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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严谨逻辑和实证精神还原周恩来

科长 (发表日期:2012-12-15 08:07:36 阅读人次:2082 回复数:0)

  用严谨逻辑和实证精神还原周恩来(上)

  


  
高伐林,《新史記》第9期

  


  
“半路出家”这句话,用在从山东农村一个农民家庭走出,年纪轻轻就成为美国有机化学博士,并在美国从事科技工作的司马清扬身上,十分贴切。十年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中共党史专家,竟在短短两年多内一口气出版了三本关于林彪和周恩来的研究专著:

  
《新发现的周恩来》(与欧阳龙门合著,明镜出版社)

  
《找寻真实的林彪》(与丁凯文合作,中国文革历史出版社)

  
近50万字的上下册《穿越历史的迷雾——周恩来与林彪》(明镜出版社)

  
司马清扬坦承,最开始,是在网上看见有些人写的党史人物和事件的文章,觉得论点和论据大有可议,于是跟帖质疑、讨论。慢慢地,在辩论中激起了兴趣,一发而不可收了——那时,他用的一个网名,叫“蓑笠翁”。

  
司马清扬现居加州。2012年6月30日,《新史记》记者拨通了电话,对司马清扬进行专访。

  


  
《新发现的周恩来》(司马清扬、欧阳龙门著,明镜出版社)

  


  
我的书被当局列为要严加管理

  
高伐林:您是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契机,对林彪和周恩来问题发生兴趣的?

  
司马清扬:我来自农村,爸爸妈妈都在农村。在国内读了中科院的研究生,到美国来读有机化学的博士。在美国的工作都是科技方面的,基本上与文科不搭界——在国内时,考历史、政治,我都是不及格的(笑)。

  
2003年、2004年左右,在海外中文网站上,我读到署名为“温相”的谈中共党史的文章,觉得他讲的有些内容不合乎逻辑,就去反驳他。反驳过程中,我查资料,对党史尤其是林彪问题也就慢慢发生兴趣、积攒了一些资料。后来我回中国或者旅行时,每次都采访一些人、结识一些人,又认识了丁凯文、汝信、何蜀这些研究党史的学者,也认识了专门研究林彪问题的舒云。其中,尤其是澳大利亚来自台湾的学者孙万国(莫纳什大学中国研究系主任、教授——老高注)对我帮助很大。

  
我觉得,应把过去历史写错了的,正过来;把人们认为是正的历史,翻过去——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就是寻求历史的真相。我先与欧阳龙门写了关于周恩来的书,又跟丁凯文合作写了林彪的书,最后独自写了周恩来与林彪对比的书。有了前两本书,写这第三本就比较容易了。

  
高伐林:我们看到您的书中按照学术规范,列出了大量的注解,一一标明资料来源。您是怎么弄到这些资料的呢?除了标出的这些,您是否还有不便列出的独家第一手资料来源?

  
司马清扬:对,我尽可能注明了资料来源。这些资料,多是我去哈佛大学、去柏克莱大学等查到的——我住的地方离柏克莱不太远,柏克莱关于“文革”的资料是相当丰富的。

  
有一些是独家通过某些比较特殊的渠道获得的资料。比如我引用过部队的一种内部文件叫《工作通讯》,写林彪时用得很多,写周恩来时也用上了。这是军队发到师或团以上单位的,他们内部出了一套书,我搞到了这套书。

  
2012年5月29日,中央有关单位又发了一个通知,列出了要求各地严加管理、加强注意的书目,上面又有我和我的书---值得指出来的是,我写的有关林彪的书籍并不包括在此通知内。显然国内对于林彪的讨论已经相对宽松;但是周恩来的研究,尚属外人不能涉入的“禁区”。

  
搞党史的人,最好是理科背景

  
高伐林:您作为研究者,采访过党史知情人吗?例如,“913”当晚在场的林彪女儿林豆豆和她的丈夫张清林?

  
司马清扬:没有见到。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见他们有多大的意义。

  
高伐林: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司马清扬:因为……林豆豆从个人身份、精神状态、情感倾向上来看,使她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一种强烈的个人因素在内。所以照我个人看法,可信度不是特别高。所以我一直没有去找他们,觉得没有多大用处。

  
高伐林:哦!这就牵涉到一个大问题了:您是根据什么,判断资料的真伪来决定取舍?

  
司马清扬:拿到一份资料,怎么判断它可信不可信?有些东西很好判断,根据史实、考证,以及根据逻辑,就足以推断。例如,林豆豆说,贺龙死了之后,林彪大哭了一场。以贺龙和林彪的关系,林彪是不会为贺龙的死而大哭的。最开始代表毛泽东出来整贺龙的,就是林彪出面;林彪在1966年9月8日军委常委会议上宣布贺龙罪行,传达毛主席说的贺龙这个人“靠不住”,“他会造反”等等——他怎么会为贺龙大哭呢?

  
在贺龙平反的过程中,周恩来去找北京军区政治委员廖汉生,要他写一个关于贺龙没有犯过原来被指责的错误的证明。其实,从法律等各个角度来看,以廖汉生与贺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应该要他来写这种证明,他当这种证人,没有公信力。同样的道理,从历史研究的意义上看,像林豆豆作为当事人的亲属,对她讲述的情况要更加审慎地核查。

  
国内出的《毛泽东传》《周恩来传》,尽管动用了好多人力、好长时间去编写,但是中间还是有好多错误。例如,《周恩来传》中说,周恩来和邓小平对毛泽东发动“文革”不满,在杭州会议上,当毛泽东向周恩来和邓小平试探问起彭真的事,周、邓都做了否定的回答。在高文谦的书里也这么讲。其实这根本是没有的事:邓小平没有参加杭州会议,他那段时间到西北去了。

  
将许多人讲的时间、地点一联系、一对照,就能判断很多事情的真假。

  


  
《找寻真实的林彪》(丁凯文、司马清扬著,中国文革历史出版社)

  


  


  


  
我一直认为,党史是很有逻辑性的学科,搞党史的人,最好是理科生——需要逻辑严密么。写史要注意两点,第一是转述别人的话,千万不能跟自己的分析、推测混为一谈;第二,一定要注明资料来源:任何一个说法、一个逻辑判断,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不能闭门造车。

  
写党史,我从来不认为要“十年磨一剑”,十年写一本书——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时间!我这几本书,都是八九个月就写成了。

  
现在有人写历史,就像写小说,把密室里两人私下对话都听见、都写出来了,不仅写出对话,甚至写出人的神情、姿势、动作……好多人都犯这种错误,包括辛子陵。

  
历史,绝对不能这么去想象。我不认为赵无眠那本《真假周恩来》是本史书;甚至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也不能算一本史书——里面心理的描写、推测太多。同样,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也脱不了这个窠臼。大致是我国的史学写法之传统,《史记》就是一个典型。

  
高伐林:中国和西方史学界从源头开始,包括被视作“泰山北斗”的中国的太史公司马迁、古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著作中都有极多的文学描写甚至虚构,在对史实的描写中,夹杂著神话、传说、或是那种在现今历史学家看来根本不能算是历史的寓言故事,甚至有时还添了些由作者创作的虚构故事。古人之所以把这么多非史实放进历史著作中去,是因为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和看法与我们大为不同,不光是记叙某个历史事件本身,而要透视涵盖产生那种事件的文化。

  
现代西方史学界也有不少著名学者十分重视叙述,例如柏克莱大学魏斐德教授、耶鲁大学史景迁教授,但是一旦“讲故事”,就难免受到“虚构”之讥。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司马清扬:胡适说过:“历史家需要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远的想像力。”但是如何运用想象,是很大的一门学问、技巧。我并不是说想象力在历史研究中不重要,考古中更要运用想象力。但这种想象力,一定不能是具体的史料,比如说,林彪出走,到底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从林彪自己上车、上飞机……等史实,我可以推断他是主动的;但是不能用想象力去嫁接、去虚构,这二者有明显的区别。很多人就犯了这个错误,居然有林立果在苏州的密室对话!又不注明资料来源,就这么写出林立果怎么讲怎么讲。

  
我不认为司马迁的古老做法是正确的,不认为历史是个任人解说的小女孩。我想用一个最简单的划分方式:你不是当事人,你怎么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我想还是要用“实证”的方法。一个人吃了苹果,写下他吃了苹果就是符合历史的,要说他吃了苹果很高兴,或者其实他并不乐意吃苹果而更想吃橘子……他心里如何如何想,这些若没有充分依据就不能写到书里去。如果周恩来没有讲出来自己的内心感受、思想斗争,你就不能写——你不是周恩来嘛。各人有各人的观点,这是正常的,但是不能违反这个规则。

  
从“符号”中解脱周恩来林彪

  
高伐林:您能否用比较简明的语言,对我们的读者,概括您对周恩来的看法,对林彪(及林彪事件)的看法?

  
司马清扬:我因为比较喜欢林彪,就去看关于他的许多史料;他与毛关系密切,于是我又看了关于毛的许多史料。林彪对个人崇拜,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我发现好多事情后来发生了扭曲:好事情明明是林彪做的,放到周恩来头上;坏事明明是周恩来做的,放在了林彪的头上。

  
记得有一次我与一位朋友争论,我问他,你说林彪搞个人崇拜,他讲了哪些话?他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说林说了:“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说:“一句顶一万句”确实是林彪讲的;但是“句句是真理”,是周恩来最先讲的——《解放军报》一个编辑专门讲了这件事,他说“有人打电话来发指示”讲了这句话,这位编辑没有提名字,但我经过采访,确认他说的“有人”就是周恩来。再如,称颂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顶峰”这句话,周恩来也比林彪先讲。

  
至于迫害刘少奇、迫害贺龙,都张冠李戴栽到林彪头上。而像“解放”老干部这些好事,都安在周恩来头上。

  
我在历史研究中,特别注意到“符号现象”的问题。

  
何谓“符号现象”呢?“文革”初期北师大女附中副校长卞仲耘被该校红卫兵打死,人们都相信后来被毛泽东接见的宋彬彬涉案,这就是将宋彬彬当成了“文革”红卫兵暴行的符号了,而并不去真正了解她在打死卞仲耘上是否有具体罪行。周恩来和林彪,事实上也成为了这样的符号:周恩来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相”符号,林彪是“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的“阴谋家、野心家”符号。从符号出发,遮蔽了对其复杂言行的真实了解。如果二人做了同样一件事,在周,人们就说成是“忍辱负重”“违心”之言;在林,人们就说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人们认定的这种“符号”是否真实?就得要史料证明,不能大帽子一扣就了事。对任何一个党史人物,我们都应该采取同样的标准,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

  
我不认为党史“说不清”,党史很多事件是可以说清的。

  
关于资料的运用有两点,有一次我去台湾中研院近代史所做报告,在聊天时就问陈永发所长:你写《中国共产党七十年》那本书的时候,怎么区分浩如烟海的史料的真伪?举一个例子,邓小平出访苏联,遇到了匈牙利事件,政治局会议上,邓小平建议“出兵镇压”。我问:你怎么知道这条史料是正确的?他回答:凭直觉。写一本书,有上千个资料,不可能一一查证。我写这三本书,每一本都超过两千个资料来源,我不可能都查。多是凭直觉。像邓小平建议出兵,我觉得是可信的,可以联系到“六四”,他有这个思想基础;后来他说的“不争论”,也是一脉相承——不跟你辩论,就是对不同意见就压下去。他骨子里就是这么一种人。

  
所谓“直觉”,虽然当时只是瞬间选择,但却是建立在读了很多资料、懂得很多历史资料的辨认方式这个基础之上的,并不是凭空判断。

  
关于资料,还有一个例子。《毛泽东传》中说:毛泽东1976年6月15日讲:“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风了。”但实际上, 这句话是1976年元月15日讲的,到了6月15日,毛泽东已经无法说出连贯的整句了。为何将之推后整整五个月?这里面是有玄机的。玄机就在华国锋地位的变化:

  
元月15日,中央副主席还是王洪文排名在华国锋的前面,而到了6月15日,就是华国锋排名第一了。毛泽东这句话是告诉身边的人,我死了之后,国内要发生动荡。传阅件有个传阅名单,第一给谁,第二给谁……在元月份,王洪文排在传阅件的第一位,说明毛泽东对他还是推心置腹的。国内中共写党史的人说,毛泽东从1974年就不相信王洪文、对他失望了云云,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如果照实说是元月15日讲的这番话,人家就会发现,王洪文直到这时还是受到毛泽东信任的,就透露出国内党史界的说法并不真实。所以,要改成6月份,来突出华国锋才是毛泽东最信任的,这就圆了过去的谎。

  
国内党史资料很多都有这类问题,包括“毛传”这样应该最权威的书,为了政治原因,改动一下时间、地点,很常见。就需要有洞察力,需要有一定天赋。做任何事情,需要有兴趣,也需要有天赋,这两者缺一不可。

  
高伐林:作为数本关于周、林著作的作者,您认为,哪些问题上发前人所未发,最具独到创见?

  
司马清扬:我觉得恐怕要算对周恩来的揭露。对周恩来,有些人有一种一厢情愿的看法,说他布了一个局,埋下了后来逮捕“四人帮”的伏笔,还有人说毛周之间怎么怎么斗。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谓“布局”、“毛周有斗争”的说法没有史料依据,是将周作为一个“圣人”来神化。

  
实际上,周对毛非常恐惧,唯唯诺诺,一切都遵照毛的意旨、经过毛首肯才去做,周对毛是彻底的奴化。这里我举两例吧。

  


  
用严谨逻辑和实证精神还原周恩来(下)

  
高伐林,《新史記》第9期

  


  


  
这张照片,我觉得很微妙地反映了毛泽东、林彪、周恩来的真实关系。

  


  
周恩来在毛泽东面前彻底奴化

  
周对毛非常恐惧,唯唯诺诺,一切都遵照毛的意旨、经过毛首肯才去做,周对毛是彻底的奴化。这里我举两例吧。

  
第一个,关于章士钊。周很清楚章与毛大半辈子的关系,但即使清楚,在没有得到毛的允许之下,周也什么都不敢动。1966年8月27日,章士钊家被抄,他是一辈子抽大烟的,抄家时把他抽烟的工具给抄走了,没有了烟具,对年纪这么大的章士钊来说意味著什么?!抄家之前他就给毛、周写了信要求保护,毛没有批示,周也就没有行动;烟具被抄之后,章士钊又给毛写信,毛泽东8月29日做了批示,周恩来看到批示,才采取行动,派了部队去将章宅保护起来。

  
另一个例子,也是把功劳刻意地安在周的身上,说周保护了哪些人,有周的保护,他们才活了下来云云。其实这也是误导。周保护什么人,完全是根据毛泽东的旨意。《周恩来年谱》说,周恩来做了批示,要求对铁道部长刘建章改善监狱待遇。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呢?一开始刘建章写了给毛的申诉信,他女儿一直想通过周,递到毛泽东手上。但周既不处理,也不转递。后来这件事被王海容知道了,她说,你们把信交给我吧,我去交给毛主席。她交到了毛泽东手上,毛做了批示,周才根据毛的批示,也做了批示。《周恩来年谱》对中间这一大段,都不写,就直接说是周“保护了刘建章”。这完全是误导嘛!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周与毛的关系的大转变的关节点,并不是在延安整风中,而是在1958年“反反冒进”之后——在延安整风之中,周还没有彻底沦落到毛泽东的工具的地步,是到“反反冒进”才如此。用心理学的观念来解释,周到这时,已经完全磨灭了原来的角色任务。

  
高伐林:那么,周恩来对毛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如何解释这种行为?他早年不也是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吗,数十年来不也是生死置之度外、富有献身精神吗,以他的睿智、他与毛泽东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对毛的洞察,怎么就蜕变为对毛唯命是从了呢?究竟他是内心有误区,真心认为毛泽东确实就是无比英明伟大的领袖,必须将自我完全泯灭地來服从毛,或者说?还是权衡利弊之后,坚信只有听从毛泽东才最符合党的利益?或者他是出于自保权位的心理呢?——似乎都说不过去呀。

  
司马清扬:革命队伍中每个人都是革命战车的一个部件、螺丝钉。如果不是主动退出的话,最后必然被磨损,也就是说,不外乎两种结局:一个是主动离开,一个是被动离开。参与革命的人,主动离开的非常非常之少,都是献出终生——这并不意味着有什么进步性、正义性,主宰的其实就是一种盲目性。确实,如你所说,其中有人是为了追求理想,但是历史轮回了几千年,被压迫的人起来反抗了多少次,除了那些失败者之外,成功者最后不也都成了压迫者?这种现象,百试不爽。热血青年有热血,这是事实,但历代热血青年最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毛、林、周也是这样,他们确实都有抛头颅洒热血的献身精神,初衷都是要创建一个公正、平等的新社会,但是他们很清楚历朝历代这些反抗者最后都变成了统治者,他们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统治者;有统治者也就有被统治者,如果不想成为被压迫者,就得成为压迫者一员,就得“献身”到底——被磨损到底。

  
革命队伍中不是光周恩來发生这样的变化。不妨举出陈伯达的例子,作为周恩来的参照。陈伯达参加革命来到毛泽东身边之后,特别是中共九大前他起草了主旨是发展生产力的报告草稿,就受到毛泽东和江青的一再歧视、调笑,张春桥、姚文元他们也都跟着嘲讽他。按照我们的理解,你陈伯达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激流勇退呀,但他没有!周恩来也是如此:1958年请辞总理,那么后来为什么不请辞呢?陈伯达不主动退出,周恩来不请辞,都是一个道理。上了革命这辆战车之后,要主动跳下来,得下很大的决心,只能是到死方休(周),或者被迫退出(陈)。这是一条单行道、不归路。

  
在你革命不断成功的过程、不断攀升的过程中,你已经落井下石多少次、伤害了多少人,如果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就必须时刻当心提防。这就成了惯性——惯性使然,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这种惯性,让你一方面不离开革命队伍,一方面又不断采取某些手段,维护自己的地位。林彪也是这样啊,他很早以来就不喜欢参加很多会议,但他并没有放弃对红四军、红一军团等等的领导权。他不参加会,不等于他不抓权,这是两回事。

  
另外一个,是关于名节的考虑。周恩来对乔冠华说:你们不要在我的脸上画叉叉,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不希望看到自己被打倒的结局,所以他要维护自己的形象。但是在一个独裁者之前,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成为独裁者的工具,一个是被独裁者整得粉身碎骨。

  
在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例外、做得比较成功的是朱德。不过,朱德是在长征之后,甚至更早,在井冈山时期,就被架空了。他在井冈山开头与毛争论了一段时间,创建中央苏区的时候,两人就基本上没有争论了,朱德早就拜伏毛泽东了。

  
高伐林:朱德最近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海外出版了好几本对朱德的研究专著。这几年,我读过《现代老子——朱德》《朱德别传》……

  
司马清扬:《朱德别传》《现代老子——朱德》这些书,我都看过,我觉得:写书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用哪些材料去证明,材料的选择很重要。几本书的作者对朱德的史料还是把握不全。纵观那段历史时期,朱德就没有多少时间真正拥有兵权:周恩来到苏区之后,掌管军事;到了延安之后,毛泽东和彭德怀联手,实际掌握了军事指挥权。

  
是否真的掌握兵权,要看以个人名义发出的电报。若要推崇朱德的指挥才能,就必须要有朱德指挥战役的电报为证,否则就没有说服力。中国出的不论是《朱德传》还是《朱德年谱》,都缺少这方面的材料——看看彭德怀的资料,可以作为对比,彭德怀指挥战役,就有很多电报,而朱德就很少。这些写朱德的书,要说他如何掌握军权,如何指挥战斗,但最缺的,也就是他关于军事方面的电报。

  
档案若公开很可能有颠覆性

  
高伐林:研究中共党史人物时,很多学者都抱怨,痛感档案被官方垄断,资料不全。

  
司马清扬:是的,像林彪突然成为中国的第二号人物,到底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史学界争论了很久,形不成统一的意见,因为缺乏关键性的材料,只能各说各话地推测。吴法宪的回忆录中写到,“文革”初期,周恩来、汪东兴和林彪在飞机中坐了半个小时,到底谈了什么?周怎么当面说服林彪同意从后台来到前台,从一个军事领导人,转变成为一个政治领导人?是周主动说服,还是林想争取主动?都没有材料,我们无法做出判断。周、林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现在又都已过世,只剩了汪东兴一个人,他要不讲,就成了不解之谜。

  
再比如“913”当晚,毛周是决定如何对北戴河的林彪采取措施的?周去见毛的时候怎么谈的?一片空白。可能就是他们两个人密谈,当时就没有记录,事后也没有。林彪的飞机起飞之后,毛周又是怎么互动的?我们缺少这些材料,就无法确凿地说毛周是如何决断的:是走一步看一步?是以不变应万变?还是采取主动?

  
我可以这么说:关于林彪问题,我们根据目前的材料所得出的各种结论,很可能到更多机密材料曝光、解密之后,被完全推翻或者推翻一半。中国的档案管理制度决定了:我们在写这些书的时候,所依据的很多材料可能并不是完整的、真实的,只能根据材料的增补、更新、改变,去不停地修正自己的观点。现在有很多学者,可能是面子拉不下来?总是不愿意去修正自己的观点。新材料出来之后,他还要坚持旧观点。比如高华,在有关林彪的新材料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之后,仍然把自说自话的辛子陵的章回体小说体裁的《林彪正传》当作圭臬。

  


  
《穿越历史的迷雾——周恩来与林彪》(司马清扬著,明镜出版社)

  


  
毛、林、周的复杂互动

  
高伐林:你在书中写到了林彪与周恩来二人的关系,以及毛、周、林等人的互动。

  
司马清扬:我认为林彪与周恩来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亲密的。周对林,要看毛的脸色行事,受毛与林的关系的左右,当毛与林的关系亲密时,周与林的关系也就亲密。而且,根据中共高层的政治生态,周与林也不可能形成真正亲密的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周对林有敬畏——林有霸气,周对林很客气,即使林还没有成为二把手之前,位居其上的周,对林也还是很尊敬的。看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林很有主见,他觉得你讲的不对,会当面顶你。在军事上的天赋,也使他形成了一种霸道的风格。在军事上,他只能当一把手,不能当二把手。在苏区的时候,他就对毛泽东提出:应该这么用兵,不能那么布阵。建国之后,周恩来去跟林彪打交道时,口气都是询问,不是下命令。

  
建国之后,毛从来没有到周的家里去过;但曾到刘少奇家中去看刘少奇;他可以将林彪送到大门外;周每次去林那里,林一定将周送到门外。这就说到林对周,有一种学生对老师的态度,不是说有多么亲密,但林彪执弟子礼。

  
毛、林、周三人在历史过程中的关系不一样。林对于毛是有大恩的,从苏区时代,在毛受到冷遇、落难之时,他就给毛送吃的,给毛挑选马匹,等等;而周对毛,不仅没有大恩,而且曾经整过毛。毛泽东是睚眦必报的,他会记恩,更会记仇。林有资格对毛使性子,在政治局会议上当面顶撞毛至少三次;而周自从“反冒进”之后,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没有这个资格啊!

  
林彪这个人,你会觉得,有时很迂腐。他见到张治中、李宗仁,都像学生见老师,非常客气。前面说他有霸道一面,但他也讲尊卑之序。对刘少奇也是如此。刘少奇从二号人物被降为七号人物之后,开中央工作会议期间见到林彪,他问我的事情如何处理?希望尽快有个组织结论,林彪的态度很恭敬,说我们确实是应该抓紧。刘少奇做了检查之后,只有林彪一个人上去握刘少奇的手,说你的检讨很好。林彪是个很复杂的人,让人看到很多矛盾。林彪对部下,在打仗的时候,非常严肃,但是平时对部属很温和;苏静中将到林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林彪坐在沙发上,他就坐在林彪对面,自己拿个壶喝水,很随便。苏静被打成“林彪死党”,他就对专案组说,我就是“林彪死党”,你们爱咋办就咋办!毛泽东一听反而说,这人不错,放了吧。后来就没有再整他。

  
周恩来却恰恰相反,很多人说他怎么怎么温和,实际上他对部下态度相当粗暴。

  
不打仗,林彪的怪病都来了

  
大家都知道林彪少言寡语,但是有一次粟裕来访,八九点钟就到了,到晚上还没有聊完,谈了整整一天。林彪自己想谈的,就哇啦哇啦讲个不停;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他就不开口了。说他怕风、怕太阳吧,他带他儿子视察的时候,在烈日下走了一个小时;他去井冈山,走得很快,在山顶上,风很大,他在那里站著眺望,站了十几分钟。所以我觉得这里有心理因素,想做的事,他就什么风呀水呀太阳呀,都不怕了;不想做的事,风呀水呀太阳呀就全来了,就病怏怏的。

  
高伐林:有人会解释为“政治病”。

  
司马清扬:林彪确实身体上有问题,也有些精神不正常之处,我在书里没有写得很详细。比如说他的“洁癖”,就很令人奇怪:他在很长时间中不洗澡不洗脸,但他接见人握过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卫生间“洗手”。他做事也很有条理,在“文革”中救邱会作、李作鹏,都显得很精明。

  
我看,林彪是有一种精神忧郁症。病是从1950年就开始的,从苏联回来之后很短时间,他就不能工作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分析是这样的:参加万米长跑,如果实际上早跑过了一万米,但你告诉他还没到、还没到,他会一直跑下去;如果你在八千米就告诉他“你跑到了万米了”,他立马就倒下去了。一个人本来每天都要锻炼,突然不锻炼了,他反而很快就垮了。战争如果继续打下去,林彪也会坚持下去;但战争一旦结束了,林彪的精神支柱,他脑子的着力点,就都失去了,人很容易就垮了。

  
林彪对周恩来是看得很透的。我觉得,林彪在“913”之所以要深夜起飞离开,其实并不在乎去哪里,他只是得知周恩来要来了,他要避开周恩来。周恩来到哪里都带著大量官员,他若带著大量人马到北戴河,就可以将林彪控制起来。而林彪只要避开周恩来,到其它城市都可以很自在,都不会感到受威胁,因为毛泽东不可能公开跟林彪决裂么。

  
陈毅反过毛,却与毛关系不错

  
高伐林:你这本书写完了,再写什么呢?还打算继续研究周、林问题吗?或者将视野扩展到党史、文革史其它人物和课题?

  
司马清扬:我要写周恩来与外交部。我已经出版的两本与周恩来有关的书中,写到外交部很少,只在第三本书中,有一个小的章节,写到周恩来与外交部的“文革”。写周恩来与外交部,也涉及陈毅与周恩来的渊源,从早期黄花塘事件,要一直写到“文革”结束、乔冠华……材料搜集很困难啊,外交部本来就是一个国家机密特别多的单位。所以这一本我写得很慢。

  
党史人物中被编造得最厉害的、离真实最远的,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陈毅。

  
陈毅完全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他的形象很不全面。人们并不了解,陈毅的心胸很狭窄,在中共建政之后几次重大斗争中 ,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像高饶事件,像1958年军委扩大会议反教条主义斗争,还有“文革”期间……由于官方材料不公开,以致于人们对他的理解是有偏差的。你知道陈毅有一首诗吧,“大雪压青松”?

  
高伐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司马清扬:对,就是这《冬夜杂咏》第一首,1962年的《诗刊》第一期发表的。但到底是反映什么?

  
高伐林:一般认为,是用青松来象征在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帝修反大合唱”当中,中国共产党人坚定不移的大无畏精神。

  
司马清扬:对,这是官方的解释。实际上他表达的是对毛泽东的忠诚,他认为毛泽东发动大跃进的决策是对的,造成大饥荒、饿死那么多人,他坚持这么认为,说要知道毛泽东的正确,须“待到雪化时”。我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陈毅私下与别人聊过这首诗。他讲,毛主席就是一棵大青松。历史上陈毅是反对过毛泽东的,但陈毅与毛的关系一直相处得还不错。我相信,他们之间一定有些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事,维系著他们彼此的关系。“反右”期间,陈毅是大大地支持毛泽东的,并不是像人们所以为的,陈毅多么多么爱护知识分子——很多人找陈毅,要求陈毅帮他们说句话,陈毅都没有做。

  
我这本书,周恩来、陈毅和外交部,三个方面都会涉及。

  
高伐林:谢谢您接受专访。祝您新书成功!

  
司马清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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