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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没有哪个民族比日本人更爱花
转帖 (发表日期:2021-07-11 10:11:28 阅读人次:1299 回复数:0)
或许没有哪个民族比日本人更爱花
原创 姜建强
连续的在东京抗疫,也就意味着连续的外出散步。走街串巷,计算下来至少也路过千家万户了。赞叹的是万户千家的日本人,几乎家家都种植各类花草苗木。道旁路边,房前屋后,浅庭深院,新绿与白花,红花与新翠。庭内花香飘溢,墙外花枝伸展。令人驻足观赏,揣度着绿篱墙内主人的心境,想象着亲手折花,清香盈袖的片刻。忽然,仿佛有女人的呼吸吹落于后颈,用手一抹,原来是一片枯萎的藤花。日本人说,爱花者无坏人。又说盗花者亦风流。俳圣芭蕉更直言“心中无花,则类鸟兽”。这些话听起来如同暮春晚霞中的丁香,满枝开出紫色小花,幻如迷离的晨雾。
日本人爱美。为美而迷醉倒也不是童话。一位美女俳人叫加贺千代女。在她的家乡石川县白山市设有纪念她的俳句馆。她51岁那年冬天削发为尼,死后留下俳句1700多首。不算多,但精品多多。其中一首名俳中的名俳:“呵呀,牵牛花藤缠吊桶,打水便向邻家借”。话说千代女清早出门,井边打水,一束盛开的牵牛花藤,美美地缠绕着水桶。她不忍夺桶打水,因为如是这样,牵牛花就会遭遇断枝折蔓的命运。但做饭洗衣的日常又急需用水,怎么办?无奈之下便向邻家借水去。物语像寓言、像水墨,更像喃喃念佛声。这里,是千代女作趣犯傻吗?不是的。清晨初夏是美的,盛开的牵牛花是美的,缠绕于水桶的长蔓细藤更显美。转瞬之间,千代女明白了一件事:她遭遇了出自于神佛之手的处女作,她遭遇了不可接近的神秘。总之,她遭遇了美本身这件事。她的心,被美折服。面对萦萦而生,任何的来自于为一己生存的经验事实和实用理由,都不足以伸手触碰这个朝花夕衰的美。毫无疑问,千代女与牵牛花俳句,为日本花木文化留下了最美篇章。
日本家家户户种花植木,是否与这种美的天性有关?尼采说过艺术世界的构成主要是两种精神:一是“梦”,梦的境界是无数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无比的豪情(如音乐)。这样说,梦花与醉花,或花梦与花醉,则也难舍这两种精神取向。荷马的著名史诗《伊利亚特》,歌咏希腊联军围攻特罗亚九年,为的是夺回美人海伦。而海伦的美使他们相信即便搭上九年的劳作与牺牲,也是值得的。想来这位海伦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了。以花喻人,在平安女流文学《源氏物语》里,将紫上喻为樱花,将末摘花喻为红花,将玉鬘喻为红瞿麦,将六条贵女喻为朝颜。多少年后,在明清男流文学的《红楼梦》里,则以芙蓉喻黛玉的“风露清愁”,以牡丹喻宝钗的“艳冠群芳”,以杏花喻探春的“瑶池仙品”,以蔷薇喻麝月的“诏华盛极”。花貌与人貌,花情与人情,花精与人精,可能就是天底下最配之物吧。都说落花最是无情物,但这位无情物倒反能触碰有情物——人——的心底之伤之痛,有时想来也真有愧耻不如蜂虻之感。川端康成在《山音》中写道:人在濒死时刻,能听到山音,那是自然的呼唤声。实际上,与其说能听到山音,还不如说能听到植物世界的无音之音。这就如同栗树上的毛栗,外壳自动爆开,果实落地的无声之声。
日本最古的歌集《万叶集》,共收录4516首歌。其中与植物关联的占三分之一,植物名多达163种。歌咏花木最多的前三依次是:萩(胡枝子)/142首;梅/119首;樱/50首。万叶时代的日本人,在庭院栽种的植物有30多种。其中本土花木占11种:胡枝子、棣棠、樱、藤、马醉木、山茶、水晶花、杜鹃花、紫阳花、柑橘、合欢树;观赏花木为3种:松、枫、竹;草花有3种:百合、红瞿麦、芒草。著名歌人大伴家持的自家庭院,种植了加上外来种类的21种植物。
到了平安时代,《古今和歌集》分类出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植物。《源氏物语》则营造了春夏秋冬四季庭园,配置四季不同的花木。镰仓时代的歌人藤原定家,在《明月记》里记载自家庭园种有45种花木。室町时代的公卿一条兼良,在《尺素往来》里留下自家庭园种有116种植物的记录。这里成为话题的是藤原定家。他与后白河天皇第三皇女式子内亲王有染,结下非浅之缘。内亲王不久便薨。世阿弥的女婿、能剧金春流第57代当主金春禅竹,以此为题材编导了著名能剧《定家》。喜欢花木的定家,死后变身植物之灵“定家葛”(蔓葛),将自己喜欢的式子内亲王的坟茔缠绕。男女欢情,通过花木蔓葛将其静默(定家终生未能告白心中的恋慕)缠绵,从而让爱欲升华到令人“妄执”的程度。真可谓葛生红叶,焦灼恋色的死魂。
“秘すれば花/秘则成花”。这是日本花木文化中的一句名言。出自成书于室町时代的《风姿花传》。作者是能乐大师世阿弥。我的内心深处,对你来说可能是地狱。所以,必须藏匿,必须隐晦,必须含蓄,必须幽玄。一如花木,绝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才盛开才耀眼。在应绽之时,在应绽之地,也就是说在特定的时空下,不刻意且不经计算的自然绽开,才是花之趣花之情花之意。这种美才会令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一如在晚风中摇曳,在夕阳里闪烁的芒草。叶与穗,人们记住了它的泛白而干枯。秘则成花,不秘则无花。夏目漱石写有《子规的画》短文。送给漱石的正冈子规画作,是插在小花瓶里的关东菊。花、茎、叶,三种色。开花的枝头,只有两个花蕾。数一数花叶,也仅有九片。这凄凉小菊,笼罩在一片白色里,周围则是用冷蓝色画绢裱褙,太冷太寂。不过虽拙犹美,虽秘犹丽。
顺着“秘花”的思路,我们对接的一个问题是:是否日本人自古就有的“秘则成花”美感意向,才是导致牡丹在日本人气很晚的一个原因?牡丹,朵大如盘,花型丰满冶艳。初开绿白色,盛开纯白色,近萼处呈粉红色。不过我们在《万叶集》里找不到牡丹之歌。成书于8世纪的《古事记》《日本书纪》,也没有相关表记。平安时代的《蜻蛉日记》,或许是牡丹在日本的最早记载。作者藤原道纲母说她在京都西山鸣庵的般若寺,观赏到了牡丹,时间是在仲夏6月。在书中牡丹表述为“ぼうたん草”。再之后的《荣华物语》里也出现了牡丹。当时权倾一世的藤原道长,在加茂川边建造法成寺,将庭园想象成观念中的极乐净土。“御堂池边,种植了蔷薇、牡丹、唐瞿麦、红莲花”。好家伙,这四种花卉都是当时最先端的外来植物。红莲花,让人联想到西方净土,那是从印度来的花与思。这样看,牡丹在日本确实认识滞后。因为同样是从中国来的梅,当时就受到贵族的欢迎。《万叶集》里咏梅歌为第二多。一轮梅花/绚烂牡丹,非常不同的花型、花心、花意与花趣,表征着美的存在的不同。大富大贵的华丽牡丹,嫣然一笑百媚生,万千野花皆失色的牡丹,显然与日本人的“秘花”心向不符。宋人周敦頤写有名篇《爱莲说》,说陶渊明爱菊,自唐以来世人爱牡丹。但他独爱莲。爱它的不染不妖不蔓不枝。若与人格相对应,菊之华对隐逸者,牡丹之华对富贵者,莲之华对君子者。这就表明即便在中国,牡丹也绝非人人都爱。
在日本,明治落语家三游亭圆朝,25岁时创作怪谈噺《怪谈牡丹灯笼》。江户上野地区的旗本大小姐阿露,在一天雨夜化为提着牡丹灯笼的亡灵。幽静的四周,传来“喀喇喀喇”的木屐声,阿露笑盈盈地站在恋人新三郎的门外。这里牡丹成了亡灵的一团光亮——灯笼,使新三郎不寒而栗。想来在日本人眼里,牡丹意念着孤灯照晚窗的花妖鬼魅。或由此故,蒲松龄《聊斋志异》里脍炙人口的《香玉》物语,在日本直译为《牡丹与耐冬》。这就直指香玉为白牡丹花妖,使得落魄黄生至性至情,死后变成白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芽。子夜荧荧,昏灯欲芯,全是因缘了这花妖牡丹。这正如江户时代的博物学家贝原益轩说过,观赏牡丹,以上午10点为宜。过了这个时点,花之精神便渐衰。正午过后,则不识为何物。这样看,牡丹确属精气之物,才会变身花妖,与世间男子相恋吧。司马辽太郎在成名前出版过《花妖谭》短篇集,其中写有黑牡丹与老人奇异之死,读来也是花妖鬼魅气。
在日本,有从竹子里诞生的美少女“辉夜姬”传说,表明花木与人的生命相连的信仰。花茎若被折断,人体就会汩汩冒血,不得不走向死亡。“愿死在春花下”。日本中世诗人西行欲去他界,找了一个连花都要脸红的借口。春花说,你可不要来。在希腊神话里,人则直接变身植物。如变成月桂树的少女达芙妮,变成水仙的纳咯索斯,变成莲花的阿多尼斯。写有名著《风土》的哲学家和辻哲郎,曾对莲花大加赞赏。说给予日本人深刻精神内容的佛教,也是以莲花为象征。大大的花瓣上美丽弯曲的线条,柔和而高雅的颜色,光滑并散发着清新气息的叶子。高出荷叶的莲花,表明我们的祖先由莲花生出净土幻想,并意味着母亲生殖的神秘。这就与我们表君子的出污泥而不染,在其思路上的大相径庭。
花色每天都在变化,花彩也在快速褪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枯萎和零散。由此故,花的情欲总显得性急而疯狂。为了诱惑和吸引昆虫,就不断地散发香气、光泽和汁液。但愈是这样,愈是色衰气绝得快。生的欢愉是建筑在快死之上,美一定生息在死亡之中——花木就如此这般地向我们人类述说了这种生死转换。反过来,花木的由生到死也很好地解释了人为何有时会对着荒野的植物发泄,留下蛞蝓般痕迹的疑问。这种异教式的冲动,表明人确实是将植物视为爱神与花精的。英国作家王尔德在《狱中记》中,就将花木视作情欲的一部分,并表白自己“明白泪水在蔷薇的花瓣中守候”。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变态的水仙》(1937年)油画,则更想表明没有比水仙更能体现早春神秘的情欲和青春的虚幻了。痴迷于水中倒映的自己,却因苦恋而憔悴死去——希腊神话中化身为水仙的美少年纳咯索斯(Narcissus)。由此,水仙的英文名Narcissus也就成了自恋的代名词。而所谓自恋,在佛洛伊德那里则定义成人的性冲动(力比多)转向了自己。
毫无疑问,水仙在日本也多表意“力比多”。如大家熟知的室町时代的一休和尚,在其诗集《狂云集》中,有一首题为 《美人阴有水仙花香》的人气汉诗:
楚台应望更应攀,半夜玉床愁梦颜。
花绽一茎梅树下,凌波仙子绕腰间。
梅花树下,开着一枝水仙花。仙女在轻轻地走动。柔软的细腰间,飘逸出水仙的清香味。这里,宫廷花园的景色和美女裸身轻睡,随着身体的轻微柔动,肉体的清香也就飘逸而出。同床共枕,一休和森女在夜半的玉床上,构筑“愁”与“梦”。这里,凌波仙子是水仙的异名。一休用水仙作比喻,看中的是水仙的型、姿、香。当时已经70多岁的一休,写下这首艳诗,表明盲人森女在他的眼里,既是神又是佛——青青的嫩芽与白白的花朵。
在日本的小说家中,写入植物数最多的要数夏目漱石。文学评论家古川久著有《漱石与植物》(八坂书房 1978年)一书,说查考漱石的所有文字,发现了260种植物。如写于1907年的《虞美人草》小说,将小夜子比喻为野草“女郎花”,将藤尾比喻为栽培的“热带奇兰”。而在小说家中,对花木最具感觉的,笔者以为非“怪才”涩泽龙彦莫属。他说,在日本还没有被风花雪月的情调所污染的花木,就属蒲公英了。所以他喜欢三三为黄二二为白的蒲公英,喜欢被人践踏也在所不惜的蒲公英。多少年来,樱梅菊则被披上本土性的袈裟,过于沉重过于观念而无法让人喜爱了。“我家庭院的草坪缝隙间,每年都会有蒲公英陆续盛开。特别是光照好的地方,花茎会特别精神长得笔直,总让人有种春色烂漫之感,我就会变得非常开心。”(参见《巴比伦空中花园》中译本,浦睿文化 2020年)而那位口叼蔷薇,让摄影教父细江英公拍摄《蔷薇刑》的三岛由纪夫,则对菖蒲独有情钟。他在一篇随笔里写道:“每当看到在五月端午节盛开的菖蒲,我就不由得想起隐藏于武士道精神中那充满肉质的东西。”在三岛看来,能与五月青空凛凛抗衡的,非悄然无声却又妖艳无比的菖蒲莫属。他在20岁时写过《菖蒲前》的小说,并把它改写成小戏曲上演。其故事梗概为:源三位赖政因征服怪鸟之功,被赐予爱恋已久的宫中美女菖蒲前,而她的前世是一朵菖蒲花,而赖政本人前世则为制作名弓柄的檀香树。三岛发现两人早在前世就已相恋。
镰仓初期的天台宗僧人,以写下具有历史感的《愚管抄》而闻名的慈圆,说过“柴门有香花,目不转睛盯住它,此心太可怕”的话语。赏花为何又“太可怕”?原来,人若过于偏执一物,就不是审美而是宗教了。而审美一旦宗教化(虔诚化),就难以保持审美主体超然独立的状态。也就是说,你可以倾心之,但不可占有之;你可以感动着,但不可胶着着。总之,对客体虔诚一分就是主体自损十分。你看,这话说得多深刻。它警示人的审美主体的丧失,本质上就是人的自由洒脱的丧失——被物所囚。或许正是在这种无所触及的超然精神状态下,日本人才会用枯萎之花,剪裁搭配后装置成人的心理与人的精神。这如同将人的头盖骨放至桌上观赏一样,虽然唱的是挽歌,但也是经年累月的“道”。不过,这样想来也是震撼的。人离不开或喜欢花木的一个原因,竟然也是想着无死无生或无生无死的“道”。用人的思虑关照已无生命的枯叶残枝,想让时间不再老去。从这一意义上审视,种植这个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时间艺术,本质上显现为一种寂,一种入乎其内,超乎其外的寂。一如《平家物语》所言:“岩石青苔,寂之所生”。一如银杏落叶后,枝和干依然在清爽的冬空里,描画出刚毅的墨线——一种孤傲的寂力。显然日本人用他们的美感力,找到了时间的真理。
可不,每当走过日本人家的屋前院后,看到片片点点的红花绿叶,笔者就想起多少年前日本人就“浇花”用语实施过一个调查。问:是用“植木に水をあげる”谦让语的好?还是用直显卑俗的“植木に水をやる”的好?结果是年轻人倾向用前者,上了年纪的倾向用后者。也是个破费思虑的怪文奇语。不错,爱花之心,人皆有之。但正日本文化史学者高桥千剑破所说:“或许没有哪个民族比日本人更爱花。”他们“不仅喜爱花的美丽,还希冀寻求花的精神,于是有了花道的诞生。”(参见《花鸟风月日本史》河出书房 2011年)如是而言,花木在日本人形成文化感性的过程中,对其最本质的部分给与了重大影响。可以这样说,日本的花木文化,体现了日本思想的美感本质——我们无法用概念表现何谓“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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