或者充满卵石的河沟里,每走一步都颠得人七晕八素。
其实人是一种很能适应环境的动物。就连很多平时看似弱不禁风的人,在进藏途中也体会到,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这些学生们,从前在家里算得上是娇子娇女,在当年,大多数人甚至是本乡本土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秀才,风光过后虽迎艰难,但也很快适应下来。一路上,每走不远就会有人因晕车开始呕吐。但吐着吐着还真就习惯了。整个白天,车在不停地开,因为行驶速度有限,数百里杳无人烟,也无法中途停车吃饭,只能赶上了就吃,赶不上就抱着自带的干粮桶解决。终于到一处停车点时,很多人第一次试着喝酥油茶,但此后的很多年里,真正学会喝茶的人并不多,以此为乐的人就更少。尤其女生,在这方面比男生更弱一些。但是,女生更强的适应能力也很快在另一些方面体现出来。比如说做饭,当年的拉萨,各单位几乎很少有集体食堂。那些老西藏,不仅自已做饭,而且一边上班一边还养鸡养鸭,开荒种菜,基本能够保证自种自给。这对于新进藏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个最大的考验。
现在人们走青藏线,从西宁到格尔木再到拉萨,也就三天左右时间,而且道路平坦无碍,但当年我们在颠了八天八夜之后,还在羊八井住了一夜,才进入拉萨。有句话是一位常年跑这趟线的司机说的,他说,有树的地方就是拉萨。的确,在经历了漫无边际的戈壁滩之后,拉萨不仅是有树的地方,也是金顶闪耀的天堂。对于当年这批进藏的人来说,无论他此后的生活是顺意还是坎坷,你问他这段经历,得到的一定是肯定的答复,在一生中最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一起唱着歌,一起走过一段路,留下一段永远无法磨灭的回忆。
等待分配的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绝大多数人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初政府答应的,在西藏干满八年就可以内调的承诺会不会兑现?带着这个问题,在自治区领导出席的见面会上,有人要求政府主席给予肯定的答复。但是不出所料,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官样回答。大概因为官员们自已也不知道,八年后自已在哪里,还是不是主席。这让大家心吊吊,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念念不忘。另一件大家关心的事,就是具体的分配单位,反倒出乎大家意料的顺利。除了那些定向的师范生,分到了中学或大学教书,其它的进藏学生,基本得偿所愿。想从政的,去了政府职能部门;想干艺术的,去了报纸杂志。我的一个学工科的朋友,最初分到了自治区科委。但一个月之后,他突然跑来告诉大家,他要到阿里去了。问他原因,答曰:在拉萨的工作天天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太没意思了。然后他向单位递交了报告,如愿去了最艰苦的地方。另外一个朋友是学畜牧的,本来可以分到自治区农牧厅,可他发现那曲地区畜牧局还有要人的单位,主动申请去了那曲,为的是可以长年在一线跟牧民打交道。在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年代,这些事发生的很自然。
分到拉萨的人很快就开始面临我说的吃饭问题。单位没食堂。街上只有很少几家小饭馆,价钱贵不说,按当时的工资水平,那是不现实的。最初的一个月,每个人大约有一百五十元工资,与内地同类的上班人相比,大约高出两倍左右。这也是很多人内心比较平衡的一件事,就象后来的海外学子,就算他在海外拿三千美金一个月刚刚能应付日常开支,但比起拿三百元人民币的工资来说,无论如何还是相当有面子的事情,而且最令人愉快的是,一想到这笔钱在内地可不是一笔小数,就开始盘算那天回成都怎么享受了。不过大家很快就感觉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要置办所有的居家用品。大部分人除了在内地烧过煤,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作燃料。而此时的拉萨,最常用的燃料是汽油或煤油。每个人都得备上带高压装置的汽油喷灯,水烧到75度就开了,煮饭必须得有高压锅。土豆在高压锅里炖,放气三分钟可以炖熟,煮饭得有五分钟左右才能熟,把牛肉炖烂,得放气足足二十分钟。大家一点点摸索或者走捷径请教老西藏,很快就发展起一层从亲戚到朋友或者到同乡的关系网。而且大多数有这层关系网的人,最初的日子就成了老乡家里的常客,到处蹭饭。
这种风气漫延开来,就成了凡是有点关系,尤其是一起同车进来的学生,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相互蹭饭运动。有的人干脆就在一起搭伙,男男女女,故事多多。女生在家务方面通常比男生更有天赋,那些以前从未做过饭的女生,转眼之间就成了熟练的主妇。但凡有一个这样主妇的地方,也是大家聚会的据点。一个人要想吹嘘自已的人际关系,他会说,我在拉萨三个月不重复,一家一家,可以蹭到饭吃。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84年前后,这种蹭饭活动,随着更多的人与当地藏族人关系的增进,也漫延到了藏族家里。与到汉族朋友家蹭饭不同的是,藏族人太客气了,无论你去了多少次,也无论是不是昨天刚去过,你来了,你就是贵客。他们用最隆重的伙食招呼你,当时有一种说法,每当你走进藏族女孩家做客,都会有上门相亲的贵宾之感。而且,你在藏族人家吃饭,你看不到他家里的人在那里,他们从不与贵客同桌用餐,一定会等你们吃剩下了,才会眼带微笑走进来,看你们一边在新铺好毯子的桌子上玩麻将,一边去收拾起刚刚那桌残羹剩汤,端回厨房,一家老小才开始用餐。我记得第一次在藏族家吃过饭后,看到这一结果,当时就后悔刚才无节制的消耗那些美味佳肴了。
不久,有人开始用电炉子做饭。但这样有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正常用电,那点工资不够交电费,所以大家就学会了把电表盖打开,把其中的一相短接,这样,电在用,但电表就不转甚至开始反转。闹到月底,单位一查电表,发现额外多出了无数电费,可电表上的刻度却没有增加,我不知道各单位是怎么处理的,反正过后,大部分的单位开始了查电表的行动,抓到的,算倒霉,罚,人一转身,别无选择,继续用电。
好景不长,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秋冬,由于电力供应短缺,大面积的拉闸限电开始了。本来就寒冷难熬的冬天,因为到处停电,别说取暖,就是吃饭蹭饭都成了问题,因为你无法知道那位朋友家所在的区域也限电,他们跟你一样,也出去蹭饭了。
内地人一直不知道,早在我们进藏之前,西藏每年都要从各地调集大米、面粉保障供应,不仅如此,大米通常是北方的优质米,面粉更是一级富强粉居多。对于大多数象我这样的南方人来说,在西藏不仅没有改变生活习惯,而且吃的米还是比在老家或成都吃到的更好的米。所以当我们把这些告诉内地人的时候,就连家里人都以为我们在强装面子,不说实话。此时的拉萨,吃菜以四川口味为主。无论各行各业,地方到部队,四川人也是除藏族之外最多人口的少数民族。
布达拉宫下面有一个菜市场,八廓街的冲赛康里有另一个。布达拉宫下面卖菜的,大多数是四川人。卖的也是汉族人喜欢的菜。大白菜是数量最多,也最便宜的,一元一斤,这与内地一毛钱三斤是天壤之别;别的菜,如果有的话,一般在三元到四元一斤不等。除非是请客,否则大家都很少会动念头的。拉萨的无鳞河鱼卖两块一斤,是最便宜的晕菜;牛肉五元一斤。就我们的工资水平而言,吃鱼是最有可能度过一个月的。如果稍有讲究,就会面临上半个月吃饱,下半个月断顿的可能。我的一个朋友,也就是后来成了著名作家的马原,有一天发明了一个新的吃法,因为几乎每天在八廓街里转,他发现,藏族人用于喂狗的牛骨头不值钱,一块钱一大堆不说,而且上面还有不少没剔干净的肉,于是,他开始用高压锅炖牛骨汤。不过这里有个诀窍,那就是得用大斧子把骨头砸开,这样才能让骨髓流出来;想想吧,马原会说,牛油飘香,这得是共产主义生活啊,我的兄弟。
后来因为吃的人多了,骨头也涨到一块钱一斤,又增加了一部分土豆,至此,一道牛骨炖土豆的共产主义名菜就诞生了。在此后的多年,或许一直到现在,还风靡拉萨吧。多年之后,当我在广州买十五块一斤的牛骨时,总会想起这道名菜来。
冲赛康里的菜市场,因为地处闹市中心,周边也大多是老拉萨住户,卖的菜则以清真食品为主,牛羊肉,元根(一种本地产的小罗卜,藏族人也当水果吃)为主。这里要补充几句,在八廓街的东南面,有大约两节街面,一直是青海或新疆人的地盘,著名的清真寺也在附近。所以这边的菜市场里,很少有卖猪肉的商户。
此一时期,还是各族关系的和睦期,如果你在街上惹了事,可以据理力争,就算打架,也不用担心被族群围攻。
同很多内地人一样,我们当时也对对藏族人日常吃啥很好奇。时间久了才知道,其实绝大部分藏族家庭,除了老人还有吃糌粑的习惯,年轻一代的生活基本与汉人没有分别。一般藏族人家,酥油茶、甜茶是不可少的,因为酥油贵,所以经济条件差的家庭反倒喝甜茶的时候居多。当时有一种说法,看一个藏族家庭的富裕程度,只要看他家的酥油茶面上酥油的厚度就知道了。那种飘着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酥油的家庭,通常不是新贵家庭,就是老贵家庭。也有因为照顾汉族客人,故意把酥油减量的。甜茶是一种非常营养且可口的奶茶,也是此一时期各单位聚会的常备饮料。与人们预料的相反,其实在拉萨,就算你想尝尝糌粑也不容易,大概是因为产量逐年在减,一般家庭除了备一点供老年人食用,很少能见到。我曾经问过年轻的藏族朋友,得到的答复是,糌粑面太粗,不好吃。我第一次饱尝糌粑是在多年后的一次乡下经历,那一天与朋友在山南的农村游荡,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我们好不容易在村子里找到带檐面的房子躲雨,正愁没处可去,一位藏族小孩跑过来招呼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经过反复比划,我们还是知道了小孩的意思,让我们到他家里去。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乡下的藏族人家。
山南农家的房子都差不多,进门是土坯墙圈成的院子,里面是两层或三层土坯楼。跟大多数书描述不同的是,一楼同样住人,只是靠院子的一角养牲口。出乎我意料的是,原以为都解放几十年了,藏族孩子一家,包括前来看热闹的邻居,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汉语。有一个小伙子,大概是以前出过远门,胀红着脸凑到我们跟前,本来是想翻译主人家的话,一开口,还是一阵藏语,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小伙子差不多是落荒而逃。说实在的,藏族乡下人的家看不上去不仅不富裕,而且很能让人联想到那部著名的电影《农奴》。这个家的主妇,一位身穿旧氆氇长袍的妇人很快就为我们端来了酥油茶和糌粑。每当她把食物递上之前,她都要当着我们的面,把双手的正反两面在身前反复擦拭,以示卫生。在风雨之中一个陌生的农家小院里吃到的这顿糌粑,也是我在拉萨十年里真正把糌粑当正餐吃过的唯一一餐。直到雨停了,我们离开时,差不多全村人,大人小孩都走出自已的家门朝我们摆手,原来早在我们进村之时,就一直受到了特别的关注。然而,这种印象,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旅途扰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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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情绪,还是写哪是哪,看不下去的出来吆喝一声便了.
西藏问题之我见三
最初看藏族人磕长头想必都会感到震憾。走在八廓街里,随处可见。通常是衣衫褴褛,手上套着象手套一样带木板的护垫,每往前一步,双手高举过顶,至额,齐胸,然后奋力前扑,木板擦着地面,发出剌耳的响声,全身葡伏在地。当此之时,他们再把手举到头顶前,双手轻拍一下,站起身来。如此重复。尽管这一景象大家并不陌生,但在知道他们大多数人来自千里之外的青海,四川,餐风露宿,至死不休,还是让人说不出的感受。
我还记得第一次学着磕长头是在刚到拉萨不久的一天夜里。几个男男女女,半夜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大家此时正处于一个微妙阶段,虽然看得出某人对某人有好感,但是,可能出于不想伤到其它人的怪异念头,所以这种好感一直处于蒙胧状态。可想而知,这样一群人,半夜三更走进空无一人的八廓街里,沿着街上亮灯的铺面,挨个看去,那些白天看不到的情景,此后多年成了秘密话题。
那天夜里走到大昭寺前。要在白天,这里总占满了人。那些对着大昭寺磕头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各人占据一块青石板,每块青石板都被前辈们蹭得闪亮反光。他们磕累了,就拿出随身带来的干粮和茶,席地而坐开始用餐,用餐过后,稍事休息,又继续磕头。然而此时,整条街里只有我们几个人。说话大声,都会被回音吓一大跳。
我提议,我们磕个长头吧。然后大家就齐齐的站成一排,按白天的印象,依样画葫芦磕了下去。几个月之后,我把这天夜里的情形写了一首诗。近乎白描、写到了磕头的细节。但是没过多久,我的藏族好朋友格桑就给我捎来话说,他的一些朋友看了我的诗,要不是他劝阻,这些人就想揍我一顿,他们认为,我在嘲笑他们的宗教信仰。我唯有苦笑。不过经此一事,我知道了藏族人的忌讳。除非有一天他们认为你与他们是一样的想法,否则你得处处小心。
这些日子,大家都到各自的单位去报到,差不多每个人都成了单位里新的话题。老西藏会奇怪,你们堂堂大学生,咋会想到来西藏?在基层单位工作的这些老西藏,大多数是六十年代的某一天,单位一声令下支援西藏,有的是一个项目,有的是一个约定,但没想到,到了西藏就再也没有回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与同时进藏的同伴,或者与老家原先的订婚对象结了婚,然后再想办法把老婆也弄到了拉萨。有的人老婆原本是农村户口,现在就在拉萨做点小生意之类的维持家用。最初几年,他们是想回去回不去。到后来,让他走也不走了。问他为什么,会反问你,这个年纪,拖儿带女,要技术比原先的同事落后,要身体毛病多多,总之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在那里都是活,一个人睡张大床还嫌冷,一辈子不过一杯土。
说归说,但他们很会过日子,养鸡种菜,工资除了一小部分给孩子交学费,再给老家的老人寄点,个人基本没有什么开销。因为赶在计划生育之前,这些人一般都有两到三个小孩,此时的拉萨,虽然说不上完全的免费教育,但学费与工资的比例跟免费差别不大。尤其是是藏族孩子,我一直没问过是不是有特别的规定,但是,你绝对不会听到有人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不上学。倒是随时可以听到那儿那儿的孩子,读小学时家里还愿意,一到初中,那些农牧区的家长就会认为是浪费。想想也是,学的是汉语课程,学完了,再回家一干活,几乎没有与汉人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又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是后来实行双语教学,结果还是一样,要么,小孩读书还不错,读完小学后继续读中专或上中学,好象到了这一层国家就有了更多补贴,然后一路上大学,直到能够出来工作。不然的话,很多家长都需要学校动员,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让孩子读书。
对于农牧民家庭而言,这方面跟内地一些农村有相似之处,到孩子能帮家里干活了,与其让他上学,不如直接帮家干活来得实在。因为分到各地的教师朋友多,所以关于藏族孩子不愿上学的消息随处可闻。后来这种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据说为了鼓励农牧区的的孩子上学,不仅免了他们学费,还给予一些因孩子读书家里少了劳动力的补贴。就这样还是不行,因为那些家长认为,没读过书的孩子还能安心在家干活,读了点书,又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反倒成了一群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混混。不过这是后话。
呆得久了,才发现拉萨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每个单位,逢年过节都有福利可发。福利多少视单位条件。我第一次作为新职员领到的福利大约有以下物品:(以下凭印象写的,不一定准确但大差不离)
大米50斤,精细挂面10斤,新鲜牛肉按人头10斤,成都香腊肠10包,军用猪肉罐头(1000克装)10听,午餐肉罐头(250克装)10听,水密桃罐头5听,梨罐头5听。此外还有一些象灯影牛肉干、麻辣豆腐干、怪味胡豆、鱼皮花生之类的成都零食。
发福利也是按等级标准来的,那些工龄长的、有职务的,领一次福利可以在未来大半年的日子不用操心缺吃的。单位有车的,专门派车从成都拉回来,没车的,租车从成都拉回来。发福利的日子,大家聚在单位的院子,要借用藏族家的木板车,才能拉到各自家中。这也为节日平添了喜庆。
接下来就是还人情的时候,蹬着自行车,挨家上经常蹭饭的地方,每家捎去一点福利品,顺带又蹭一顿或带回一些朋友发的福利。
发完福利,节日来了。异乡的节日是最让人难过的。第一个中秋,我们一大帮聚在一起,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喝到烂醉,有人想家了,就开始哭。哭是一种传染病,想不受传染就得心肠硬。明明是想家了,你可能会说,又不是小孩,想家多丢人啊。哭着哭着,有人就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些陈词滥调也有不让人烦的时候,就算是为了互相打气,说出来了,似乎真的就有了亲情支持。
在这个期间,我认识了同时上班的一大帮年轻藏族工人。拉巴卓玛,次仁,达娃。。。。。。知道藏族人的名字都有确切的含义,有名无姓。拉巴卓玛是风神,次仁是长寿,达娃是月亮。还有翻成汉语叫星期五,甚至直接叫其加-----狗屎,这与汉族人的小名类似。我所认识的大部分藏族人,无论他处于那个阶层,通常都有一个共性,有些腼腆,不善于表达,也可能是因为说汉语不太流利的缘故,所以跟我们这些汉人说话才会给人这种印象。在我上班的部门,年轻藏族人的知礼、好学、勤奋、活泼、幽默,不论家境如何,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有趣。
有段时间一起上夜班,一群小青工就教我学藏语,嘎咔嘎呀,我一学他们就笑。男孩子就教一句骂人的话,等我再一学,所有的人都笑翻了。这些拉萨的年轻人,女孩子普通极其善良,听不得任何不好的消息,总是呵啧啧的发出惊叹,感同身受。藏族男女之间,明显就放得开了。打情骂俏,开玩笑的方式也很过火。尤其在乡下,一群电厂上夜班的藏族工人,开着玩笑就有可能把个大小伙子的裤子脱下来,弹没弹到小JJ就不知道了。因为不通藏语,这种情景只可观赏,体会不到他们那种疯狂。
有一些工人,一边上班,一边还在复习高中的课本,准备考个进修班或者正规的大学。因为政策照顾,大多数藏族人上大学是件很轻松的事。我认识的很多人,通常都有几所大学的文凭,在一个大学读完,回去工作一段,有机会,又到另一个大学继续。大概是因为缺乏系统的学习,我在铺导他们的时候,曾经怀疑,他们是在把从小学到大学的东西一勺烩,加上没有功利目的、既不担心分配,也不担心学非所用,学哪是哪,关键是通过读书、内地西藏来回走动,呼吸了新鲜空气,也长了见识。
事实上,与他们的同龄人相比,这些人跟汉族人说的好青年类似。他们也会告诉我,同年龄的人,此刻不是在拉萨满世界喝酒玩乐,就是无所事事泡在甜茶馆里。反正有工作,不上班也不担心被开除或扣了工资,也有很多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在甜茶馆里打克朗,逍遥度日。
克朗是一种类似台球的游戏,与英式台球不同的是,克朗只有一米见方的台面,四角有球洞,台面上摆着十几个棋子,一个棋子是击球的,用手指弹这个棋子,把另外的棋子撞进洞里最快者得胜。也有角度的计算和想法阻挡对方进攻线路的策略。
拉萨的娱乐生活此时并不丰富。藏族年青人最多的去处,也就是甜茶馆。在这里,两块钱一交,类似于成都茶馆,就可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每个人一个杯子,喝完了就添,没有限制。
甜茶馆位于八廓街一条小巷子里,大概是配合生意,门外不远,还有一家兰州拉面,算是配套设施。那些闲散的年轻人,跟后来人们上网吧一样,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天。也能看到一些带刀的康巴人,汉族人来这种地方的很少,除非有朋友带着,一般汉族人只有一些会两句藏语的老油条,才敢独自前往。也会有打架斗殴的事发生。不过这种事,通常都是因为争风吃醋。甜茶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女孩不能去。带女孩去的人,不仅会被认为是一种挑衅,而且也令人看不起。所以藏族女孩几乎是从不会踏进半步的。我的另一位藏族作家朋友扎西达娃,最初写的小说大多数就是这群年轻人的生活。后来这些茶馆,一部分演变成了唐嘎画廊,其实不说你也知道,这些地方的人因为各色闲杂人等都有,多出几个喜欢闹事的也很正常。
到了85年前后,全国开始风行交谊舞。很多人一直以为拉萨很封闭,其实,因为离成都近,加上广州通航,拉萨的时髦风尚,几乎多数时候比各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前,大多数汉族人的主要娱乐是麻将和吃喝,现在交谊舞一风行,男女老少上阵。最早举办交谊舞会的西藏群众艺术馆,第一场舞会就出现了因为满员进不去打架的事。同所有的民族一样,藏族人的好奇心大得蛇吞象,碰上这种热闹,你就看吧,满拉萨的时尚人士都出笼了。大家孔雀开屏一样,比时装,比舞伴漂亮不漂亮,比谁的舞步牛X,谁的花样繁多。最早看到这个商机的人,是从辽宁到拉萨的一位健美教练老周,正好此时他在西藏总工会负责这方面的事务,于是,把位于布达拉宫前面的龙王潭公园正中心的一个大会堂改建成了舞厅。
老周是个商业奇才。前几场,全是免费赠券。由于拉萨的各个关键部门,政府、公安、电老虎、水老虎,都得照顾到,各文艺团体的骨干更是人气之源,一个不能少。能够容纳三百人的舞厅,从第一晚开始就在厅外站了大约另外三百人。第二场继续免费,第三场还得免费。。。。。。我不知道是否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这座舞厅很快就被老周承包给了一位四川的年轻人。老周自已不久干上了倒腾海南进口车的生意。说起老周还有个插曲,有一天大雷雨,老周上屋顶去弄电视天线,结果一个响雷劈下来,老周当场就被击晕在地,电流穿透他全身。几年之后,当一件震惊全国的七亿外贸大案案发时,老周成了大案的主角。我们才知道,短短几年里,老周的公司遍及世界十多个国家.在我的印象中,老周是最不象商人的一位商人。跟任何人说话,都是柔声细语,关怀备至。
既然开始真正做生意了,赠票就减少了,但每场还是得照顾不少赠票。拉萨人,无论藏族汉族,在这方面很好面子,宁花一百元去舞厅消费,花五百元买个花篮,但有赠票是一定要弄到手的,哪怕它本来只有十五元一张,而且还得欠人情。尽管这样,票价还是太贵。不久各个单位就有了自已的办法,纷纷把会议室改成了舞厅。一时间,似乎每个单位都有舞会。每场舞会,都会传出这样那样的故事。军区总医院是漂亮护士最多的地方,很快就异军突起,所办的舞会也吸引了拉萨各界名流。再过一段,刚刚成立的拉萨晚报,不仅成了清除精神污染时期全国诗人作家的避难地,它举办的舞会门票,也成了拉萨人炙手可热的珍品。但凡你想得到的、80年代在全国各地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没在拉萨晚报或其它西藏刊物发过作品的人很少。这一时期,拉萨是文学艺术家的净土。
现在回头想想,除了早期的基础工业如电厂之类的,拉萨几乎没有工业。当时两家有名的工厂,一家是拉萨皮革厂,有自产的、样式落后但结实耐用的皮鞋。拉萨啤酒厂,刚出的啤酒,按酒鬼们的说法,带着一股子青稞酒味。唯一吸引人的大概就算旅游业,但在国内旅游兴起之前,每年也就是一些国外团队。人们听的最多的,就是某某导游因为照顾好了某位异国富翁,转眼就办了出国手续。但此时,说人有钱在拉萨人眼里跟骂人差不多。几十年的红色教育,大多数人根红苗正,还是足以抵挡资产阶级侵蚀的。如果某个导游跟了老外,在人们眼里,跟早期对待涉外婚姻态度类似。世界的发展规律就是这样,当文学艺术红火的时候,商人们除了钱,一钱不值,反之亦然。
在一片热舞声中,印度人来了。首先满大街的印度音乐。然后是来自印度的男女少年。这些人说着大舌头的英语,谢谢念成坦克油。大家一开始还笑,渐渐就觉得不对了。此时的拉萨,流行一首国外藏胞写的歌《怀念拉萨》,一夜之间就唱遍了每个角落。一位刚刚在拉萨舞厅里红火的歌手,去了印度。官方随后封杀了她所有的盒带。如果是细心人,你会发现,拉萨街头青年的风向,有时候真的与政治风向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这一时期的藏族青年人,争相模仿印度人的打扮,甚至学英语,也是学习印式英语而不是日后的牛津英语。我的一位藏族朋友曾经这样分析道:当印度人走在前面的时候,青年人就学印度;当中国人走在前面时,青年人就学内地。此时的拉萨,四十三项工程全面拉开了序幕。汉族人带来的,在藏族人看来,完全是包工队的文化。是垃圾。满世界的工程,满世界的包工头,暴发户,令他们十分厌恶。
有一阵子,从部队传出消息,印度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扬言三十分钟占领拉萨。过了不久,又有传言,老邓说了,印度如果打到拉萨,我们一下就把新德里灭了。谣言满天飞的时候,通常离真相不远。有一天,一个军人朋友来跟大伙告别,说是要上南边去了。而且说,此前部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给大家喝茅台,抽红塔山。“这不吃送行饭吗?”有人这样惊呼。事后证实,的确发生了小规模的边境磨擦,但并不构成一场战争。
要知道,拉萨方园也就几公里,东边一句话,转到西边也就眨眼的功夫。在拉萨住久了,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这个城市盛产谣言,好的,坏的,恶意的与戏谑的。这是传统,也是现实。
交谊舞的热潮刚刚落幕,劈雳舞又来了。这种与后现代一脉相承的舞蹈,在让很多人退出舞池成为观众的同时,也看到了自身与众不同的地方。那种把身体的各个环节拆散、组合、再拆散、再组合的理念,把我们这一批进藏的人推到了一个极端。大家很快就意识到了,进藏之初的雄心壮志,在被麻将、舞厅、乏味的工作、郁闷的政治气氛折腾得七零八落之后,不如养条狗吧。一位艺术家朋友这样喊道,“狗比人好!”
这位外号叫疯子的画家,有一天独自带着一条名叫“来福”的小狗走进了山南的大峡谷里。三天没有音讯,七天还没有音讯,正当我们准备报警,蓬头垢面的疯子终于回来了。又沉默了几天之后,他终于给我讲了这七天的遭遇。头一天,他和小来福各吃了一盒午餐肉罐头,第三天剩一盒罐头的时候,他给来福吃了,他自已就用舌头贴着潮湿的岩石解了解渴。这一天他正往前走不远,发现路已走到尽头。眼前一处峭壁挡住了去路。目光越过峭壁,他看到了远处闪着亮光的雪山。疯子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翻过峭壁,去看看雪山上到底是什么在闪光?
此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自已身轻如燕,一手搂着来福,一手攀着峭壁,仿佛是瞬间,就站到了峭壁顶上。此时,太阳一点点沉下山去。雪山上的闪光转眼就消失了。疯子正打算往回走,才注意到刚刚爬上的峭壁是如此陡,让人一眼望不到底了。他对自已说,跳下去吧,跳下去就到底了。转念之间,他看到来福在空中画出一道狐线,随后就听到下面传来一声惨叫。
清醒之后的疯子终于爬到了峭壁下。他在岩石上找到了早已断气的来福。抱着它一直走出峡谷。在一条河边,他摘了些野花,为来福扎了一个花床,然后看着躺在花床上的来福一点点随波而去。疯子说,他平生第一次,大哭了一场,然后又大笑了一场,走上了回程。
以后大家聚会的时候,你总能听到疯子阴阳怪气的在一旁念叨:狗比人好,狗比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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