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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唐顿庄园》(一)

夏雨 (发表日期:2013-12-09 13:23:12 阅读人次:2298 回复数:2)

   闲说《唐顿庄园》(一)

  
芦笛

  


  
一、“贵族范儿”竟然风靡一个“共产国家”

  


  
《唐顿庄园》(Downton Abbey)乃是英国独立电视台(ITV)推出的肥皂剧,在全球造成了轰动,不但获得了多项大奖,而且据说是有史以来收看率最高的电视剧之一。尤可怪者,该剧显示的过时的贵族生活方式,竟然风靡了一个据说是以实行消灭阶级、实现共产主义为最终理想的共党国家——中国。

  
英国《每日快报》在今年8月间载文说,在一个曾长期苦受毛泽东思想禁锢,全民着装一色的“共产”中国,如今统治精英无限崇尚的却是等级高下和身份贵贱观念。《唐顿庄园》自从在中国电视上放映以来,立刻成为希望效仿英国上层社会生活方式、修习“贵族英语”中国新贵们的必看节目。在英国文化协会最近在上海举办的一次文化交流活动上,大批受过高等教育、温文尔雅的中国年轻人在看到《唐顿庄园》剧照时登时变得“疯狂”。该剧让中国新富阶层 “如醉如痴、欲罢不得” ,显示了他们对身份、等级的看重与迷恋。

  
除了《唐顿庄园》一类的电视剧外,英国贵族圈子内一些诸如狩猎、马球、公学等等“生活方式”也成为中国新贵们纷纷热衷效法的事物。一位英国商人对该报记者说,“英国文化如今在中国很吃香,因为它被认为是身份、地位、财富和成功的象征。” 如今中国的新富阶层人数可能高达四亿,他们“往往喜好看英国古装剧、加入威士忌俱乐部、关注英国王室,以显示他们成功后的新身份。最近我接到过一百多个祝贺乔治王子出生的电话;他们简直对英国贵族的事情都着迷了。 ”

  
文章指出,中国人对英国古典文化的热衷有些已经近乎荒唐可笑,比如上海松江区竟有“山寨版”的英国小镇——泰晤士小镇。小镇上遍布仿都铎王朝时代建筑,仿哥特式教堂、红色电话亭,甚至还有一尊丘吉尔首相的雕像。一家上海公司竟然还开设了伊顿公学暑期三周短期留学项目,每位学生收费高达7000英镑(约7万元人民币)。

  
该文并非危言耸听,国内网上对该剧最常见的评点,就是认为它的最大的看点在于“贵族范儿”,就连中新网也赫然推出文章《唐顿庄园第四季华丽袭来 大小姐欧美复古发型点评》,声称“《唐顿庄园》的每一款复古发型都值得我们好好推敲细品”!

  
这种社会精英无限欣羡、迷恋、效法在英国已成历史的身份等级制度的国家,还好意思觍颜冒充共产国家,奢谈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么?

  
最滑稽的还是,在我眼中,《唐顿庄园》显示的是两次世界大战使得贵族生活方式难乎为继,造成了英国社会不可逆转的平民化。二小姐Sybil毅然突破身份制度藩篱,嫁给她家的司机Tom Branson就是最富戏剧性的一个情节。而中国观众却如此痴迷于一种已经没落的昨天的生活方式,这种奇特的欣赏品味,恐怕就连剧作者Julian Fellows都始料未及。不知道他得知这些反应后,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是受宠若惊,还是哭笑不得?

  
那么,《唐顿庄园》究竟演了些什么?用不着去买DVD,这儿就是国内提供的免费视频:

  
http://xiaoer.tv/teleplay/us/?Downton-Abbey,S1E1.html#pl

  
请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去看吧。我只想说,第一,该剧幸亏不是配音版而是字幕版,保留了原汁原味。国内如今的广播员或解说员,其拿腔捏调、矫揉造作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尤以电视台在宣布某个栏目开始的伴音解说最为令人忍无可忍(不信请去听“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第二,国内如今小青年们的英文水平令人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请注意,该剧剧中人引用的许多西洋典故我都从未听说过,而字幕制作者都知道,并一一作了注释,让人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我去过的“唐顿庄园”

  


  
唐顿庄园的大部分外景是在真实的贵族庄园Highclere Castle里拍摄的,其实我已经在坛子里做过介绍,只是大家当时没有注意而已。在我去过的贵族庄园里,它并不算最好,只能算比较好吧。

  
这里再贴一下该庄园的照片。只有外景,没有内景,因为不许在室内拍摄;

  


  


  
这是大门入口处

  


  


  


  
走近主楼,这个建筑物就是多次在影片中出现的招牌建筑。

  


  


  


  
从侧面看主楼

  


  


  
主楼外有很大的parkland,占地1000英亩(四百多万平方米)。所谓parkland是西式花园的一种,没有太多的人工修饰,基本保留了原生态的草地、树林等等。这是parkland的一景。

  


  


  
庄园内还有个墙内花园,这是位于其中的温室

  


  
墙内花园内被修剪得不堪入目的树木。电视片上就有个镜头是客人们在其下穿行。

  
墙内花园(walled garden)常常是贵族庄园的花园的一部分,四面有高墙围住,这不是为了安全而是出于园艺上的考虑。我对此类花园毫无兴趣,但太太非常喜欢,盖那里面一般栽种了许多花卉。对花痴来说,夏天去参观可能是一种赏心乐事,但我只觉得目之所及,尽是丑陋无比的砖墙,无一处可以入镜。这种对花感受到不同的吸引力,或许就是雅人与俗人的区别吧。

  


  


  


  
与主楼遥遥相对的一个folly。所谓folly不是俗话里那个意思,而是西洋园林设计的一个术语,意为园林中的装饰性建筑。这个模仿古希腊神庙的建筑是在1743年建起来的,在电视剧上多次作为远景出现。

  
Highclere Castle位于伦敦西部的汉普郡(Hampshire),距伦敦约70英里。据英文维基百科介绍,该城堡在中世纪为温彻斯特主教府邸,于1679年归卡纳文爵爷家所有。卡纳文(Carnarvon)是威尔士的一个古地名,如今已不使用,却是该爵爷府的名义上的封郡。现在的庄园主楼是1839-42年在原建筑的基础上重建的。它的设计者也就是伦敦议会大厦的设计者Sir Charles Barry(据BBC专题文献片介绍,其实议会大厦主要是Augustus Pugin设计的,Barry不过是掠人之美,但此话离题太远,不说也罢),为所谓的“詹姆士一世风格” (Jacobethan Style)。老芦不懂建筑学,只觉得它与议会大厦的风格颇相似,有很浓重的哥特式风味,而我并不喜欢哥特式。当然,这是外行话,当不得真。

  
该庄园现在仍是第八代卡纳文伯爵罗伯特·赫伯特(Herbert才是这家人的姓,卡纳文是封号)的财产。该爵爷照例是伊顿公学与牛津大学的毕业生,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教子。他以何为生则不得而知,似乎既非政客,也不是王室高官,大概只继承了祖业,经营赛马吧。爵爷接管Highclere Castle时,该庄园已经非常破败,所有的水管都漏水,实际上是无法住人了。光是修缮主楼,据说就需要花1.8百万英镑,而全部修复则需1千2百万。幸亏Downton Abbey的推出使得该庄园成了旅游胜地,游客如织,争相购买高达20英镑(约合人民币200元)的门票,爵爷因而有钱修复了主楼。现在他家夏天住在一个比较朴素的居所中,好让庄园开放创收,只在冬天才回到那儿去。

  
该庄园最有名的主人是第五世卡纳文伯爵(5th Earl of Carnarvon)乔治·赫伯特。乔治年轻时是个playboy,非常喜欢赛马并致力于研究培养纯种赛马,赛马从此成了他家世代相传的事业。他的孙子第七世伯爵是女王赛马经理,也是女王的好友。这一点都不奇怪,女王本人也是个赛马迷,同样非常精通如何培养赛马。

  
和电影上的格兰山姆伯爵一样,第五世卡纳文伯爵也娶了个富婆。他太太是英国一位大银行家的私生女,也是其唯一的孩子,因而继承了她爹的万贯家财。这是当年英国贵族维持身家不败的一种普遍作法。我在《大英荣国府》中介绍的卡文迪许家的祖婆贝丝就是借婚姻改善地位与财富的高手。所以,今日我辈似乎也不宜以嫁了默多克的邓文迪为怪。

  
变成非常有钱的卡纳文五世不久就乐极生悲。他迷上了刚刚出现不久的汽车,变成了个飙车迷,不幸出了车祸,几乎瘫痪,虽然治愈,身体健康却极度恶化了。他的医生认为,英国的气候太糟,一年四季见不到星点阳光,不利于他恢复,建议他换个温暖的地方居住,于是他就去了埃及,在那儿认识了霍华德·卡特。卡特没什么学历,但伯爵慧眼识珠,相信他确有大能耐,于是倾囊相助,两人共同在“帝王谷”发掘,寻找古埃及法老的坟墓。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图坦卡蒙(Tutankhamun)的陵墓终于被打开了。这一事件至今被称为人类考古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在这过程中,爵爷本人也成了个古埃及学家与考古学家。现在那庄园里还有个埃及文物展览,放了若干当年爵爷挖出来的玩意,但多数是复制品,包括图坦卡蒙的墓室。

  
因为掘人祖坟这种事太伤阴德,乔治成了有名的“法老的诅咒”的受害人。据参与考察的著名埃及学家James Henry Breasted说,在陵墓打开后不久,一天他到卡特家去,快到他家时,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几乎是人类的哭叫”,进门后,他发现卡特的鸟笼里盘踞着一条眼镜蛇,笼里的金丝雀葬身蛇吻。而眼镜蛇恰是古埃及法老的皇室徽号。几周后,卡纳文爵爷被蚊子叮了一口,在刮脸时不慎割破了面颊,恰在蚊子叮过的那个部位,引起了败血症,10天后在埃及的医院不治身亡。去世那晚,开罗全城的电灯突然熄灭了五分钟。他死后半年,解剖图坦卡蒙的学者发现,图坦卡蒙的左颊上也有个愈合了的创痕。但其时卡纳文伯爵业已下葬,再无可能核对两人的伤痕是否在同一部位了。

  
不仅如此,在图坦卡蒙陵墓被打开后一年内,先后共有7人暴卒,其中最蹊跷的是George Jay Gould I, 他在图腾卡蒙陵墓被打开半年后去参观了一次,过后就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死翘翘了。Arthur Cruttenden Mace的死亡也很特别,尽管他是陵墓打开五年后才死的,却死于砒霜中毒,而他原是卡特考古队的一个成员。

  
这就是有名的“法老的诅咒”。对此舆论界曾加以爆炒,但学界多不以为然,因为出力最大的霍华德·卡特是寿终正寝的。也有人提出科学假说解释“法老的诅咒”,认为处于长期封闭状态陵墓内中滋生了一种致死真菌,当坟墓被打开后便被释放出来。这或许可以解释那位倒霉的访客害上的莫名热病,但不能解释那些在一年内遭到谋杀或暗杀的倒霉鬼(其中有一位亲王被他老婆开枪打死,一位被敲诈勒索者开枪打死,一位则在开罗被暗杀)。

  
关于“真实的”唐顿庄园,可以说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回复[1]:  夏雨 (2013-12-09 13:26:16)  
 
   闲说《唐顿庄园》(二)

  
作者:芦笛

  
三、《唐顿庄园》中的英国社会

  


  
我并不喜欢这部电视剧,原因很多,一是自幼接受的革命教育深入骨髓,天然向往“平等”,见不得等级森严的身份社会。二是我当年上的是所谓“贵族中学”,身边全是颐指气使、傲慢不逊的毛共贱族子弟,在1966年的红色恐怖中受尽了那些贱种们的窝囊气,对他们所谓“高贵血统”及其天生的优越感深恶痛绝。第三是因为我这人天生痛恨势利鬼。所以,那位比主子还讲究地位尊卑的管家卡森,在我心中引起的不是老哈式的喜爱而是厌恶。太伯爵夫人有句话说得非常好:Servants are more conservative than their masters (or something like that. I don’t remember)。看到比主子还积极的奴才,总是让我很不快。我更鄙视那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小人,而那所谓“往上爬”,不过是争当高级奴才罢了。最后一个原因,是我天性光明正大,实在腻透了国内的窝里斗,尤其讨厌为争宠向上爬而进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两面三刀的“宫廷权斗”。

  
其实,我当初之所以要逃到海外来,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席卷了从工厂到大学每个单位的波澜壮阔、波奇云诡的窝里斗大潮。而我之所以喜欢西方,恰在于此地人事关系极为疏离,用不着被迫卷进那种无耻阿谀逢迎领导、挖空心思给对立面下绊子的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这种对政治生态的敏感以及喜洁厌脏的洁癖,决定了我对《甄嬛传》之类垃圾只会本能地恶心。因此,当我看到《唐顿庄园》中的仆从们照样有这些名堂时,不能不倍感震惊——出国后,我一直在比较超脱清高的学术单位学习和工作,此类龌龊事对我来说早成了久远的记忆,更感厌恶——它唤醒了我力图忘却的噩梦。

  
所以,我不喜欢这部电视剧,或许就是因为影片展示的英国社会离我所知的那个实在太遥远——在如今的英国,如果头儿们进入咖啡室时还有人立即站起来,那他一定是害了尿路感染(或是前列腺肥大),正要忙着去上厕所。

  
贵族当然有,实际上,我当年的系主任就是个knight(骑士),这不是因为他具有蓝色血液(blue blood),而是因为他作出了重大贡献,受到了女王陛下的表彰,如同伦敦东区长大的穷孩子、好莱坞演员Sir Michael Caine因演技出众而被封骑士一般。但我对他从来是直呼其名,跟对其他人毫无不同,并不称呼他Sir 某某。

  
或许没有生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里,在现实生活中,我只有一次听到Sir 某某的称呼。那是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我听到护士这么叫,接着就非常惊讶地看到,坐在我对面的一个貌不惊人、穿着普通的小老头出声答应,随即站起来走进诊室。我情不自禁地想,哦,居然还有从男爵以下的贵族和咱们这些commons一道享受NHS提供的公费医疗啊?(公、侯、伯、子、男称“Lord”,从男爵[baronet]和骑士称“Sir”)。

  
当然,我见过的其实不是世袭贵族。我原来那个系主任和Michael Caine乃至影片中那个报纸大王Sir Richard Carlisle一样,是所谓lifetime peers(终身贵族),其贵族称号及身而止,不能世袭,死了就没有了。丘吉尔就是这样。他爹是第七世马尔波勒公爵第三子,所以不能继承贵族头衔与财产,本人可称为“Lord”,但不能往下传。丘吉尔本人的骑士爵位是国王封的。本来国王要封他为世袭贵族,但他拒绝了,只愿意当骑士,因为一旦成了Lord,就必须把座位搬到毫无实权的上院(House of Lords,准确翻译应该是“贵族议院”)去,如同后来的撒切尔夫人一样,只能在“政协”里徒劳无益地嚷两声,再不能在下院(House of Commons,准确翻译应该是“平民议院”)里呼风唤雨了。

  
不过,英国早就改革了贵族制度,如今除了王家外,国王再不能封世袭贵族(hereditary peers),只能封终身贵族。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贵族已经沦为一个荣誉称号,与封建社会没有太多关联了。如今的英国社会,其平民化程度我看与美国一般无二,起码在学术界是这样,反倒是在实行共和制的德国,个人感觉上下级尊卑还更为明显,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但上下级之间没有明显的尊卑关系,男女之间也同样如此。如果今日哪个绅士还要像电影上那样,一有女士离席,就立即站起以示恭敬,那离席的女士可能还会觉得受到冒犯,盖今日英国颇多女权主义者,认为此类“绅士风度”实际上是把女性当成了必须由男性保护的弱者,充分体现了大男子主义的patronizing。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当年据说是学贯中西的某“女权斗士”公开在本网站提出要对女士提供特殊保护,才会令我啼笑皆非,悲从中来,想起格林童话上那只被魔法师变成公主的猫。痞子走到天边也是痞子,无论食而不化地啃了多少书本。

  
当然,我所知的英国社会,实际上只限于学术圈子。上面说过了,本人对所谓“上流社会”一无所知。或许今日英国还有影片表现的那种生活方式残存吧。贵族的大宅子当然还有,我本人就参观过许多。但我实在难以想象,如今还有谁必须由贴身男仆或女仆侍候穿衣、洗澡等等。兴许,如今还搞这一套的只有王家。我完全同意罗伯特·克劳利的岳母(忘记名字了,就是那个老哈认为演得很糟而我却十分欣赏的美国老太太)的评论,Downton象征着一种过时的生活方式,没有必要再去殚精竭虑地维护它,更别说痴心妄想在中国重建这种已被他人抛弃的生活方式了。

  
在我眼中,影片试图表现的一个内容,就是战争如何改变了英国社会,使得传统贵族生活方式难乎为继。影片通过“暗场交代”,介绍了几家破产贵族,例如被那个被媒体大王理查德·卡萊爾爵士买下广达一万英亩的庄园的旧主人,那位勾结了女仆追求罗伯特姐姐劳莎曼(Rosamund)的破产贵族,等等。就连克劳利一家也几乎陷于灭顶,如果不是马修奇迹般获得一份遗产,那《唐顿庄园》就再也无法演下去了。即使神奇般地获救,马修和他连襟布兰森仍然必须与伯爵和他的经理过时的管理观念斗争,以苦苦维持住那庄园。不难想象,在马修突兀死去之后,人微言轻的前司机汤姆·布兰森根本无法占上风,而唐顿庄园终将溃灭。

  
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给英国社会结构以及国民心理带来了无从估量的深刻影响。一战只是动摇了原有的社会结构,二战则从根本上摧毁了贵族生活方式。战争中,人民与统治者同甘共苦,举国同心协力,付出了巨大牺牲,苦撑苦熬终于迎来了胜利。当时国民的普遍心理就是:既然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日后就应该在国事中有着更多的发言权。

  
就是为此,人民甚至还没有等到胜利正式到来,就把右派丘吉尔选了下去,把工党选上台,在艾德礼的领导下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劳动者待遇的普遍提高,使得在“荣国府”和“刘文彩庄园”里工作再不是值得羡慕的美差,加上战后重建造成劳力紧缺,许多贵族府邸和乡绅庄园再也无法维持庞大的奴仆队伍,也难以支付沉重的遗产税,而不得不将庄园无偿捐献给National Trust这样的公益组织,使得这些宝贵的英国文化遗产真正“落到了人民手中”。

  
限于时间跨度,《唐顿庄园》没能表现这个历史性变化,个人觉得是个遗憾,因为那种背时生活方式的崩溃确实值得庆贺。

  
我观看该剧的一个小小心得,就是悟出唐顿庄园与大观园何以会表现出令人惊奇的相似之处,而我又为何没在现代英国社会中看到那些鸡争鹅斗——无论是唐顿庄园还是大观园,都是一个封闭的close-knit的社会。在那个封闭系统中,仆人们有一个出路:向上爬,直至爬到奴仆总管的位置。在贾府,丫鬟和仆人们都是买来的或家传奴隶,不可能离开贾府,而在唐顿庄园,自由受雇的仆人们不可能在庄园外找到更体面、收入更丰厚的职业。因此,就连野心勃勃的托马斯,在投机买卖失败后也不得不低首下心,申请再度雇佣,再度觊觎贴身男仆那个现代人看来极为可笑可鄙、而在他却生死系之的位置。

  
正因为两者都是个出路单一的封闭系统,贾府的晴雯、麝月等人才会无情践踏“眼大心空”、一心想当高级丫鬟的小红,而唐顿的托马斯、奥布莱恩也才会使用各种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坑害同事,献媚取宠。正如晴雯因为受不了被赶出贾府而活活气死一般,男仆威廉他妈也以她儿子能在唐顿服侍人而倍感自豪,甚至临死都不愿让他儿子回去见最后一面。

  
必须指出,影片在这点上是相当忠实的,其实我已经在旧作《公爵夫人的报复》里介绍过了。我参观过伦敦附近的汉姆庄园,其最先的主人是伊丽莎白·麦瑞(她的画像就挂在《唐顿庄园》中的餐厅里,在被砍头的查理一世骑马画像的左下方。顺带指出,那餐厅里的画像并不见于Highclere Castle的餐厅中,估计有关情景是在摄影棚里拍的,而那些画像乃是美工人员的伪作,要么是从汉姆庄园借来的)。下面引述旧作:

  
【(在汉姆庄园里),地下室是厨房、酒窖所在,是佣人们工作的地方。墙上画了当时的女佣:

  


  


  
旁边的说明书给出了女佣的姓名和收入。该同志一年辛苦到头,据说只挣一镑多钱,相当于今日一百多镑。就连公爵府的大厨,年薪也才相当于今日两千多镑。

  
我因问那儿的工作人员:这些资料可靠么?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他非常自豪地说:我们有汉姆庄园的全部记录,那女佣的姓名,收入,受雇时期等资料,都是从那上面抄下来的,当然可靠。我大为叹服:连这种三四百年前的下层劳动者的原始档案都给保存了下来,真不简单,为后人提供了翔实可信的社会学历史学研究的原始资料。

  
我又问,一年只有一百多镑,这点钱怎么够花?是不是那只是pocket money,吃穿住全让主人包了?他说是啊,那所谓年薪其实就只是点零花钱。我说即使如此,那也不够啊!现代人哪怕是孩子,一年的零花钱也不止那个数。他说,那说明书上给出的换算率未必正确,应该不止一百镑。我想想也是,伊丽莎白·麦瑞向国会买下了汉姆庄园和附近的不动产,也才花了一千多镑。那豪宅连同花园,如今可能起码要值上千万吧?所以,那女佣的零花钱就算抵不上如今的一万镑,起码也相当于上千镑吧。吃穿住全给主人包了,一年一千多镑的零花钱,虽然不算富裕,也还能过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公爵府里的仆人们是不是serf(农奴)?那工作人员一愣,我知道他没想到那个不常用的词,我的口音又重,他肯定没听懂,于是把那词拼了出来。他立即说,当然不是!早在12世纪时,英国的serfdom就已经结束了。我心想,屁话,我怎么记得英国的农奴制虽然主要是在14世纪解体的,但直到17世纪初才彻底消失呢?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出口,我于是问道,所以,那女佣是自由身,随时可以离开?

  
那工作人员的阶级觉悟很低,竟然说,当然可以,但她为何要离开?比起其他职业来,那待遇是非常优渥的。她要是不幹,还不是只能去当农民,还能过上那种幸福生活么?我想想,喔,说的也是,要不为何贾府的女奴们个个宁死也要赖在府里,将“赶出去”视为最大的耻辱与惩罚呢?晴雯被赶回家去,非但不庆贺自己获得了自由身,反倒给活活气死了。更何况那女佣不是晴雯那样的奴隶,是自由劳动者。】

  
所以,在《红楼梦》与《唐顿庄园》中见到的恶俗的勾心斗角,都是“官本位”引出来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引发了挤在那条独路上的人们的恶性生存竞争,如同落水大众必然要设法爬上救生艇,把他人推下去一般。一旦普通人出路多元化之后,人事关系必然疏离,而生存竞争也就有可能从“坑害别人”的恶性竞争,化为“比本事”的良性竞争。我之所以没在今日英国见到类似的乌烟瘴气,是因为同事们并不非得陷在一个无法离开的单位里不可,而且业绩有客观指标,个人升迁并不取决于上峰的欢心。实际上,如果我今日回国,恐怕也见不到当年席卷每个单位的“阶级斗争”壮丽景象了,盖今日国人已经基本解除了对 “单位”的终身人身依附,再不是国家的农奴(serf)了。

  
这不是说唐顿真就是荣国府,除了二小姐伊迪斯写信密告她姐玛丽之外,影片中的恶性生存竞争似乎只限于仆人中,而坏仆人也就只有两个,大多数仆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健康的。不仅如此,影片表现出来的主仆戮力同心、祸福与共、甚至荣辱与共的“阶级调和论”,令我这个自幼深受我党仇恨教育的老同志深感不适应。

  
的确,爵爷和爵婆对下人的仁爱,甭说我党干部了,荣宁二府也绝对没谁能做到。影片中有许多令人感动的情节:厨娘派特摩尔太太患了白内障,生怕失业,苦苦隐瞒,到最后因为让Sir Anthony吃了一口盐,被召到爵爷那儿去。她吓得要死,以为要被解雇了,却不料爵爷为她找好了眼科专家,让女仆长安娜陪她去做手术(顺便说一句,那时的白内障手术是摘除晶状体,似乎必须终生戴眼镜,可老太太只是戴了两天便不戴了,从此与常人无异,估计是作者写到后面就忘记了前面,要么是以为那阵就有人工晶状体或是隐形眼镜)。又如女管家休斯太太(其实人家终身未嫁)害了乳房肿瘤,爵婆立即把她召来,要她避免劳累,抓紧治疗,绝不要担心医疗费用。

  
最打动我的,还是格兰山姆爵爷那种体贴他人的慈悲胸怀。派特摩尔太太的姐姐收到了儿子在战争中失踪的通知,想知道详情,派特摩尔太太便请爵爷代为打听。爵爷得知她侄子是因为怯懦被枪决的,把这一消息单独告诉了派特摩尔。她口无遮拦,刚要向进来的女仆长安娜和盘托出,却立即被爵爷打断,说只要知道他死了就行了,多一句都不用说,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更没有资格裁判。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令我几乎热泪夺眶而出。

  
而唐顿的仆人们也知道投桃报李。管家卡森就不用说了。爵爷的贴身男仆贝茨为了维护唐顿的名誉,竟然不惜牺牲自己,放弃爱情,放弃了人人羡慕的体面工作,跑到一个酒馆去工作。最打动我的还是,当马修和勤务兵威廉失踪后,唐府的全体佣人穿着睡衣,半夜齐集在客厅里,等待爵爷披露他们的最新消息。

  
我当然知道所谓“收租院”与《白毛女》中的“积善堂”一样,是彻头彻尾的捏造。事实上,大饥荒后期,我本人曾见证当年家中的一个仆人在街上遇到我父母时向两老沉痛道歉,说当初听了工作队的鬼话,以为遭到他们的剥削,起来揭发斗争他们,实在是糊涂油蒙了心,丧尽天良,后来忙着回乡分田地,当上了农民老二哥,饿得昏天黑地才知道后悔,云云。但我毕竟没有在贵族社会中生活过,不知道天下是否真能有如此仁爱的贵族,以及如此忠心耿耿的仆人。如果影片反映的真是有普遍性的历史事实,那我只能说,同是等级社会,过去的英国似乎也要远远强过今日中国。

  


  

 回复[2]: 呵呵难得芦笛点评了这么多,《唐顿庄园》真该看一看 夏雨 (2013-12-10 13:19:15)  
 
  闲说《唐顿庄园》(三)

  
四、昨天与今天

  


  
虽然《唐顿庄园》演的是历史,它展现的风情仍有与今日英国社会相通之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我觉得就是一个未经铺天盖地的仇恨教育和“斗争哲学”撕裂与毒化的社会保留下来的“原生态”的人性美。无论是贵族还是下等人,这种人性美都从他们的言行中时时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格兰山姆爵爷那“完人”就不用说了,爵婆也不用说了,就连那位一开头就以其典型的贵族的snobbish 口吻让人讨厌的太伯爵夫人也不用说了,哪怕是那个自称“毫无心肝”的大小姐玛丽,其实也有着一颗爱心。当她得知男仆威廉的母亲病危,仍然执意不让威廉回去见最后一面时,她觉得不妥,但又觉得必须恪守伦理规范——不能违背那母亲的心愿,向威廉披露他不该知道的事,但最后她还是对威廉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下病情,给他三天假赶回去,让他不至于抱终天之恨。

  
影片中的小人物们同样知道体贴人。尽管各自有着牢不可破的道德信念,但它们并未压杀天生的爱心。女管家休斯太太对下属非常严厉,在捉了女仆埃索尔的奸后,她立即就地开除了埃索尔,让她领两个月的工资马上就走,而且不给推荐信。但以后埃索尔生下私生子,陷入困境之后,恻隐心又驱使她情不自禁地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观念,多次偷窃食物去接济母子俩,甚至在老布莱恩特前来唐顿凭吊他儿子最后居住过的地方时,把那母子俩偷偷领入庄园,指望布莱恩特夫妇见到那孙子后,铁石心肠会变软。此后她又多次参与策划主导两家人见面,在老布莱恩特那typical snob两次使用“杂种”(bastard)这个难听的用词后,忍无可忍地说:行了,用不着重复那个词!

  
最难得的还是,她对人性的弱点有着一种难得的同情,对实际生活的艰辛有着深刻的理解。司机布兰森对三小姐西波尔初萌爱意时,她就看出苗头来了,旁敲侧击地给了他警告。当布兰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她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被打破的饭碗和一个破碎的心罢了。而当最后埃索尔决定把亲生儿子送给布莱恩特夫妇去抚养时,那位同样充满爱心尤其是正义感的克劳利太太(马修他妈)不同意,建议埃索尔接受老布莱恩特的钱,把孩子留在身边。休斯却支持埃索尔的决定,对那位不知稼穑之艰难的理想主义者说,她这样一个女子,带着孩子能有什么折腾空间(非原话,大意而已)?人生智慧让她看得清清楚楚:有如母子俩同归于尽,不如让那私生子有个光明的前途。

  
最绝的还是,她居然还无师自通懂心理学。厨娘派特摩尔太太天天在厨房里咒骂帮厨黛西,她没有制止,却跟卡森说,可怜的派特摩尔太太,她是因为眼睛不好,生怕人知道才这么做。休斯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派尔摩尔是出于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才变得咄咄逼人,格外粗暴,因而对她十分同情。

  
同样严厉而且一本正经的管家卡森虽然比主子还积极,但其实也有一个善良的心灵。他听说休斯太太生病后,极度关心又生怕挫伤她的自尊心(英国人不兴“有病要侃,有财要藏”,认为在公众场合讲自己的病是弱者的表现),不敢承认他听说她生病的事,最后派特摩尔告诉他,那瘤子是良性的。他才如释重负,一边再三叮咛派特摩尔千万不要告诉休斯他知道此事,一边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大声唱起了歌。

  
类似的动人情节在影片中比比皆是。派特摩尔太太等人擅开施粥厂,在厨房里用军队的食材私自为无法谋生的伤兵们做饭。当那个经典坏人奥布莱恩小姐密告给爵婆后,爵婆查明真相后非但未处分众人,还让她们继续开办下去,只是禁止她们以后使用军队的食材,只许使用唐顿庄园的食材。

  
就连奥布莱恩,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在贝茨被抓走,她被迫出庭作证,为法庭提供了坐实杀人指控的证词,这原也无可厚非,因为她并未撒谎而是实话实说。而在训练有素的检察官的追问下,撒谎几乎就是不可能的,就连诚心救出贝茨的爵爷也被检察官逼出了真话,而那对坐实杀人罪更是关键证言。但奥布莱恩却因此郁郁寡欢。她对另一经典小人托马斯说,她虽然不喜欢贝茨,巴不得他离开唐顿,但并不愿意见到他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有的细节虽小,却很有意思:派特摩尔太太为了安慰那个被战祸吓破了胆的男仆(忘记名字了),说出了自己的侄子因为怯懦被枪决的“丑闻”,那家伙此后竟然脱口说出此事,以致满座不欢。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胆怯遭到众人鄙视,却为此招致大众的白眼。这其中流露出来的,是普通人对战争受害者们由衷的同情。

  
类似地,当贝茨冤枉坐牢并被判处死刑后,某人(好像是新来的仆人,反正没呆几天)用了“谋杀犯”和“绞死”这两个词,立即引起大众不快。卡森当即庄严宣布,在唐顿人眼中,贝茨先生就是无辜的。谁要认为他有罪,那就请离开唐顿。

  
哪怕是影片中那些乍看上去令人讨厌的俗物,都有着动人的一面。马修他妈家的厨娘Bird就是如此。她在暂时代替派特摩尔期间,在厨房里大肆炫耀自己,那派头,那语气,在在让人讨厌。所以,当观众看到黛西遵派特摩尔之命,在饭菜里捣鬼,心里并不同情她,反而乐见她出丑。她发现秘密后,气势汹汹地审问黛西,可怜的黛西如实招供,大众免不得想,下一个镜头就是Bird跳到云天外,甚至掌掴黛西。不料她回嗔作喜,抱住黛西说,忠诚是一种不能责备的美德。当派特摩尔回来后,大众正期待两人对决,不料派特摩尔却因为Bird说采购食品应该是厨娘的责任,反而将她引为同调,对休斯太太说,那正是她自己的一贯主张。

  
影片中处处流露出来的这种人性美,我觉得在今日英国人中也照样存在。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国家,正是因为同事们或朋友们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的类似的人道关怀。英国根本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个冷冰冰的国家,生活里还是充满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温情的。

  
我想,这其实并非英国人独有的“民族性”,而是一个国民精神世界未经大幅度、高深度、高强度污染毒害的社会应有的原生态。我在美国和欧洲其他国家也曾有类似感受就是证明。说到底,不是人家太优秀,而是咱们不幸遇上了共祸。

  
影片中显示的一个特色似乎就有浓重的英国味了,那就是角色的谈吐十分风趣、机智(所谓witty),并略带三分讽刺。当年在看狄更斯的小说,我一直有个困惑:英国人真会这么复杂地谈话么?大卫·科波菲尔小小年纪,就会说什么“我不认为我有那个荣幸”。我那阵已经上高中了,但在我知道的所有的人当中,哪怕是“知识分子”也罢,还从未见过谁如此文绉绉而又彬彬有礼地讲话。

  
而这恰是影片的一个始终如一的特点,上至太伯爵夫人,下至厨娘派特摩尔太太,个个长了一张伶牙俐嘴,说起话来非常witty。

  
例如影片一开头,休斯太太走过客厅,女佣安娜(不敢保证是否正确)正在壁炉那儿生火。休斯太太不耐烦地说:得了,你只是生个火,不是发明它(You are supposed to start a fire, not invent it.)

  
此后休斯太太又多次在简短的言谈中表现这种机智、风趣与轻微的挖苦,甚至挖苦到大小姐头上去。当贝茨告诉玛丽必须在马修上战场前将心中的无限深情告诉他,否则他若阵亡,就会至死不知真相,而玛丽也会后悔一世。此时休斯太太进了房间,问他们在讲什么,玛丽说,贝茨先生在为我的自信心打气(Mr Bates is boosting my confidence),说完就走了。休斯太太于是对贝茨说:“那(自信心)可是我从来不认为她短缺的东西(That is something I never thought she is short of)。

  
最好笑的还是,休斯太太胸上长了个瘤子,和派特摩尔一道去看医生。那大夫还没说完话,派特摩尔太太便惊呼:“Oh my God!”,休斯太太很不高兴地对她说:“请把歇斯底里留给我行不行?”(Will you please leave the hysteria to me?)真是笑死人了。

  
派特摩尔太太也长得一口尖牙利嘴,尤其是在影片开头咒骂可怜的黛西时,简直是花样百出。

  
黛西去喝水,去了半天回来了,她埋怨道:“你据说是去喝口水,并不是要去喝干尼罗河”(You are supposed to drink a cup of water, not the Niles. 凭记忆引用,未必准确)

  
黛西心事重重,派特摩尔骂道:“你总是睡意朦胧,睡美人和你比起来都活蹦乱跳的(You are always dozy but tonight you make Sleeping Beauty look alert)。

  
她教黛西作蛋糕,责骂道:“你是在做蛋糕,不是在拍地毯!”(You are making a cake, not beating a carpet)。

  
黛西因为撒谎,备受良心责备,跟派特摩尔说:我觉得对不住自己(I feel I let myself down),派特摩尔答道,那不可能是一种新感觉(It can’t be a new sensation)

  
她敦促黛西去给垂死的威廉说几句暖心的话,黛西大为作难,她说:你用不着是莎士比亚(You don’t have to be Shakespeare)。后来谁谁(忘记是谁了)说话十分雄辩,她又问:“你是不是吞下了一本词典?” (Have you swallowed a dictionary?)

  
她发现托马斯卖的是假货,打开逐一检查,尝了一口用作佐料的果皮(peel)后,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说:This were old when Adam were a boy(这比亚当还要古老)。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这儿用了两个复数,莫非是虚拟语气?作为厨娘,派特摩尔当然不可能受过良好教育,但她的谈吐一般都中规中矩,并不像威廉的父亲那样,一开口就是病句:He will need nobody no more。所以,她那话大概不是病句吧,只怪本人英语程度太低,惭愧。

  
当然,脱离上下文摘引这些话,尤其是在经过翻译之后,它们原有的幽默意味便不可避免地丧失了。读者可能不会觉得好笑吧。即使是看原文片也未必能领会,因为该剧的发生背景是在北部的约克郡,影片中的仆人们说的全是一口北方口音,其特征我已经在《英语与美语》中介绍过了。留美同志们听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但我本人则时时笑不可仰。

  
此类机智话语俯拾即是,例如司机布兰森对三小姐说:我是个社会主义者,但不是疯子(Iam a socialist but not a lunatic. )。西波尔答道:我不知道爸爸是否能看出两者的区别(I am not sure Papa will see the difference)。就连那总是垮着个寡妇脸的奥布莱恩小姐,在抱怨工作负担过重时也说:我又不是八爪章鱼。

  
这些机智风趣的言谈,我不记得在美国影视片中听到过,好像只有英国影视才有。这就出来个问题:英国人真的这么说话么?

  
我的感觉是,在一定程度上,yes,当然没有影片上那么精致,但英国人说话确实颇为风趣幽默,挖苦起人来也挺够味的。实际上,我看那片子时,常常想起当年单位上那些技术员,尤其是我在旧作中提到过的吹兮与曼迪。她们也不过就受了中等教育而已,并非大学毕业生。而这种人我还从未在美国同事中遇到过。所以,如果说英国人是个利嘴民族,大概还是符合事实的吧。

  
这当然不是说英国人个个能言善辩,相反,此地有不少十分内向、羞怯的人,正因为此,我才会对英国人说他们中学里开设的戏剧课完全是个失败。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论言谈的witty与幽默,老英远胜老美。

  
但剧中有的话实在太精致了,我从未在真实生活中听人说过,例如休斯太太见到离开唐顿的贝茨后,跟他说:“Give some substance to the gossip of your return.”在实际生活中,我还从未听到过谁的话说得如此文绉绉。当然,那可能是因为人家照顾我这个bloody foreigner(“该死的外国人”。此话不是歧视,英国人常以此语自嘲其岛国心态),所以说话只能平铺直叙吧。

  
(未完待续)

  
闲说《唐顿庄园》(四) -- 芦笛 -

  


  
五、艺术考量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个人觉得《唐顿庄园》算不上什么杰作,甚至谈不上成功。其实电视连续剧都不可能是杰作,因为它们如同金庸小说一般,一边连载一边编下去,而且播放时间可以远远长于金庸小说(英国最长的电视剧Heartbeat竟然播放了18年),因而必然缺乏完整严密的意匠经营。

  
比金庸小说更受限的是,电视剧的演员们包括主角可能半道退出,于是原来的计划(如果电视连续剧真能有通盘构思规划的话)就会被打乱。在遭受这种突变后,那剧本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必定惨不忍睹了。

  
《唐顿庄园》就是惨遭浩劫后勉强挣扎求活的样本。饰演男主角马修的Dan Stevens拒签第四季续约,于是该剧中就再不能有他的戏了。据影评家们说,这事凸显了英国影艺合约制度的不合理。据说,美国演员签的合同要长得多。如果英国采用类似制度,那就不会出现这种主角半道离开的难堪事了。个人觉得,这不是制度而是素质问题。此乃人世间最大的烂污,反映了某些英国演员是何等缺乏职业道德。如果是个不叫座的肥皂剧也倒罢了,在引来众多观众之后还这么干,只能说Dan Stevens做人毫无责任心。

  
正因为此,第四季才惨不忍睹。“马修”走得如此决绝,如此突兀,如此不留情面,如此不为他人着想,甚至连个转圜空间都不给编导留下,于是编剧别无选择,只好用“暗场”交代马修出车祸死了。于是观众一开头免不得给打入闷葫芦——马修呢?为何玛丽又穿丧服?我是不是漏看了前面的一集乃至好几集啊?为何马修竟会如此潇洒地“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就没了?那么个大主角,不说是弄个壮烈牺牲的场景,竟然连个丧礼都没有,全靠人物对话通知观众其死讯,影视史上几曾见过这种惊天烂污?而且,玛丽是何时怀孕分娩的?第三季与第四季之间的断裂带,何以深如马里亚纳海沟?

  
那经典小人奥布莱恩也是这么走的。好在编剧还煞费苦心弄了个替身,拍了她留书后离开唐顿庄园的背影。她虽非主角,可失去这经典小人,必然要丢掉许多鸡争鹅斗的烂戏,起码托马斯的复仇就失去了对象。那是不是又得挖空心思,再设法引入一个搅屎棍?

  
这当然不是编导的错,但即使光考察编导能力范围内的艺术水平,我觉得该剧也难以恭维。

  
首先是该剧媚俗的“狗血成分”太足,情节离平淡的日常生活太远,死了太多的人,有些完全是为了令观众满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待而强行拔掉的眼中钉,如马修的前未婚妻拉维尼亚。而有的则是编导不知道若让她活着,戏还怎么编下去而被迫处死的,三小姐西波尔就是这样的无辜遇难者(的确,读者不妨想想,若是她不死,两口子迟早要离开唐顿庄园,此后还能与唐顿有什么相干?而若是让西波尔如同真人一样,生出一大堆孩子来[天主教国家禁止避孕和人工流产,只许安全期避孕],再也活不下去,只能与汤姆离异,灰溜溜回到唐顿,虽然影片的艺术价值必将因此上一个大台阶,但编导又怎能骗取观众的廉价眼泪?所以,为了该剧的市场价值,她非死不可)。

  
其次,影片塑造的正面角儿过于“高大全”,令人想起了样板戏,假到了难以思议、不可理喻的地步。

  
例如贝茨先生完全是党电影中的“老八路”。他被托马斯栽赃诬陷,几乎被卡森和爵爷认定为贼,居然不去分说清楚,却默默“忍辱负重”,理由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去说出真情反而会被人认为是情急反诬。此后他被揭发出在军队里有过酗酒盗窃行为,仍不去分说清楚,却自承他过去确实是酒鬼、小偷。若不是那“善良天使”、另一位“完人”安娜去费尽心思地调查,他就要注定蒙冤一世了。最后在前妻讹诈下,他为了保护庄园的声誉,甚至不去私自调查一下那威胁有无根据,就立马辞职走人。甚至就在爵爷暴跳如雷、责备他忘恩负义之时,他也居然不出一语解释。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失业必然给他带来沉重打击的情况下——当初爵爷因为他不能胜任工作准备遣散他,他尽管自尊心很强,仍不得不万般无奈地告诉爵爷,他非常需要那个工作,因为他不可能再找到别的活。

  
贝茨是好人我不怀疑,他对爵爷的赤胆忠心我更不怀疑,但做到最后这个地步,我就觉得很不可能了。就算他真能做得到,前面那些“忍辱负重”也根本毫无必要——说清托马斯偷酒反诬,说清是她太太而不是他盗窃军队银器,到底能伤害到哪个好人?以我小人之心揣度,这完全是编导为在观众中营造一种为他不平、为他扼腕痛惜而人工添加的狗血。

  
不仅如此,编导记性太差,不但没能展现贝茨完整的连贯的内心逻辑,而且就连开头的重大伏笔都会悍然置之不理,眼不见为净。

  
贝茨有着丰富的阅历,并非那种不知道怎么对付恶人的单纯的老好人。然而就是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同志,却在对付托马斯的诬陷时一筹莫展,只知“忍辱负重”。在对待早已恩断义绝的前妻时更是愚蠢莫名,居然会用收买去换取其让步。然而就是这位忠厚到了蠢笨地步的同志,后来不但能在监牢里挫败警察与同室囚犯联手栽赃,而且竟然能威胁恶警就范,使之迫使前妻的密友改变证词,让自己终脱囹圄之灾。如此神通广大,简直赛过黑手党头子了。以我之小人之心揣度,这不过是编导把他关进去后,想不出怎么把他放出来,不得已把这革命重担加到了他双肩上去而已。

  
影片中的伏笔就更是败笔。影片一开头,就是贝茨瘸腿登场。按说,这该是编导留下的一大伏笔。围绕着他的瘸腿,编导确也作了两段文章,一是爵爷不得不辞去贝茨而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二是那个所谓的“矫形器”。但这两段episodes固然体现了爵爷对友情的忠诚、贝茨的坚毅性格、以及休斯太太的善良,但并没能治好贝茨的瘸腿。可此后这伏笔就被编导断然弃之不用了。原来贝茨无法攀爬的无数楼梯,突然再也不是问题了。

  
编导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为了应付观众可能有的疑问,不得不令休斯太太说了一句:想想真可笑,贝茨先生刚来时,我们还以为他无法胜任,而现在我们离开他就不行,却没有告诉大家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不仅如此,瘸了一条腿的贝茨,竟然能在监牢里大显神威,两次如拎小鸡一般把同囚拎到墙角加以威胁。

  
这烂污未免拆得过分。契诃夫同志教导我们,如果话剧第一幕墙上挂了把匕首,那在第三幕(通常为戏剧高潮)中,那匕首就得出鞘。用这“戏剧经济学”眼光来考量,贝茨同志的腿根本就不该瘸in the first place.

  
足以体现剧作者的忘性不止这一件。当托马斯中了奥布莱恩的毒计,被开除之后,大侠贝茨路见不平,毅然帮托马斯出手,用“伯爵夫人的香皂”去恐吓奥布莱恩,吓得后者立马投降。然而前面并无任何交代或提示,告诉观众奥布莱恩曾经把这最黑最黑的秘密告诉过托马斯。实际上,奥布莱恩在作案后立即就后悔了,正要提醒爵婆注意,事故却已经发生了。此后她备受良心煎熬,舍死忘生照料爵婆。托马斯不知道爵婆流产的原因,对奥布莱恩的态度骤变颇感诧异,还特地询问过她,但她缄口不言,几曾将这见不得人的罪恶向托马斯和盘托出过?

  
这不是说该剧在艺术上一无是处。或许是本人已从“微软”迈向“松下”,对玛丽和马修轰轰烈烈的的爱情主线毫无兴趣,本人又是犬儒,因而对“道德完人对”贝茨-安娜也兴趣缺缺。兴味盎然的反而是配角与仆人生活中发生的次要情节。在我看来,剧本塑造得最成功、演技也最好的人物是太伯爵夫人,厨娘派特摩尔,以及帮厨黛西。

  
毋庸赘言,评论影视,必须把编导和演员的贡献分开,两者都参与对角色的塑造,前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后者——写的再蹩脚的人物谁也没本事演好;反过来,写的人物再完美,演员不行也无法活起来。所以,在很多情况下,要分清编、演的功过,还真不是件易事。不过,即使剧本不行,优秀的演员似乎也不能让人看后毫无印象。

  
不幸的是,无论是玛丽还是马修,我看后都并不觉得他们是活人。这当然首先是剧本的问题,不过,演员似乎也没有什么优秀发挥。两人唯一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语音。玛丽总是中气不足,而马修的男中音则非常好听。那就是我唯一能想出来的恭维话吧。

  
相反,有的小人物在剧中倏忽而过,根本就无足重轻。例如后来当上了秘书的Gwen(鸽吻?),此人根本就是为三小姐西波尔作陪衬,其出场purely and solely就是为了烘托三小姐的自由主义倾向。本人也长得很一般,属于那种混入人群就认不出来的平庸之辈。然而她的演技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影片中有个场景:鸽吻藏在屋里的打字机被人拿到仆人休息室去,大众纷纷围观,七嘴八舌地评论。鸽吻进屋看到这一幕给惊呆了。卡森当即要她作出解释,她抗议道:这是我买的东西,我有一切权利放在我的屋里,你们凭什么乱翻?休斯太太当即说,府上所有的房间都是爵爷的,不是你自己的,我们当然有权查究。鸽吻于是承认她想去作秘书,当即引起大哗。卡森问,当女仆有什么不好的?她答,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想当秘书。又问:为什么要保密?安娜帮鸽吻说,这不是秘密,是隐私。最后此事以卡森宣布不了了之而了之。

  
扮演鸽吻的女演员Rose Leslie演的真是绝了:眼见一直珍藏在心头的美梦被抖落在大众之前,她又气又急,又委屈,又愤怒,又紧张,又害怕,连说话都带上了微微颤抖的哭声,把一位势孤力单的年轻姑娘面临上司与同事汹汹责难的复杂心态,活生生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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