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论坛 >> 闲聊
字体∶
【东风吹】

唐枫 (发表日期:2025-03-11 10:10:51 阅读人次:2562 回复数:0)

  董先生是我上中学时的班主任,但他的名字,我早在小学时就已耳闻。

  
小学放课回家的路上,须经过淮海中路上的沪光中学,有好多次,总听见三五成群的中学男生,边走边唱着当年流行的反美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但仔细一听,觉得诧异,他们口中的歌词,变成了“董某吹,郭某跳,现在世界上究竟谁爱谁?”

  
一天回家后,忍不住问了邻居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他给我说了原委。董某是他所在学校的一位老师,郭某曾是他所教的一个学生,他们相爱了,当时中学毕业是“一片红”,全部下放去农村,郭某也不例外,但他们顶着各种压力,仍然结了婚,当时也成了一条街坊新闻。

  
进入中学第一天报到,坐在教室等待,不多时走进了一位目光炯炯、动作利落的男子,他自我介绍后,把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我心里一怔,班主任原来就是这位董先生。

  
非常有意思的巧合,班主任和副班主任都是爱情之上主义者,副班主任是教英语课的,但一个学期后就不见了,原来他为了和心爱的人相聚,放弃了大城市的户口,去了遥远北方的一座小城。当时,进入直辖市的户口,有似难于上青天,一个名额,需经过繁复的程序,最后,必须由该城市最高负责人签字批准。就是在今天,落户京沪,可能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两位先生的选择,都是牺牲了自己切身的利益为代价,如此为了爱,如今很难有了。

  
有一个冬天,我看见董先生满脸疲惫,怀抱裹着厚厚襁褓的婴儿,急匆匆地朝淮海中路东向走去,那里有家中心医院,可能小孩感冒发烧了,常人抱婴儿都是在胸前横斜着抱,而他却是竖直着抱,像抱着一截电线柱,令人过目难忘。分居两地,孩子的母亲远在乡下,先生的承担着更多的家庭责任,此时此景,孩子的母亲如目睹,一定会很伤心。

  
喜怒不藏是董先生的风格,一年中,他总有几次,把头发吹一下风,胡须刮得铮亮,脸上掩不住的喜悦,经常往窗外看,此刻,课堂纪律差些,他也有些不在意。不用说,一定是他太太要回城探亲了,孩儿需母亲,丈夫念爱人,期盼的是天伦之乐。

  


  
董先生是教语文课的,班上语文课代表是一位女生,人很嗲,声音更嗲,其声调与当时放映的描述国共战争电影里国军电台女播音员的发音差不多,绵软带拖腔,听后,真有汗毛竖起心发痒的感觉,有一次她朗读鲁迅的《“友邦惊诧”论》,其效果可想而知。先生大概也觉得不妥,从此凡是鲁迅的课文,都是由他本人亲自朗读,他每次都很投入,声情并茂,可见他对鲁迅的敬重。

  
董先生有个习惯,时不时的会眨两下眼睛,把头向后回二下,这就来了一个有趣的场景。有一次他朗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当读到“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抝过去,拗过去。”这一小节时,先生情不自禁地再现了他的习惯,把头回了两下,而且也带着微笑。

  
回想中学时代一些事,其中有一个“扫帚之礼”。上课铃响后,在等待老师进教室前,常有几个男同学会把门慢慢地推上,留着二三十度的空隙,再把扫帚放在上方的门与门框之间,如果有人进门,扫帚从上而落其身上。印象中,教援物理的X先生受辱最多,一次,面对乱哄哄的教室,他眼含泪光,用那浓重的宁波口音大声道,同学们,你们不可以这样滴,学习是很重要滴,将来是有用处滴。他已年过半百,讲课极为认真,台上的痛心疾首,台下的依然谈笑风生,闭上眼,仿佛置身于茶馆店。

  
记忆中董先生从未受过“扫帚之礼”,可能是他身为班主任,掌握着与家长的联系权,比如家访,家长会,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在父母面前大多都是低头认错的软蛋。再则,他总是尽力维护班级的利益,无论在校内,还是带领我们去工厂学工,去乡下学农,事无巨细,关心到每一个人。一次在电容器厂学工,车间负责人向他抱怨学生们干活不好,先生与此人争论起来,几个回合,那人就败下阵来,居然还哭了。不愧是科班出身,先生的辩才是不错的,讲究有理有据,东风压倒了邪气,他的威信也是在日常中一点一滴地树立起来了。

  
人与人久处,彼此会展现更多的侧面,偶尔也会露些破绽、出点洋相。有一次全班去西郊公园春游,当中用餐休息时,大家在草地上围成一大圈坐着,当时真的是穷游,吃的无非是油纸包的或甜或咸的面包,大饼和馒头之类,喝的是人人自带的军用水壶里的凉水。突然间,有人用手肘碰了一下我,示意我往旁边看,原来先生正拿着相机朝着对过的方向看镜头,快门迟迟未按下,时间有点过长了,我也向对过一望,心里一下明白了,镜头中应该是班干部N同学,她是一位品学兼优的人,待人接物也周全,而且有个性,其穿着,不随大流,不扮朴素,而是尽可能地追求女性的美,带些色彩、点缀些小花样,还有一张不会生气的脸。

  
董先生还在看着镜头,周围也有其他同学发现了情况,有人起哄了,N同学感觉到了,脸颊都有点红。先生放下相机,边笑边装模作样地用双手拿着相机反复地搬弄,仿佛是相机有问题,为自己找台阶。哈哈,先生,这与相机无关,而是你有点心猿意马了。

  
很难忘的是先生对我写字的关心,他曾在我的作文评语中指出,字太差,要好好改进。此后又几次跟我提起,让我找字帖多练习。其实,我也练过,就是没有明显的进步。有一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字怎么还是老样子,你是否应该去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状况呢。当时,他如此的关切,真让人有点受不了,事后细想,先生实在是为我好,他比我更知道字对于一个人的重要。

  
我的祖父,当年就是凭着他的诚实和用功,还有一手出众的小楷字,从乡村小镇踏进了上海,考入一家银行,后又去了香港。我父亲的钢笔字也是优雅洒脱的好。可到了我这一辈,字就不行了,走上社会,实在感受到字不好的利害,首先,遇到文字的表达,自信心就打了折扣。

  
写字差已命注定,但董先生的提醒可能是有点道理的,我的手功能或许是有问题,比如每天使用的筷子,至今还是拿不像样,被内人笑,被外人笑,被外国人笑。

  


  
离开中学后不久,一天晚上,我带上用第一次领取工资的钱所买的《高尔基文集》,特地去看望董先生。当时,他已从五原路搬迁到愚园路的一条小弄堂里,这是一幢简陋的楼房,他家住在底层。

  
师生别后重逢,当然很开心,这时的他精神很好,仿佛年轻了些。令人欣喜的是我终于见到了师母,一位娴静的女人,她给我们上茶后,始终在二三步远处站着,两手在前交叉摆着,脸含笑意,看着我与先生交谈直至最后。这样的妻子,也是不少男人的梦想,先生终归是有福的。这本是个温馨的时光,可心里却有一丝的心酸,先生哎,师母呀,我少儿时就听见过那首改了词的“东风吹”,知晓了你俩的姓和名,还有那一段故事,你们为了平常的家庭团聚,竟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曲折和等待。

  
辞别董先生一家,走回到弄口,马路两旁梧桐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起风了,不管它什么东西南北风,人们都已开始寻求自己的方向了。




 敬请留言(尚未注册的用户请先回首页注册)
用户名(必须)
密 码(必须)
标 题(任意)
内 容(1000字以内,图片引用格式:[img]图片连接地址[/img])
    添加图片
    
 
Copyright ◎ 2006-2010 东洋镜工作室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