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翻译产品屏幕里的示意文案这种活儿,在任何一个人看来,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有多少人会低下头来盯着广告里的 iPhone 屏幕,一字一句地读一封邮件,看看短信对话的内容呢?但 Apple 真的就是花钱雇了专门的人来做这些完全不必要做的事。
还有一件事彻底让我被 Apple 这种死揪细节不放的态度给打动了。
Apple 广告里面出现的每张照片,比如是一家三口外出旅行的照片,他们就真的要找一家三口来拍,而不是找了一些模特再把他们凑成临时的一家三口。广告里面出现的人名,比如接听电话界面的来电显示名字,邮件发件人收件人的名字,就真的是用了一些真人的姓名。这些名字也许来自于员工,也许来自于员工的朋友和家人,而且 Apple 还会专门与他们每个人签署一份姓名使用权协议。
这一个月里,和我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个 Apple 总部派来的小伙子 TC。这哥们儿的职位,我保证你从未听说过: Screen Designer。这个职位的职责就是确保 Apple 产品广告里,出现在产品屏幕上的那些画面绝对无误,小到一个按钮上的文字,大到……其实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因为我们做的是中国内地的 iPhone 4 广告,示意屏幕的画面文字都是简体中文,TC 又不懂中文,所以他从美国背了一本英汉字典来,这样就可以每天翻着字典对照屏幕看。
在浦东郊区印刷厂打了一个月的零工,和创意总监 D 经常通电话讨论工作,却一面未见,因为 D 那段时间一直待在加州,带着另外一个 freelance writer(雇佣兵文案)没日没夜地做 iPhone 4 的中文版广告物料。每次通话,从她的声音里都听出了一股藏不住的疲惫,因为那会儿她也刚刚披星戴月地回到酒店。
我问 D:这活儿不就是翻译活儿吗?
D 说,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但这一类型的工作,我们不喜欢称它作 translation,听好了,我们更喜欢称之为 trans-creation。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工作有点意义了,而不是简单粗暴的英翻中。
有一次,我要把一个视频的旁白翻成中文,那支视频的内容是关于 Apple 的产品如何帮助美国一所公立高中的学生学习。这支大概三分钟左右的短视频,我没花多少时间就翻好了,很快把作业发邮件给了 D,准备等着被远程夸奖。结果,第二天 D 电话来了。一张口就是一顿骂,说你自己觉得翻得好吗?我被她这么一问,当然就懵逼了。心里想,我怎么就翻得不好了呢?D 平静了一下,然后在电话那头,一句一句地跟我讲她的看法。
在那个电话的全程,我只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害臊,真的被 D 说到无法反驳啊。而我做了这么多年广告,讲真,从未有一个创意总监认认真真地抽出时间来,和我讲过到底该怎么写文案,和我一起讨论、推敲文字。
现在再回想,在印刷厂干活的这一个月,不就是一次灵魂军训吗?工作量不大,可磨练的就是文案的耐心、细心、用心。这三心,不只是一个文案,而是从事任何职业都必须具备的,只不过,Apple 对它们的要求更为严苛。一开始,我以为,为 Apple 写文案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情,但一个月后,我明白了 ——
这份工作其实就像每一款 Apple 的产品,外表上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拆解开看,内部零部件的组装全是精工细作,如果不经过精密的设计、推敲和反复的测试、打磨、重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印刷厂军训结束之后,我就在上海的家中待命。
Apple 会不定期却频繁地把工作分配给我,而我只要确保能按时把作业交给 D。而不在美国就在北京,总之永远在飞的 D 会通过邮件跟我沟通。
回复[1]: 我怎么给 Apple 写文案?(二) 骏骏 (2016-05-02 16:39:09)
第一次见到 D,是在北京,2010年冬天。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去准备 iOS 新版本发布的所有广告文案(但具体是 iOS 哪一个版本我真不记得了),主要是 Apple 中国官网的文案,以及用于 Apple Store 的终端宣传物料文案。
见到 D 的第一面,我很自然地把她的样貌去和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做匹配,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每次通电话,我都觉得电话那头的女生,应该是一个生于七零年代的香港人,戴黑框眼镜,清爽的短发,也许会染成沉稳的栗子色,穿著打扮则是无印良品那种性冷淡风。
而见到 D 本人后呢,就彻底把原先在大脑里画的素描用橡皮擦掉了,只好重新画。眼前这个女生,是香港人不会错,三十多岁,留一头长发,扎成马尾,没戴眼镜,清瘦,个头高高的,穿得很朴素,但也算不上性冷淡风。
总之就是一副低调腔,倒也符合 Apple 这个品牌一贯的调性,永远是神秘的存在,就像你每天都在使用 iPhone,但对你来说,Apple 始终是一团迷,你能感知它,却无法走进它。在我看来,D 就是天生注定要在 Apple 工作的那种人。走在路上的话,你根本不会留意到她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知道她是 Apple 大中华地区三地广告文案的女掌门。
在电话里,在邮件中,我和 D 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但在彼此面前正式曝光真容之后,还是会有点陌生感。这种距离,与我们见面之前在电话邮件里所建立起来的熟悉度没有任何关系,和网友见面,笔友见面一样,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初次见面必然先要面对短暂的不知所措。
再比如,在这个封闭房间里的任何一纸张,包括一团废纸都不能带出这个房间。为什么?因为据说每时每刻都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可能来自其他竞争对手,可能来自科技媒体的狗仔,都会在 Apple 园区的垃圾箱里翻东西,渴望翻出什么有价值的资料。
在美国听简报的时候听到一件真人真事,让我至今难忘。说是一个来自欧洲某国的女文案,到美国参加 “备战营” 的时候,不惜以身试法,在 Facebook 上发了一张在工作时美美的自拍照。不幸的是,这张照片里的 iMac 屏幕上,依稀可以分辨得出来一丝丝 Apple 的信息(我猜可能是某句粗体文案惹的祸),结果,第二天这个女老外就被勒令卷铺盖滚蛋了。并且,她的名字从此就上了 Apple 的 Freelancer 黑名单,永世不得再为 Apple 服务。
保安简报之后,总负责人就开始张罗着给每个人发“福利”了。这福利必须是 Apple 专属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两张小小的,限量版的……贴纸。贴什么呢?贴手机前后两个摄像头。NO PHOTO, NO PHOTO, NO PHOTO……这就是 Apple 的作风,重要的事说三遍,但光说是不够的,还要做。
回复[2]: 我怎么给 Apple 写文案?(三) 骏骏 (2016-05-02 16:39:58)
那些 Apple 体中文文案,究竟是怎么诞生的?很多人都很好奇,特别是一些国产文案。毕竟,为 Apple 写文案,是每个文案都梦寐以求的。
其实,每次受邀去参加“备战营”,重中之重也就是去做那些 Headlines (标题)的 transcreation。(我不确定怎么把 transcreation 这个词 transcreat 出来,那就姑且偷懒地叫它“翻创”吧。)比如,被天朝网民们吐槽了无数次的 Bigger than bigger 就是新产品发布的 Key Headline(主标题)。这句标题会出现在产品海报的正中位置,无论你在 Apple 官网的首页,还是 Apple Store 店内的灯箱广告上,都会看到这句非常醒目的主标题。而除此以外的其他标题就全是 Sub-headline(副标题)。
那么,主标题是谁写的呢?据说在 Steve 去世之前,主标题一直是由他本人亲自操刀,但他去世后,这个担子就只能落到总部的文案总监肩上了,最后再和 Tim Cook 这些高管们一起讨论、修改、定稿。
对,从午饭后开始,我对着电脑屏幕就开始翻。晚上快收工时,我才翻了三分之一不到。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第二天一早再继续翻的话,这活儿是根本不可能干完的。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捷径,除了……加班。终于想起要吃晚饭的时候,Cupertino 小镇上的餐馆基本都打烊了,我和 D 开车途经一家麦当劳,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说就它吧,于是下车进店买了两个套餐打包带走。在麦当劳,我又从 D 嘴里偷学了一个单词,原来快餐店里的套餐你说 set,美国人是听不懂的,应该叫 combo。好吧,你们早知道了,是我太无知了。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叔叔我其实正在伦敦某角落放空,一心准备参加本周日的伦敦马拉松。这几天我要好好调整一下身体状态,所以本周《我怎么给 Apple 写文案》系列就不会更新了。而.....第四篇,其实也是......终结篇,只能在下周我回到祖国之后再发布。目前大结局还只写了一半不到,我先发一句出来当“预告片”,希望你们的好奇心不死,耐心永在。
“官网一打开,整个人傻掉了。我感到我大脑里的一个个脑细胞,在那一刻都结结实实地凝固了。动弹不得。”
回复[3]: 我怎么给 Apple 写文案?(终结篇) 骏骏 (2016-05-02 16:43:51)
给 Apple 写文案,做这种纯粹地对文案的推敲打磨,并在英文和中文之间找平衡点的工作,我是享受的。而我所经历的每次项目,从一开始接到一大堆英文标题,继而开动智慧的马达,用最简单的中文表述逐条攻破,也是最让文案们感到兴奋的工作。
就是在 Steve 去世的前天晚上,我们大家结束工作后,驱车到了 Palo Alto 小镇吃饭,庆祝这一轮“备战营” 即将杀青。Steve 的家就在这座小镇上。
吃完饭准备回 Cupertino 时,我们的车开在前头,台湾文案 TS 开的那辆车跟在后面。开出饭店没多远,也就一两百米吧,突然我们听到一阵警笛声。开车的 EZ 说了声“坏了”,我们在后视镜里就看到一辆警车突然从一个小巷里开出来,并亮起警灯,车内的警察用喇叭喊“pull over”,命令 TS 靠边停车。当时 EZ 和我一商量,果断决定把车开走,留下来等他们的话,没准又会引起别的什么麻烦。
我们在酒店大堂等了一会儿才把 TS 和另外一个台湾文案等回来。他俩说,停车后,从警车里面一下出来了五个警察,问了他们一堆问题,也看了他们的 Apple 工作胸牌,最后才放行。后来,我们把 Steve 去世的事情和那天晚上他们被警察喊停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还说,是不是警察早就接到命令,要在当晚在小镇上巡逻,防止狗仔偷拍 Steve 一家什么的。
更诡异的是,那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就刚好在我们离开 Palo Alto 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也是那天晚上,吃饭前,原本没有任何购物计划的我,还在小镇上的 Apple Store 买了一个特别冷门牌子的入耳式耳机,但回国之后没用多久就坏了。
Steve 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收工后,我们大家也买了花,到 Infinite Loop 1 外的草坪上,和许多闻讯而来的果粉们一起悼念 Steve。 没有任何一次“备战营”,要比这一次留给我的印象更深。这些年,每每和 EZ 叙旧聊起这段的时候,我和他都还是特别感慨。想起那个下午,真就是我一闭眼又一睁眼的工夫,一个男神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地球。
我给 Apple 写文案,到这里就全都讲完了,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讲了。很多读者在后台给我留言,问我:到底怎么样努力才可以给 Apple 写文案?我想说,其实每个人的故事都只是他自己的故事而已,真的没法复制,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给 Apple 写文案呢,也许当你们真的有机会为 Apple 写文案了,你们又会发现,其实和我写的,和你们想象的又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么,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吧,哪怕当下这件事并不能带给你什么,但只要你用心地做下去,总有一天,这件事会带给你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者一段你无法预测的经历。
结尾有一个声明:很多很多人在后台问,“比大还大”、“让妈妈开心,开了又开”这些近年来深入人心的 Apple 文案是不是我写的。真不好意思,让这些热心的朋友失望了。并 不 是。叔叔为 Apple 所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 The new iPad ( 第三代 iPad )。还有,我为什么要写我的这段故事,除了当做自己的回忆录,我也希望网民们每次吐槽 Apple 文案的时候,可以想象一下那一字一句背后的付出。世界上很多在我们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工作,只有当我们真正去做了,才发现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