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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份小提琴手抄譜

夏雨 (发表日期:2013-09-10 20:18:24 阅读人次:907 回复数:0)

  

  
兩份小提琴手抄譜

  
作者:沈寧

  
「父親所有的樂譜都被紅衛兵燒毀了。」我說:「這首《華麗幻想曲》,是父親憑著記憶,用手抄寫下來給我練的。」庫拉克大師聽了這話,身體猛然坐直,眼睛睜大,臉色變得通紅,嘴唇抖動著……

  


  
我二十歲撞了個大運,二十二歲懂得了人生的悲壯,所有一切都因為我的父親崇拜維尼亞夫斯基。

  
那天下午,系裡忽然召開全系大會,通知大家抓緊,必須在兩星期時間裡,拿出一台音樂會,接待波蘭小提琴大師庫拉克先生。庫拉克先生當時應邀在日本帝國音樂學院講學兩個月,中央音院請他趁便就近到中國訪問,安排了一個四天長周末。

  
既然是波蘭音樂家,當然鋼琴系最瘋狂,排了一堆蕭邦獨奏,管弦系也排了兩個協奏曲。可憐弦樂系,整天練的都是孟德爾頌、帕格尼尼,沒想過波蘭人的事,這一急就抓瞎。文革剛過,80年代初,除了蕭邦,中國人不知道波蘭還有其他音樂家。於是才給我這個二年級學生上台機會,我從小練維尼亞夫斯基練了十年,進音院之後,雖然功課表上沒安排,我自己還時常拉,從來沒丟開。

  
我拉得最熟的,是維尼亞夫斯基作品第二十號《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雖然只有七八分鐘,可難度很大。系裡同意了,臨時找來譜子,請鋼琴系一個老師給我彈伴奏。我們合練了幾天,庫拉克大師就到了。

  
平生頭一次穿上燕尾服,到處都不舒服,而且想著台下坐個世界級的小提琴大師,真是又興奮,又緊張,又恐懼,在後台角落裡坐著,渾身發抖,險些誤場。這樣的音樂會,聽眾都是專家,無須報幕,曲子接曲子的往下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我的節目,幸虧伴奏老師叫我,才匆忙趕上台。也因為這麼一匆忙,倒讓我忘記了緊張和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登台演奏,也是我第一次公開演奏維尼亞夫斯基。鋼琴前奏的一分鐘裡,我抽空看了一眼台下,只見正中一個粗大漢子,光頭,黑鬚,西裝口袋的手絹白得發亮,別的什麼也沒看清。鋼琴緩慢下來,我收回精神,開始演奏。頭一個樂句,結束在高把位升G音,父親強調一定要拉得響亮,拍子也要拉足,我覺得自己拉得不錯,想看看台下大師的反應。這一走神,接下來的大段雙弦就拉得不夠好。我再不敢分心,集中精力到演奏上,使出全部本事,最後總算還過得去。演奏完畢,鞠躬的時候,我又朝台下看看,可還是沒有看見庫拉克大師的臉,他一手遮在前額上,蒙住了兩眼。

  
糟了,我非常沮喪,默默走回後台,有同學過來拍肩膀,我都沒理,坐到角落裡傷心。同宿舍的小柳告訴我,庫拉克大師對我拉這個曲子,反應挺強烈。小柳受我委託,很仔細地觀察大師。鋼琴伴奏剛一起,庫拉克大師的臉就突然僵了,身子坐直起來。小提琴開始之後,庫拉克大師眼睛一直閉著,後來用手蒙住臉。

  
聽了這個報告,我更加心驚肉跳,再不敢動,整個音樂會完了,我也沒力氣走開。說不定我是自討苦吃,想露臉,結果砸了攤子,拉得太糟,大師一句話,學校就可能把我開除了。我正思來想去,系祕書急匆匆找到我,叫我立刻去系主任辦公室,庫拉克大師有話要問我。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硬著頭皮,走進系主任辦公室。副院長,系主任,系副主任,我的導師,另外幾個教授都在,還有一個陪同的翻譯小姐。而正中坐著的,就是庫拉克大師。我才看清,他體格粗大,禿頭光亮,四方臉龐,眼睛不大,兩撇濃鬚頂端上翹,典型的歐洲人模樣。

  
我抖著嗓子,向老師們問過好,站在屋子當中,低著頭,好像受審。

  
「別緊張,謝崇維同學,庫拉克大師很關心你,想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就好了。」系主任微笑著說。

  
翻譯在庫拉克大師耳邊,輕輕地把系主任的話翻譯給大師聽。

  
我點點頭,抬頭看看對面的大師。他臉色仍舊很嚴肅,並沒有一絲笑意。

  
「請問,你幾歲開始學琴的?」庫拉克大師通過翻譯問我。

  
「四歲。」我回答。

  
庫拉克大師靜默了片刻,他在計算我的學琴年頭,然後又問:「誰是你的老師?」

  
「我的父親。」我回答。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很理解這個全世界到處相同的音樂家庭故事,說:「你的父親是小提琴家。」

  
「不,他只業餘拉琴,可是他拉得很好,」我回答,又補充:「我覺得他拉得很好。」

  
庫拉克大師又點點頭,說:「我能想像,因為他教會你這首《華麗幻想曲》,維尼亞夫斯基的曲子都不容易。」

  
「對,他很崇拜維尼亞夫斯基,給我起名叫崇維,」我說著,覺得一股淚水湧進眼睛。這麼多年了,庫拉克大師是第一個理解父親的人。我極力控制住自己,繼續說:「他去世之前,教給我這首幻想曲。」

  
「你的父親去世了?」庫拉克先生匆忙問。

  
我點點頭,眼淚忍不住,冒出眼眶,抬手用袖口擦擦。

  
庫拉克大師從自己的上裝口袋裡拿出插著的那方白手絹,欠身遞給我,說:「很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我也很難過。」

  
我拿他的手絹擦乾眼淚,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把您的手絹弄髒了,我會洗乾淨了再還給您。」

  
「你留著吧,我有很多。」他搖搖手,說,「如果你的父親還活著,我一定要拜訪他。」

  
我喘了口氣,說:「父親是個中學校長,您也許不知道,文革開始的時候,到處的學生都要打校長。父親的左臂被打斷,從此不能再拉琴,那讓他格外痛苦。他的腎也被打壞,又沒能很好治療。他掙扎了十年,到底沒有撐到七六年。」

  
庫拉克大師說:「我們在歐洲,聽說一些中國的文革,知道那時很混亂。不過你很幸運,父親還能教授你拉琴,而且保存著維尼亞夫斯基的樂譜。」

  
「沒有,父親所有的樂譜都被紅衛兵燒毀了。」我說:「這首《華麗幻想曲》,是父親憑著記憶,用手抄寫下來給我練的。」

  
庫拉克大師聽了這話,身體猛然坐直,眼睛睜大,臉色變得通紅,嘴唇抖動著,好半天,才說:「你的父親非常偉大,非常偉大。」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下,趕緊拿庫拉克大師的手絹再次擦拭。

  
「我要看看你父親手抄的樂譜,」庫拉克大師說:「我必須親眼看看。」

  
我點點頭,說:「下次見到您,我一定帶上父親手抄的樂譜。」

  
副院長抓住這個機會,插話進來說:「對,我們會再次邀請庫拉克大師來我院觀摩。」

  
庫拉克大師沒有理會副院長的話,問我:「為什麼沒有拉第二段呢?」

  
「父親只寫了第一段,」我說:「進了音院之後,我找到正式樂譜對照,發現父親手抄的譜子裡有幾處不準確,正在慢慢改。還沒有來得及學第二段,學校功課也多,沒時間。」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

  
系主任對我的導師說:「我們可以考慮給謝崇維同學安排這個課程,把第二段完成。」

  
我的導師點點頭。

  
我聽了很高興,忙說:「庫拉克大師,下次給您演奏,我一定把兩段都拉完。」

  
庫拉克大師終於微笑一下,說:「我很樂意聽。」

  
系主任見大師有結束對話的意思,忙說:「我想請庫拉克大師具體指導一下今天謝崇維同學的演奏。」

  
我也忙說:「如果庫拉克大師能夠點撥一下,我將萬分榮幸。」

  
庫拉克大師聳聳肩,說:「當然,你才二年級,就算拉得不壞了。不過,拉琴最重要的,並不是技巧,而是感覺。音樂是表達感情的語言,沒有感情,就沒有音樂。我想,如果你對維尼亞夫斯基有更多了解,對波蘭文化有更多了解,這個曲子也就會演奏得更加深刻。另外你知道,有時候,拉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比如你的跳弓和斷奏,有些模糊,分辨不清楚。看得出來,你學的是俄羅斯握弓法,哦,其實是維尼亞夫斯基握弓法,不過不去說它。你知道,這種握弓法的好處之一,就是能夠把斷奏拉得更完美,你需要好好體會。」

  
我的導師連連點頭,說:「對,對,我也這樣感覺。」

  
我說:「謝謝庫拉克大師指點,下次有機會再為大師演奏,我一定會有提高。」

  
庫拉克大師沒搭我們的話,只顧自己繼續說:「另外,你的跳弓不穩定,你的肘有些向後扯的感覺,所以你的肩膀會緊張,那不好,不可能演奏大段的跳弓。小臂要有向前甩的意思,這也是俄羅斯握弓法的長處,這樣你的肩膀可以放鬆,演奏再長的跳弓都沒有問題。」

  
我真的服氣了,大師到底是大師。拉跳弓肩膀緊張,我自己知道很久了,導師教授也好像說過,但都找不出原因,現在庫拉克大師幫我解決了。我很興奮,忘記了面前的人,按照大師指點,擺動起手臂。

  
庫拉克大師笑笑,說:「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改正的。」

  
系主任也笑起來,站起身,說:「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庫拉克大師行程很緊張,明天要去蘇州和杭州旅遊,然後回日本。」

  
屋子裡的領導和教授們都站起來,只有庫拉克大師仍舊坐著。我上前兩步,握住大師的手,連聲說:「謝謝您,庫拉克大師,謝謝您。我一定聽您的指導,加倍練習,期待著再為您演奏。」

  
跟庫拉克大師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結束了。我保存了庫拉克大師的手絹,上邊繡著他姓名的字母縮寫。每天練習維尼亞夫斯基,我就把這方手絹放在譜架上,好像面對著大師演奏,點滴不敢偷懶。

  
過了兩個星期,我又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高興地遞給我一個大信封,說:「你看看,這是庫拉克大師從日本寄來的。」

  
我小心翼翼打開封套,抽出裡面一疊五線譜,可是看不懂標題上的外文。

  
「那是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第二段樂譜,很美的行板。」系主任說,「記得嗎?上次見面,你說你沒有拉過。庫拉克大師專門寄來給你,上面還做了很多記號。」

  
我翻動樂譜,果然看見很多鉛筆標號。我太激動了,氣都喘不勻,說不出話。

  
系主任更笑了,說:「這裡還有一封信,庫拉克大師寫給學校的。」

  
我接過信,望著系主任,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寫給學校的信給我看,而且我根本也看不懂外文。

  
「庫拉克大師決定要收你做他的學生了。」系主任大聲說。

  
我驚得幾乎聽不見他的話,怎麼可能﹗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生?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生﹗我清醒過來,兩腳跳起來,大喊一聲。

  
系主任伸出臂膀,握住我的手,說:「恭喜你。」

  
「謝謝系主任,我,我是不是該給庫拉克大師寫封回信,表示感謝?」

  
「當然,你寫好了,送到我這裡,」系主任說:「我們翻譯成英文,再寄給庫拉克大師。學校也要給他寫回信,並且告訴他,過兩年,等畢業之後,我們就送你到波蘭去留學深造,然後回音院來教書。」

  
我一個勁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作夢都想不到,我這輩子怎麼會撞上如此大運。彷彿騰雲駕霧一般,走出系主任辦公室,手裡捏著庫拉克大師寄給我的樂譜,還有他寫給學校的信。我忽然意識到,都是因為父親,是父親在天之靈,帶給我幸運。我站住腳,仰起頭,朝向天空,默默地說:爸爸,放假回家,我會把庫拉克大師的信埋進你的墓地,永遠陪伴你。爸爸,祝福我,兒子要去波蘭,在維尼亞夫斯基的故鄉學習。

  
我看見父親怎樣手寫樂譜,能夠想像約瑟夫在納粹集中營裡怎樣工作……

  
之後的兩年,我非常努力地學習。我按照庫拉克大師的指點,糾正了手臂動作,跳弓技巧有了很大提高。我學會了《華麗幻想曲》的第二段,

  
而且嚴格照著庫拉克大師在樂譜上親手作的每個指示練習,在幾場學校音樂會上演奏,得到很高的評價。我也把每個演奏都錄了音,寄給庫拉克大師,請他指點。

  
庫拉克大師很忙,要帶學生,又要巡迴演出,全世界到處跑。他每次收到我的信,都會回覆,但是很簡短,經常是印有異國風光的明信片,感謝我寄錄音帶給他,抱歉他不能詳細指示。他說會把意見保留下來,我到波蘭之後仔細教導我。

  
只要我能不斷地確定,庫拉克大師始終沒有改變主意,還計畫收我做學生,我就放心了,一直精心準備到波蘭去,接受庫拉克大師指導。

  
艱難的兩年終於過去,我從中央音院畢業,回家鄉安頓好母親和妹妹,修整了父親的墓地,帶了一包父親墓地上的土,然後出發到波蘭去。因為迫不及待,我比開學日期早兩個禮拜到達華沙,庫拉克大師還在法國演出。一方面我想先了解了解環境,這輩子頭一次到外國生活,什麼都不懂,需要熟悉。努力學了兩年英文,還跟不會差不多,讀寫湊合,聽說困難。另一方面我想跟波蘭音樂大學商量,合練維尼亞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希望庫拉克大師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

  
學校同意了,組織了學生管弦樂隊,與我合練。學校告訴我:因為我是庫拉克教授的學生,學校願意盡力滿足我的要求。另外,幾十年來,波蘭音樂大學演奏過維尼亞夫斯基的所有樂曲,可從來沒有演奏過他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每次提出這個要求,庫拉克教授總要找各種理由推拖。而且很奇怪,庫拉克教授在歐洲巡迴演出,也從來沒有演奏過這首協奏曲。這次趁庫拉克教授不在,又是我主動提出的,正好排練演出這個協奏曲。我是他欽點的第一個中國學生,他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為此,我和學校商定,保守祕密,不向庫拉克教授透露任何消息。

  
開學前三天,庫拉克教授回到華沙,很仔細地檢查了我的住宿安排,吃穿日用等等,都很滿意。他帶我看了幾處華沙的名勝古蹟,又到兩間餐廳吃了兩頓晚飯。他還帶我去參加了一個沙龍晚會,但沒有讓我演奏任何曲子,只介紹我認識一些波蘭音樂界人士。我有點納悶,他從來沒有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也從來沒有跟我談論課程,大概是讓我放鬆,開學之後再討論學業。而導師不提,我心裡再急,也不敢說。

  
終於,波蘭音樂大學開學了,典禮的晚會上,庫拉克教授坐在觀眾席當中,我走上台,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樂隊開始響起前奏,驚喜開始了,我微笑著,注視台下的導師。

  
一個小節過去,庫拉克教授便聽出這是哪首樂曲。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然後漸漸發白,好像血液在一層層地消退。我忽然想起,兩年前庫拉克大師到北京去,我拉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小柳告訴過我,也是前奏剛開始,庫拉克大師就產生強烈的反應。

  
但是我沒有時間細想,前奏只有三十秒鐘,就是我進入的時刻。我把小提琴放到肩上,然後輕輕把琴弓放到弦上,開始了第一個樂句。

  
維尼亞夫斯基的作品裡,雖然《第二小提琴協奏曲》最為著名,被列為世界十大小提琴協奏曲之一,大多世界頂級小提琴家都要演奏。可父親最喜愛的樂曲卻是維尼亞夫斯基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所以那也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第一首樂曲,銘刻在我心目中,融化在我血液裡。中央音院的畢業演出上,我跟音院樂隊合作,就是演奏這首樂曲。現在是跟波蘭音樂大學的樂隊合作,風格自然更接近維尼亞夫斯基,感受也跟在國內完全不同。我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激情,使出了自己全部技能和力量,緊閉雙眼,忘掉了身邊的一切,整個沉浸到美妙的音樂樂園之中。

  
第一樂章終止,我睜開眼,卻驚奇地發現,庫拉克教授不在觀眾席裡,他竟然提前悄悄地離開了。但是樂曲尚未結束,樂隊稍加調整之後,開始第二樂章,這個時候我不能下台。我強制著自己,繼續演奏,可是有點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直到全曲最後一個音符。走進後台,我趕忙問旁邊的老師,為什麼庫拉克教授會半途退席,沒有聽完整個協奏曲。

  
那位老師告訴我:協奏曲剛開始不久,庫拉克教授就閉住眼睛,然後用手支著額頭,旁邊的人先還以為,教授是累了,或者有些不舒服。但後來大家看到,他臉上流下淚水來,而且隨著我的演奏,淚流越來越猛烈,最後禁不住開始抽泣。他拿手絹捂住面孔,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一直坐到第一樂章終結。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趕緊跑到庫拉克教授的辦公室。他沒有關門,也沒有開燈,房間裡暗暗的,他坐在一把椅子裡,弓著兩肩,顯得十分蒼老和孤獨,可是他還不到六十歲呢。

  
我輕輕走進門,說:「非常對不起,庫拉克教授。如果我擅自決定演奏此曲,冒犯了您,那不是有意的。我練這個協奏曲練了兩年,只想給您一個驚喜。」

  
已經過去半個多鐘頭,庫拉克教授顯然平靜了許多。他沒有講話,伸手指指。

  
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裡,把手提的琴盒放到腳邊,靜靜地等候他的教導。

  
過了幾秒鐘,庫拉克教授忽然說:「我還沒有看到,你父親為你手寫的樂譜。」

  
「是的,是的,我一直帶在身邊,等著給您看。」我匆忙地說著,拿起琴盒,放到膝蓋上,拉開琴盒套上的口袋,抽出一個皮夾,雙手遞到庫拉克教授的面前。

  
庫拉克教授小心的拉開拉鎖,打開皮夾,裡面展示出一疊陳舊的五線譜紙,上面是父親用手描畫的樂譜,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

  
我的淚水模糊了兩眼,透過那層淚霧,我看見庫拉克教授垂著頭,注視著手裡的樂譜,很久很久,然後用手指輕輕撫摸譜紙上的筆畫。一滴淚落下,掉在他的手指上,又一滴淚,落在他手中的譜紙上。庫拉克教授的淚,落在我父親手寫的樂譜上,模糊了兩個音符。

  
「對不起。」他說。

  
「沒關係,教授。」我說。

  
他慢慢地把皮夾關閉起來,可是沒有還給我,繼續放在他的膝蓋上。

  
「你知道,我的老師是誰?」他忽然問。

  
我不知道,也沒有回答。

  
「我的老師,是維尼亞夫斯基的孫兒約瑟夫,」他說:「親孫兒。」

  
我大吃一驚,隨即馬上明白了,為什麼我以前在北京演奏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剛才在這裡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協奏曲,會引起庫拉克教授如此巨大的反應。

  
「你知道的,維尼亞夫斯基出生在波蘭,可他一直在俄國生活,曾經擔任過沙皇的琴師。」庫拉克教授慢慢敘述,「他的兒子出生在俄國,也是一名優秀的小提琴家。可是不幸,列寧建立蘇維埃政權之後,他被布爾什維克殺害了。幸虧他的兒子約瑟夫出生在波蘭,當時沒有在俄國,所以留下一條性命。可是二次大戰的時候,因為他是猶太人,又被納粹關進了集中營。」

  
我倒吸一口涼氣,知道將要聽到一個多麼悲慘的故事。

  
「維尼亞夫斯基的名氣太大了,約瑟夫要想掩藏他的猶太血統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家還保存著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也被納粹搶走了。後來戈培爾為了加強德日的軸心國關係,將這把琴贈送給了日本小提琴家諏訪根自子,因為那位小姐曾經慰問納粹傷兵,為他們拉琴。」

  
這個故事我知道,自從庫拉克教授告戒我要多了解維尼亞夫斯基,多了解波蘭,之後兩年我讀了許多有關書籍,包括二戰中的猶太人故事。其中講到戈培爾向日本小提琴家贈琴的事件,而且講到二戰結束,諏訪根自子是第一個訪問美國的日本音樂家,用戈培爾贈送的這把琴,演奏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那支樂曲曾經被納粹禁止演奏,因為孟德爾頌是猶太人。世界歷史,經常充滿各種戲劇性。

  
庫拉克教授不了解我頭腦裡的想法,自顧自講述下去:「約瑟夫關的集中營裡,有個年輕猶太人,酷愛小提琴,經常一個人兩手比畫,在空氣中練習。後來他們成了朋友,於是那年輕人知道了約瑟夫的身分。他們沒有琴,也沒有樂譜。約瑟夫便憑著記憶,在紙上畫五線譜,寫出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

  
我一聽,心頭一緊,眼淚憋不住,湧出眼眶。我看見父親怎樣手寫樂譜,能夠想像約瑟夫在納粹集中營裡怎樣工作。

  
「約瑟夫給年輕人寫樂譜,也為他講解,教授他如何演奏。」庫拉克教授繼續講述,眼淚斷線一般的墜落。

  
我從口袋裡取出庫拉克教授在北京給我的那塊手絹,遞給他。教授接過來,蒙在眼睛上。過了許久,他才稍微平靜些,繼續講:

  
「忽然一天,納粹走進他們的囚棚來點名。猶太人都知道,被叫到號碼的,就要給送進毒氣爐去屠殺。最後納粹叫到約瑟夫的號碼,他嘆口氣,準備赴死。這時候,那個熱愛小提琴的年輕人跳下地,大聲答應了一聲。他經過約瑟夫的身邊,悄悄把那份手寫的樂譜丟在他的床上,輕聲說:維尼亞夫斯基必須活著。然後他吹起口哨,向納粹們走過去。約瑟夫告訴我,那年輕人當時口哨吹的,就是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旋律,第一樂章開始後大約四分鐘左右那段,優美的行板。約瑟夫說,從那之後,他幾乎一生,耳朵裡永遠響著那段旋律,甚至半夜醒來也繼續著。」

  
庫拉克教授講不下去,急急地喘息,不斷地拿那塊手絹擦眼睛。我則早已淚如雨下,無法擦拭,任由滴落在我的胸前。

  
過了好一陣,庫拉克教授止住抽泣,又講起來:「一年之後,蘇聯紅軍解放了波蘭,約瑟夫走出納粹集中營。又過一年,他重新開始上台演出。那年我二十歲,做了約瑟夫的學生。之後,約瑟夫在歐洲到處巡迴演出,演奏過幾乎所有的小提琴曲,特別是他祖父的所有樂曲。可是我發現,他每年只演奏兩場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而且每次演奏,他總是淚流滿面。這樣十五年後,舉行告別音樂會,他也是最後演奏這首樂曲。我實在忍不住,直接問了他這個問題。約瑟夫回答說:他每年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兩次,一次是集中營裡那個年輕人生日那天,一次是那個年輕人代替他走進毒氣爐那天。那個年輕人死的時候三十歲,所以約瑟夫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三十次,然後就永遠地停止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然後我說:「教授,我想問問,您是否保存著約瑟夫手寫的那份樂譜?」

  
「是,在這裡,我拿給你看。」

  
——原载: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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