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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雨文化
转帖 (发表日期:2021-07-11 10:07:35 阅读人次:1229 回复数:0)
日本的雨文化:纤细、多情与神经质
原创 姜建强
岁时记。雨纷纷的清明一过,五月的立夏就在眼前了。
石间、路边、竹畔、门侧、篱旁……美如梦幻的紫阳花一旦盛开,日本的梅雨季,便在紫色、粉色、蓝色、白色中来临。正冈子规的俳句说:“紫阳花呀,你是昨日真今天假”。原来,紫阳花在五月雨沁润下的色变,只在一夜间。
雨潇潇、雨纤纤、雨霏霏,或雨蒙蒙、雨淋淋、雨潺潺、再或雨沉沉、雨纷纷、雨哗哗……,我们可以组合更多的雨句式,但在雨的意象中,日本人确实少有那种“小楼一夜听春雨”或“共眠一舸听秋雨”的红烛罗帐式的念远。因为听雨,首先在观念上要把自己意念成一滴雨,滴落在草尖、滴落在石上、滴落在窗边、滴落在屋檐、滴落在池塘、滴落在女人的眉宇间、滴落在男人的哀愁上。听雨,就是一个人的沉寂。听雨,就是芭蕉在芭蕉庵过夜:“雨打芭蕉叶,听雨落盆夜”。这里只有侘寂没有伤逝。
“留得枯荷听雨声”。林黛玉用青春的悸动,动了一字,“留得残荷听雨声”。但日本人不满意,认为这是“败荷”。原来,日本人喜欢“枯”胜过“残”。在他们的意象记忆中,枯字组合的日语汉字也实在太多:枯桑、枯芒、枯芝、枯柳、枯菊、枯萩、枯莲、枯木、枯叶、枯蔓、枯苇、枯冬、枯霜、枯葎、枯野、枯草……。枯遭遇雨,雨邂逅枯,在他们看来才是雨的情,枯的意;才是枯的黄梅天,雨的白兰地。
若将日本称为雨国,是恰如其分的。日本全国平均降雨量是1600毫米,而世界平均降雨量只有1000毫米。37万平方公里面积的日本列岛,年降雨量为600亿吨。表面积在5亿平方公里的地球,年降雨量为500兆吨,可见日本的雨量。年降雨量不算多的东京,也在1500毫米左右。三重县是降雨量最多的地区,为4500毫米。或许由此故,1400多年前的歌人大伴家持才敢在《万叶集》里,唱出底气十足的雨之歌:叫它下雨就下雨,何必要乞雨?今年必是好收成。
雨多,必生情愫。雨滴用“雫”(しずく)来表示,那么露水的别名就叫“月雫”。“霙”(みぞれ)则为雨夹雪。用 “时雨”指代初冬的季语是日本人的发明。尽管公元200多年前的曹植有诗句“时雨中夜降,长雷周我庭”,这里“时雨”显然是表仲春的季语。打在绿叶上的雨水叫“翠雨”。翠雨不但连接天与地,而且还接续着他与她。当自己足够好的时候,就去找她,但必须是在雨天。新海诚,这位把玩日本文化最到位的创作家,在2014年出版《言叶之庭》(KADOKAWA出版)轻小说。虽然46分钟的动漫片先于小说上映,但小说更翠绿更雾霭更可亲更唯美,因而更具感染力。中国诗人说,“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但在新海诚的笔下,雨潇潇,无法忘记的是青春,雨霏霏,无法耽误的是青春。他用五月雨/梅雨/梅霖,将青春湿润、将生命激活。雨的意象与人的情愫,连接得最为痴人痴心的,表现得最为雨送黄昏的,在日本非新海诚莫属。
小说很轻。秋月孝雄,一位15岁的高中生。喜欢在雨天旷课,去新宿御院,坐在凉亭里构画女人的裸足及女鞋的模型。一个雨天的清晨,他在凉亭里邂逅了27岁的她——中学古文课老师雪野百香里。后来知道,每逢雨天,雪野一定在这里打卡。喝着罐装啤酒,读着文库本的井上靖历史小说《额田女王》。而秋月总是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上涂画女足。两人的距离是在1.5公尺之间。他的心跳,她可以听到;她的呼吸,他可以感知。凉亭外面是雨。在绿叶上泛着白。在白花花的地面上泛着绿。是为躲雨还是为生情?不过,他终于有了祈盼天天下雨的心情。
小说第四话写入梅。新海诚说,秋月与雪野的情愫也同时入梅了。在秋月的眼里,她怎么看都是雨女一个。白得有些病态的肌肤,如果能触摸,或许也像雨一样湿冷吧。第八话写五月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冷风冷雨。“雪野坐在凉亭里。遮隐侧脸的湿漉漉的毛发。发梢处‘嘀嗒嘀嗒’地落水珠,湿透的套装裤,印透出她弓起的可怜兮兮的腰线。水和花,浓烈的气味,混杂着雪野身上隐隐可闻的甜香。”
精妙的是,小说里反复出现《万叶集》里的雷神短歌:
雷声隐隐盼雨至/留你在此心切切。
雷声隐隐雨未至/你若留我愿在此。
远处传来雷声,要下雨了。木屋里的妙龄女,显现出羞涩的兴奋,这下有理由留你在我身边了。原来,恋也是需要借口的。女子情愫涟漪,虽雨色蒙蒙,但心里也是旖旎明亮的。
远处传来雷声,但就是不下雨。草庵里的青春男,呢喃着心中的恋:只等你开口,我就留在你身边。你看,多温润多翠绿。
五月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不停,被缠绵被笼罩的不仅是大地万物,更有那人心中的小小一隅,虽形单影只,但也晕染着经过大脑观念后的雨滴。1400多年前的万叶人,将“爱”表记为“孤悲”。1400年后的今天,连接天/地的雨,没有任何变化,那么连接他/她的情愫,也应该没有任何变化。爱=孤悲=恋。《言叶之庭》整本书,都染上了满视野的翠绿,满视野的翠雨。这位雨女,打着一把枣红色雨伞,犹如万绿丛中开着一朵深红色的姬百合。原来,无法告诉对方的单恋,如雨中的一颗青梅,带着沉重,扑通落下,诱发着奇妙的哀愁。
毫无疑问,长年置身于雨的世界,养成了日本人对自然的纤细、多情和神经质。没有一个色彩能逃过他们的眼睛,没有一个声响能跳过他们的耳朵,没有一个气味能溜过他们的鼻子。湿淋淋的银杏叶子,落满整个石板路。但日本人知道,这一片杏叶,是昨晚飘落的。初冬的雨打在铜板庇檐上,好听。日本人说要是换洋铁皮,那声音就难以发人怀思。梅雨季的短暂放晴,日本人发现夕阳的色彩会发生变化。一种橘红,似薄如透光的鲑鱼生鱼片。日本人还统计出日本全国一年最不易下雨的日子是11月3日。从25年的降雨统计看,11月3日下雨只有3回。所以,这一天年轻人选定结婚日的也最多。而对东京来说,最不易下雨的一天是12月24日的圣诞夜。据统计,这一天下雨还是31年前的1989年的平成元年。
雨有气味吗?雨水落到地面,升腾而起的独特气味,是雨本身的气味还是地面本身的气味?如果是地面的气味,那么因场所不同,气味也不同吗?谁能感觉这些问题?日本人感觉了。他们发现是地面石块的香精,是田边植物的香精,是森林万木的香精,伴随雨的哗哗下,会有一种叫“雨香(petrichor/ペトリコール)”的雨水味,扑鼻而来。雨水浇注地面,柏油路面的热气层层环绕,阵阵雨香浸润肌肤,身体随之做出反应。令人喘不过气的大雨,落在沉重的躯体上,整个的心旌摇动。于是,人们将“雨香”做成香水,算是对梅雨的馈赠。
日本人又发现,雨水多带来的湿气过高,会影响人的情绪。日本人称之为“湿气不快指数”。如湿度一旦超过70%,人就会有不快感。若超过80%或90%,不快感就会爆棚。永井荷风多少年前写有《梅雨前后》小说,就是描述连续的长雨/梅雨,压抑了人的情绪,使人产生不快。而不快又引发人的情欲超强。小说里,东京银座咖啡店女招待君江,这几天都是快下午三点了,可就是不想离开枕头。周遭空气湿润,闷热烦躁。过堂风穿过窗户轻妩着榻榻米上君江的半裸身躯。此时,她的内心“燃起了旺盛的情欲,想着此刻不管是矢田也好谁都可以,只要是男人来就好。”胡思乱想中的她,闭上了双眼,双手放在自己丰满的胸前。就在此时,拉门被轻轻打开。她抬头一看,眼前的男人“竟然是昨晚让自己意犹未尽的木材义男。”当然,湿度还与发霉有关。50%的湿度,霉菌就是开始繁殖。超过60%,霉菌就成爆发增长。所以一到梅雨季,日本药妆店里各种除湿用物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好像在向世人宣告:一个翠雨的日本、一个湿气的日本、一个雾霭的日本、一个木质的日本,一个发霉的日本,才是魅力日本,才是文化日本。
在日本,雨与地名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日本地理学者吉野正敏的研究表明,在日本与气候有关的地名,最多的是“日”,其次是“风”、“云”、“雨”。表示雨在低洼处的地名有:雨沼/雨坪/雨溜/雨窪/雨生泽等。表示经常降雨的地名有:雨饰山/雨降山/雨降野/雨引山/雨雾山/雨谷/雨森等。表示乞雨的地名有:雨乞山/雨乞岳/雨请石/雨祈冈/雨司山等。在日本,雨还与起名有关。日本人给女孩起名,都喜欢带个“雨”字。如梅雨/绿雨/茉雨/侑雨/铃雨/夕雨/柚雨/樱雨/美雨季/美雨叶/时雨罗/采香雨/月乃雨/结雨恋/雨姬轮等。
水是循环的。雨水形成地下水再被人们利用,需要多少时间?日本人研究表明,依地势不同,流速也不同。渗透性快的是1秒间是0.1cm,渗透性慢的是1秒间0.01mm,最慢的是1秒间0.0001mm。这样计算,在日本地下水的形成,至少需要几万年的时间。而澳大利亚则需要100万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形成的地下水,就是我们今天饮用的“矿泉水(ミネラルウォーター)”。生生不息,说得很轻巧,其实过程太艰难了。
编撰过《雨的语言辞典》的日本气象随笔家仓嶋厚曾经撰文说:1949年美国超大台风加暴雨只死了几十人,而1958年在日本发生的狩野川台风,死者数为888人。1959年伊势湾台风,死者数竟高达4697人。同样是台风加暴雨,为什么有这等量上的不同?仓嶋厚说这就是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差距。当时日本国土荒废较多,天气预报中的防灾比重也非常低。一场台风,死者也达5000人,这不是国耻吗?之后政府出台了灾害对策基本法并增加了天气预报的预算。当时这个预算是60亿日元,就是全国一人一杯咖啡的钱。后来又增加到600亿日元,就是全国一人一杯咖啡再加一块蛋糕的钱。终于,当1961年第二室户台风发生,强度达到了两年前伊势湾台风的级别,且在大阪湾有大海潮发生。但最终死者人数只有194人,大阪的海潮死者人数为零。但日本人说,这不表明人定胜天。
雨与伞。日本又是雨伞大国。日本人平均带伞的天数,一年有90天,平均4天带一次。梅雨季几乎是天天带伞。东京街头的一个调查表明,一人有1~3把伞的比例为52%,一人4~6把伞的比例是40%,一人7~10把伞的比例是8%。年消费超过了1亿2000万把。以前是木、竹与和纸的自然素材为多,但现在是便宜的塑料透明伞为多,使得惜物精神荡然无存。从车站走到家,但出站时下雨了。小卖店的塑料雨伞是500日元一把。是买还是不买?犹豫不决中的计算。500米,没有伞,肯定会被打湿。打湿后的西服送洗衣店,打折价也要1200日元。还是买吧。而小卖店之所以定价500日元,一个说法是日本人住家与车站的距离,500米内居多,正好1米1日元。这有趣的雨伞经济学。再后来百元店又推出100日元一把的塑料伞。撑着它,当然也不会打湿衣服,但伞情全无了。没了伞情,当然也没了雨情。日本各铁道公司每年拾得的仅塑料伞就超过50万把。大量塑料伞的废弃处理,也最终成了环保问题。
于是,日本人又想复苏伞情。其实从上世纪50年代以后,日本岐阜县岐阜市的加纳地区,就成了日本全国和伞生产的一大产地。全盛时期有600多家伞的作坊和店铺,年间生产1200万把伞。和伞制作,大的方面有18道工序,小的方面有近100道工序。一把伞至少有17名匠人经手。利用长良川的水运,使用飞騨山间北部的真竹和苏子油以及美浓的和纸。一把高级上品的蛇目和伞,均价为4万日元(约3000元人民币)。伞的手柄触感。柠檬黄的微光照射下发生变化的布料色彩。五月雨的湿竹浮烟之味。雨滴、雨帘、雨注,流势不同的敲伞声。这样看,把伞定位成雨道具是无法卖出高价的,卖出高价的一定是文化。走在街上,细雨湿润了石板路,女人们打着各色蛇目伞,光脚穿着高齿木屐,细碎移步——那背影,一看就是文化的。
当年30岁的歌手八代亚纪,唱红1980年的红白歌会就是一曲《雨之慕情》:“雨呀雨呀/下吧下吧/越下越大/等我心上人的到来”。亚纪那略带沙哑的声腔和哀怜之眼神,把日本人特有的物哀之情表现得非常到位。这首歌成了“国民歌”,她自己也成了雨女。近日,收视率颇高的日本电视台“宫根屋”专题节目,为70岁的亚纪播放了回首岁月的专场。70岁了,慕情的她似乎还在等着心上人的到来。70岁了,她脸上的雨情还是那样的和缓、闲适且宁静。
这令人想起铃木春信的《雨中夜拜》图。擅长画美人画的春信,也将笔墨给了雨中女(原型一说是当时人气茶屋女阿仙)。已经夜半,还在雨中,美人却执意去神社参拜。被雨水打湿的小田原提灯,在风中摇曳,半开半收的和伞,给人雨势哗哗之感。略显困顿的美人,和服裙摆被风卷起,高齿木屐,淌着雨水。从构图全体看,和服、提灯、树木、雨帘、木珊朝右偏,表现了风动感,美人急切向左入神社,表现了参拜的心境。这样看,在日本美女皆雨女,都具有宗教祭祀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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