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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 来自疫区武汉的消息(44)

骏骏 (发表日期:2020-03-05 06:07:08 阅读人次:558 回复数:0)

  小引 | 来自疫区武汉的消息(44)

  


  
我在武汉。今天是封城第四十二天。

  
老陈说,病毒已经过境。听这话的意思,像是把病毒比作了寒潮或者台风。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同,现代文明对冲击自己的外力,统统称为自然灾害,有些搞不清楚起源,有些自以为搞清楚了起源,对与错姑且不谈,研究新冠病毒也正在这条思路上走。下午看见新闻中说,《国家科学评论》刊发论文,说病毒近期产生了149个突变点,变异出L和S两个亚型,而且在时间和空间的分布上存在差异。并举出了巴西感染的例子说到基因测序等方面的问题,找到原始信息源看了下,太专业了,没看懂。不过想起巴西狂欢节,不自觉羡慕,大公鸡,桑巴舞,江山如画,美女如云,上个星期的里约热内卢,是人类值得炫耀的后花园。

  
睡了一会起来,想起老陈的说法也未见得不对。中国有句老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毒的锋芒穿身而过,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收拾残局,平复创伤了。我向来对人的精神自愈能力充满信心,好了伤疤忘了疼是肉体直觉,再加上几台晚会,歌舞升平加表彰,一部分人愿意享受痛苦之后的平静,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不过群里面有人提了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在自己的地方不配过宁静,有尊严的小日子。问了好多遍,应答者寥寥。问了两天之后,放哥憋不住了说,这几年有关键词降维割韭菜,韭菜就是宁静有尊严的小日子,总有人来拿看不见的镰刀来割,小日子哪有尊严——尊严是主动放下尊严,甘于小日子。大家嘻嘻哈哈了一圈之后,放哥又说,尊严没有猪肉贵。想起很久以前我写过一句诗:病啊,病了的人像草一样多。

  
尊严和猪肉价格之间,大概多少有点关系。我看今天武汉市政府发了消息,推出“政府储备冻猪肉特价包”,精瘦肉10元/斤、五花肉12元/斤,这价格非常优惠了,但我疑心放哥的话,尊严二字,可能还不是从这里面来的。

  
吃饱了,穿暖了,是人之基本诉求,但似乎我们活着又不仅仅是为了这最基本的诉求。生在这个伟大的国家,活在这个荒唐的时代,能否确认拥有“自己的地方”,是“尊严”问题的前提。什么才是“自己的地方”?我觉得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 更多的是精神和思想上的划分和界定。“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这是当年王家新在《帕斯捷尔纳克》中写下的句子,可以恰当的在某个侧面回应这问题——当我们开始了攀登,就绝不是为了回到起点。

  
这话题在疫情之中,其实也有诸多例子。所谓“尊严”,是人之为人,是保障我们不同于猪狗和蝼蚁的最后屏障。这屏障说开了,就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个国家中必须获得的的基本权利。有时候,这些权利看上去并不那么显像,并不那么重要,但究其根本,却是我们活着这人世间最后的支撑。我倒是同意放哥说的另外一句话,“如果每天都要写,不如每天就写今天。”我们每天浑浑噩噩,还自以为高明的指点江山,其实不过是把生命浪费于助纣为虐,还是被边缘化的献媚。

  
或者更进一步说,当我们连对政府的错误都不敢批评时,也活该我们不能获得所谓的“尊严”,也不配获得这“尊严”。武汉疫情如今大势好转,我却隐隐约约已经听见了锣鼓声和歌舞声,但那些早就应该追索的问题依旧没有答案,甚至连某些问题,都已经消失了踪影。我试图慢慢回忆过去两个月中发生的事情,但不自觉的会被种种周边混杂的信息打断记忆——一月份疫情爆发,为什么没有及时跟社会通报疫情?这或许是无数个疑问点汇集起来的首个追问,由此而散发出来的问题无穷无尽,我们应该一个个来问。但问题中的问题是,追问那么多,到底应该由谁来回答?——活着的人需要答案,那些逝去者也需要答案,它今天关乎一千万人的生死,明天很可能关乎更多人的生死,不能因为病毒正在消失,你就想让问题也随之消失。

  
昨天我在文章中提到少年时的英雄偶像,其实保尔柯察金从来就不是我的榜样。让我牢记住他的,不过是因为奥斯特洛夫斯基假保尔之口说出的那句醒世名言:“……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少年时的寒冬和懵懂早已过去,如果现在让我在在保尔和冬妮娅之间做出选择,我毫不犹豫的会站在冬妮娅这边。这并非为了爱欲,也不是革命意志消磨,而是从根本上洞察到人世的悲催,当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之后,那些虚妄的无垠和永恒,犹如阳光下的肥皂泡逐个破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献身”变成责任和天职,当个体的“尊严”超越了集体的荣光,这平凡而朴素的价值观才彰显出它绵绵不绝的力量。

  
晚上看了一个帖子,提到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讲述的一个故事。一个女孩自杀,五分钟前,她和父亲及父亲的三个朋友在餐厅中吃饭。随后女孩去了浴室,敞开衬衫,脱下胸罩,在镜子前朝自己的胸口开枪。枪响之后,女孩倒在血泊中,所有人冲向浴室,女孩的父亲手中还拿着餐巾,嘴里还塞着一块没来得及下咽的肉。

  
直到他察觉女儿的胸罩丢在浴缸中,这位因为恐惧而失神的父亲,松手将餐巾覆盖在女儿的胸罩上。

  
这才是人之为人,苦求尊严的真实写照。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支撑我们的“尊严”不崩溃,让活着的人艰难走到现在?其实正是这脆弱、无助、忧伤和充满了羞耻和愧疚的日常生活。

  
“我的遗体可以捐献给国家,我老婆呢?”是我看见的,本次灾难中最让人心碎的遗言了。更让人心碎的是,居然还有人试图抹去后半句,只不过是为了在悲惨世界中,涂抹一点连政治正确都算不上的所谓正能量。

  
还是余则成说得好,“干他们干不了的事情”。下午,花坛边那棵开花的李树下,我们站着抽烟,聊了好一会。余则成告诉我,郊区打回来的鱼,已经运到了小区门口,好几个附近小区的人,都参与了团购。

  
几番周折,终于安排好丫头进行了血检和CT检测,可以让她进到病区,和父亲见上一面了。我问他,你是不是要跟着一起去?余则成想了好久才回答我,是的,当人走到绝路,最容易放弃。那时候阳光正好照着我的肩膀,暖洋洋中却感觉到一丝寒冷。

  
我大约猜测到了一点什么,这似乎也是一个关乎“尊严”的问题,沉默了好久,然后各自回家。春日暖阳,李花绽放,静悄悄的病房中,这些话不会有人说出口。

  
20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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