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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长 (发表日期:2010-12-02 15:01:51 阅读人次:3723 回复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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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公仆
Is China’s most eminent writer a reformer or an apologist?
中国最著名的作家是一名改革派还是一位护教者?
BY JIANYING ZHA
作者:查建英
2009年10月18日下午,作家王蒙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发表演讲,是时座无虚席。这是书展的最后一天,而中国作为此次盛会的年度荣誉嘉宾,正努力展示其文化吸引力。中国共产党的部长与德国总理一起为中国主题馆开幕。钢琴家郎朗在古老的法兰克福歌剧院与德国艺术家们同台演出。还举办了京剧表演、中国民间艺术的展示以及关于中国日益增长的经济和政治实力的论坛。
76岁的王蒙可能是中国仍健在的最著名的作家。他个子不高,戴着黑框眼镜,仪表整洁,满头黑白相间的头发,他著述广泛,作品几乎涵括每种体裁。作为曾经的中国文化部部长,他对典礼应付自如。在法兰克福,王蒙被问及如何描述他的国家的文学现状。“中国文学发展非常快,读者的品味也是,”他用平淡的外交口吻说,“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时候……中国现在有上百种文学刊物,诸多作家在从事纯文学创作,全国每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有上千部之多,中国可算是全世界的文学大国。”
他的评论在中国的互联网上受到了嘲笑。一个博客作者拿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制造的产品来比较:低价,大量,低附加值,没有品牌。很受欢迎的年轻博客作者李承鹏把王蒙称为谎言家和马屁精,他说:中国大部分文学刊物“都是假话加变态刊物,有诸多作家从事纯文学创作,也就是拿国家的钱从事废话加鬼话创作……王蒙的这个思路和各行各业的泰斗是一样的,只要够大够多够滥,中国的一切……都处于最好的时期。”几天之内,这篇博客文章点击次数超过15万,收到数千条读者评论。对于年轻的中国博客主们,王蒙就像是又一个老化的处理品,一个僵化的体制的代言人。
这些谴责让我们想起1990年代王蒙所陷入的争论。1994年,来自南京的年轻批评家王彬彬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王彬彬认为,很多中国作家拥有娴熟的生存技巧,但当说真话变得危险的时候,他们缺乏说真话的勇气。他举的一个例子便是王蒙。
王蒙用一系列两篇文章作为回应,坚持说年轻的批评家是在追求名人效应,是红卫兵风格,主要目的是为自己赢得声名。但王轻蔑的语调相当刺耳,尤其是当他攻击从文学教授变成人权活动家的刘晓波的时候。在一篇题为《黑马与黑驹》的文章中,王蒙嘲笑王彬彬(即标题中的“黑驹”)是刘晓波的廉价翻版,刘晓波则是前一个十年的“黑马”。刘是今年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在1989年的天安门抗议中,他是一个英勇的活动家,后来被监禁一年半。整个90年代,他在监狱和劳改营之间进进出出。由于身处警察监视之下,被禁止在中国从事教学和出版活动,刘只能为香港或海外的异议杂志写作,被贬抑在边缘化的异议分子群体中艰难生存。
在文章中,王蒙无情地嘲笑刘晓波:
大约十年前,文坛出现了一匹黑马;他摆出了一副庄严的姿态,仿佛叱咤风云,可轻易击退千军万马;他高谈阔论。在刻薄地提及文革之后,王蒙下结论道:“他曾是一时之雄,但现在又在何方?”高人一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王蒙怎么能够,用他全部的特权,来攻击一个无法公开发言的政治囚徒犯?很多人觉得,王蒙已经沉沦于人格谋杀。北京的一个朋友对我说,“在年轻人眼中,王蒙完了。”王在自由派知识分子中的声誉再未能完全恢复。
在中国文化生活中,这是那些几乎相当于山崩地裂的时刻之一,一条断层线变成了一条鸿沟。王蒙可以被讥讽地刻画成一个献媚的诗人,什么也不是;他的对手刘晓波,则作为一位被动的受害者,什么也不是。这种极端的对照提供了一种令人炫目的分野,重点是在炫目:这种论断对这两个人来说都是错的失败者。
我从90年代早期就都认识了他们两人,而且,在王蒙去年在法兰克福的评论引发的怒潮中,我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表达我的失望。王的回复很简洁:“没事。让它去。我没有时间来为这类事情担心,而且我早就习惯了。谢谢。”
两个月后,2009年12月,某中国法庭判处刘晓波11年有期徒刑,指控他“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刘的主要犯罪行为是合作起草了零八宪章,一份亲民主的宣言,呼吁共产党实施政治改革,赋予中国公民宪法权利。该文件首批由300多名大陆知识分子签署,包括我在内。后来全球有数千中国人签署。如此重判引起了国际愤怒。我禁不住想知道王蒙是什么反应。我再次给他发邮件。这次,没有任何回复。
我第一次遇到王蒙,是在他离开文化部之后不久。尽管他拥有国家级声誉,我却感觉到他身上的脆弱。在两次中国意识形态光谱的末期的左右两极,他都引起了人民的愤怒。他是中国的部长中唯一一个拒绝参观探望天安门广场上“在粉碎反革命动乱分子中受伤的英勇战士”的人,这一背叛行为使他失去了政治宠信。然而,由于他采取可能的最谦恭的形式(请病假),这一行为没有为他在反叛者中赢得尊重。强硬派分子和异议者等人有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是赞成还是反对我们?王蒙没有简单的答案。20世纪政治史上最混乱的几十年让他对混乱有一种坚定的逃避。
献媚者也曾经是一个反叛者。王蒙1934年生于北京,父母来自河北省一个闭塞的乡村。3岁的时候,日本侵略中国,占领了北京。王还记得必须向城门口挥舞着刺刀的日本卫兵鞠躬的情景。他的父亲曾在北京和日本学习,迷恋现代和西方的所有事物。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和一位梦想式的理想主义者,他喜欢高谈阔论,但对实际事物和办公室政治却难以应对。随着事业的失败,他的大家庭挣扎于债务和饥饿之中。家庭并不平静:在吵架时,王蒙寡居的姑姑会把一罐热的绿豆汤泼向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喝醉后会脱裤子,令女人们尴尬不已。
王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曾获得作文和辩论的优胜,随之而来的是学费减免。老师喜欢他。但他偷偷地阅读左派书籍,逐渐被激进思想所吸引。他后来开玩笑说,他早期的政治倾向显露于一首第三流的诗中:
假使我是一只老虎,我要把富人吃掉。
很快,共产党选拔了他。他开始作为一个中学的活动分子工作。党接受他成为正式党员时,他才14岁。一年后,党占领了中国。“从今天开始,中国人民站起来了!”1949年10月,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宣告,举国欢腾。人民共和国最初日子的狂喜仍旧是王蒙最亲切的记忆。他为充满激情的游行、阅兵、同志式的集会和歌声欢欣鼓舞。他惊奇于北京如何能在一周之内将庞大的垃圾清理干净,这曾是古都一个臭名昭著的问题。他相信革命已经把缠绕父母、令中国落后的腐朽生活方式彻底清除。
王蒙被派到共青团某区的支部,其时还只有十几岁。他一直喜欢文学,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在一部小说上——用抒情的形象刻画了一群激进的年轻人,混合着天真革命激情的浪漫史——经过很多次修改之后,这部小说被编辑枪毙掉了。但当他的第一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于1956年发表时引起了轰动。故事的场景设定在党的某个区委,刻画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干部。跟王蒙自己很像,他和党的很多高级官员——包括各种类型:萎靡不振的、精明的、腐化堕落的——发生了冲突。在文学本质上仍为党的宣传服务的年代,没有对党的官员的形象进行美化,是很不寻常的。千锤百炼的党员们在报纸上谴责王蒙怀有不健康的怀疑主义和布尔乔亚的伤感。考虑到时代气氛,王刚刚起步的事业很可能被轻易摧毁。
然后,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毛主席了解到这一争议,介入进来。在一次党中央的会议上,毛赞扬王蒙的小说是一部“反对官僚主义”的作品,毛历来担心革命热情会被官僚主义腐蚀。“我不认识王蒙,但批评他我不服。”毛谈及二十二岁的无名小卒,“难道官僚主义在北京不存在?我支持反对官僚主义,王蒙很有文才。”
毛泽东的话不仅送来了最高级政治保护――攻击停止了――也使王蒙声名大振。王蒙似乎时来运转了。他很快与崔瑞芳结婚。崔是王蒙通过共青团的工作认识的年轻女子,王写了很多热情的情书追求她。她比他大一岁,对他的文学才能深信不疑。
政治上的缓和是短暂的。几个月后,毛发起了反右运动。在接连不断的狂热中,50万人被告发,送进劳改营。王蒙的地位过于低微,不值得主席的持续关注。他被开除党籍,送到北京以外山区的一个农场。在那里的四年中他在白天从事低级的劳动,晚上参加“自我批评”会。
绝大多数“右派分子”都跟他一样是党的真正信徒和忠诚者。他们的遭遇使很多人意志消沉、离婚甚至自杀。王经历了一段濒于崩溃的自我怀疑时期。他说服了自己这是对他曾经享有的特权的报应,并拼命劳动来以苦力救赎自己。后来他写道,背石头和种树改善了他的健康,从童年时期开始他一直是纤弱的。
1962年,王蒙被允许回到城市,回到崔瑞芳的身边。他和妻子都得以从事教师工作,并且他们和两个年幼的儿子第一次能够共同生活了(在下放期间可以偶尔回家探望),尽管住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里。王蒙仍然渴望从事写作事业,渴望获得文学界的认可。他的文章几乎没有被发表过,小说被批评过于知识分子化。他对工人和农民一无所知,而那被认为是唯一有价值的“新文学”主题。与此同时,毛泽东已经与苏联决裂,不断地整治党内的叛逆者。政治气氛再一次阴云密布。
1963年秋季,王蒙申请调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最偏远的西部地区,居民主要是中国的穆斯林。他是响应党要求作家“深入基层”的号召,但调动也使他远离混乱的政治中心。那年冬天,王蒙全家把他们仅有的物什打包,登上了西行的列车,旅程花了90个小时。
“你觉得我们会在那里呆多久?”列车驶出北京的时候,崔瑞芳问道。王蒙回答:“呆几年吧。最多五年。”他们在西部边疆呆了16年。
新疆适合王蒙。他惊异于那里的美丽:壮丽的覆盖积雪的山脉,多石的沙漠,冲天耸立的白杨树,蓝得像天空一样的湖泊。他被维吾尔族的生活方式深深吸引――即使农民们吃不饱,他们仍会种植玫瑰。他很喜欢当地的主要食物:馕和羊肉,为凄美的维族歌曲而感动,心醉于他们语言中的“和谐韵律”。当他发现自己成为“封杀”(官方对某个人和他的作品的封禁)的对象时,他把精力投入到学习维语中,这对于汉族是很罕见的,为他在当地的村民中赢得了极大的同情。他们又生了个女儿,崔和王给她取名为“伊宁”,那是他们居住过的维族城镇。
1966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在北京和其他大城市,红卫兵到处抄家,焚烧书籍,殴打老师,经常有时把他们虐待致死。在伊宁,王蒙烧毁了自己所有的个人信件。但地理距离确实帮了他的忙,运动抵达遥远的边境小城时,激烈程度已大为降低,王蒙还得到了维族朋友的保护。一位保护他的年长农民说:“不要怕,老王,任何国家都需要三种人:国王、名妓和诗人。你迟早会回到你的诗人岗位。”
1976年,随着毛的逝世,文革终于结束。尽管政治氛围仍然不确定,但王蒙开始写他的文章,并让它们流传出去,很小心地避免任何政治上的风险。1978年的一个下午,他正在家里包饺子,看到妻子冒雨冲进家里,挥舞着一本刚刚邮寄过来的《人民文学》。“你的小说发表了!”她大喊着进来。王蒙用沾满面粉的双手抓住杂志:那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刊物。
不到一年以后,王蒙恢复了党籍,并且,在被搁置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他的第一部小说得以出版,大受欢迎(后来被改编成一部受到欢迎的电影)。随后,北京的作家协会来了一纸调令。1979年6月,王蒙全家登上东去的列车。一大帮维族和汉族朋友来到火车站送行。当火车开动的时候,崔瑞芳双手掩面,无声泪流。
王蒙从作家协会领取每月的工资,获得了补贴住房。他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写作和发表。全家搬进了一座嘈杂的大楼,有一间100平方英尺的房子,走廊里有一个卫生间,外面有一个高音喇叭会在晚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夏天透不过气来的闷热中,他会把衬衫脱掉,只穿着裤衩,一页又一页地写着。
经过数十年的压抑,写作在中国有一种巨大的渴求。文学杂志喷涌而出。1980年,《人民文学》的发行量是150万份;其他主要文学杂志分享着数量巨大的读者群。王蒙用他精巧塑造的纯朴、真诚、在黑暗年代努力挣扎的信徒形象引起了共鸣。他也逐渐变成一位精明的文化官员。作为一名机敏的演讲家,王蒙能言善辩,并且政治技巧纯熟,他被选入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会。他推动了更多自由化的政策,但也与党的高级领导人保持着热情、恭敬的关系。1985年,他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
次年,王蒙的第二部小说《活动变人形》(标题指一种玩的时候可以改变形状的日本玩具)出版。它被广泛认为是王蒙最好的小说,故事发生在1940年代的北京,王蒙基于自己的童年经验,刻画了一幅“旧中国”的苍凉生活图景。小说描述了两对陷入不幸福婚姻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孩子逐渐树立的革命信仰。该书出版的第二年,王蒙成为中国文化部部长。
多年以后,当有人评价说王蒙“是个好人,但当部长没有取得任何成绩”时,他反驳道:“但我取消了对夜总会的禁令!”王肯定是一个自由派部长。他推动艺术领域更大的开放和多元化,将西方的艺术家例如卢西亚诺•帕瓦罗蒂和普拉西多•多明戈引入中国演出,并且尝试鼓励国家资助的企业采取市场化的措施。
然而,1980年代末期的动乱使这些姿态显得苍白无力。文化热正在兴起。“解放思想”是当时党的一条口号,但年轻的作家和批评家接受这一理念的程度远远超过官员们的盘算。他们没有时间理会王蒙的社会向善论。那个时期属于像刘晓波这样的人。
刘1955年出生,父母是外省的知识分子。他在内蒙度过了少年时代,他的父亲在毛的上山下乡运动中被送到了那里。刚成年的时候刘是一个不熟练的工人。毛泽东死后,他到了吉林上大学,后来在北京师范大学完成了博士研究,1984年开始在北师大任教。80年代中期,他引起了一场对前一代著名学者和知识分子进行刻薄批判的风潮,指责他们的作品是模仿和平庸之作。有一些更为戏谑的断言是1988年与一家香港杂志进行的访谈中提出的:“香港100年殖民地变成今天这样,中国那么大,当然需要300年殖民地,才能变成香港今天这样。”
他欣喜地堆积着愤怒,将孔子称为“庸才”,并且呼吁中国全盘西化。他将作家、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家获得者高行健贬为一个高级模仿者。他宣称中国大陆的作家“没有好的东西”,“不是不让写,而是写不出来”。对于像刘这样的反传统者,文化批评和政治改革是同一场战斗的一部分。
文化热的喧嚣场景与王蒙并不是那么相投,他观察到一种“弥赛亚情结”的现象,即幻想文化和社会的转变可以通过集体的意志力和行动毕其功于一役。他觉察到正是同一种幻想激发了中国革命。王蒙在1989年发表的一篇小说中展现了政治改革的乐观前景及其阵痛,《坚硬的稀粥》赢得了中国短篇小说最高文学奖。小说描写了一个早饭总是吃稀饭和咸菜的大家庭,爷爷是受人尊敬但是思想开放的家长,他决定把菜单的决定权交出来。家里用了四十年的老佣人接过了权力,她开始省吃俭用,为了爷爷的健康,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人参蜂王浆。随后,紧跟时代潮流的孙子开始提供全西化的早餐,部分家庭成员偷偷地加了中国的调味品,引起了一些消化问题。很多其他形式的改革也进行了尝试,包括民主投票。人们开始各吃各的饭。重孙子去了一家合资公司工作。知识分子的儿子和他的妻子移居国外。不管如何,最后,他们都回归稀饭的早餐,多么朴素,多么温柔。
在1989年4月中旬的时候,谁也不能保持温柔的心境了。几年前被迫辞职的党的自由派总书记胡耀邦逝世之后,学生们开始在天安门广场示威。对于很多自由派而言,那是一个站出来表态的时刻。当时,刘晓波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访问学者,了解到抗议情况后,他立即放弃访问,返回中国。
但当示威继续发展,王蒙感到的不是鼓舞而是害怕。有一次,他花了7个小时和20岁的女儿谈话,随后陪她去她上的大学,等在校门外面,直到她说服了班上的同学不去参加示威。当他参加一个代表团出访欧洲和埃及之时,情况迅速恶化。6月4日,坦克开进了天安门广场,1980年代的一代——理想主义的、纯真的、脆弱的——走到了崩溃的终点。
大屠杀毁灭了党和知识分子之间的脆弱纽带:一部分人放弃了党籍,与当局决裂;一部分人被迫流亡或者被投入监狱。王蒙保持与强硬派之间的距离,但他没有作出退党声明,没有表示任何抗议。在激进派的眼中,他的行为和任何其他畏缩的主政官员并无二致。
他请了病假期间,他在海滨城市烟台度过了那个夏天的剩余时间,创作情绪化的、隐晦的诗歌,哀悼一个时代的消逝。9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正式终止了王蒙的部长职务。
我与王蒙相识这么多年里,只有一次跟他谈起过天安门。当时我告诉王蒙外界关于他“软着陆”的评论。他纠正我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做了360度后空翻,双脚落地。’”他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着亮光,笑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现实并不是这样的惬意。在天安门事件之后的几年中,王蒙一直是调查的对象;他以前的一些同事,包括他的副部长们,与他拉开了距离。保守派的出版物公开批评他。伴随王蒙新受到的打击,强硬派认为他的《坚硬的稀粥》实际上是隐晦地攻击邓小平,邓虽然表面上退居二线,事实上仍是当时的最高权威。
很难说清这种指控有多么令人不安。中国长期以来有一种影射的传统,作家们用寓言来批评高级官员。事实上,文革是直接因为一起疑忌引起的:1965年,一名党的知识分子写的历史剧被批评是隐晦地攻击毛泽东。这种指控是荒谬的,但毛极为重视,他命令报纸谴责这位作者(他最终在监禁中被殴打致死),自发的狂热逐渐变成全国性质的运动。因此,当对王蒙小说的指控开始甚嚣尘上之时,王予以强硬的回应。他写信给党的主席江泽民;提起了诽谤诉讼;并且,破坏性地,他公开了一份其强硬派对手――清洗之后的中国作家协会新任头头――在王蒙刚担任文化部长时写给他的献媚信,那是当他还是一个新任命的文化部长时对方写给他的私人献媚信件。
很多自由派为王蒙大声喝彩。但其中不包括刘晓波。刘后来写道,王蒙在公布信件时没有尊重关于隐私的规则,“因为他认为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流氓对流氓的手段,但他似乎没有明白这将让我们所有人都变成流氓。”这是一个站在制高点上的原则声明,漠然无视王蒙面临的受迫害风险。
“我在封杀中度过了20年,”王蒙对我说,“那是一种可怕的状态。”这次,封杀很短暂。1991年的秋天,王被允许参加新加坡举行的作家活动。一年后,他被任命为政协委员,政协是政府的政治协商机构。他的福利和补贴被保留下来,像所有按官阶排位的前任官员一样。在被处理期间,王蒙仍旧受到国家的礼遇,包括他带有院子的住房(后来是一套大的公寓)、一位秘书、一辆轿车和司机。
王蒙心怀感激地恢复了全职作家的生活,写小说、短篇故事、批评、诗歌、评论、报告、自传,甚至翻译了一些约翰•奇佛的小说。在一系列精彩的关于几个相互关联的文化“商业化”的文章中,王蒙雄辩地捍卫了文化的多元化、市场改革和中国威权传统的终结。他也为一位非常受欢迎同时饱受争议的年轻小说家王朔进行辩护。王朔的“痞子风格”被一些人指责是具有破坏性的。随后就是对刘晓波的攻击――臭名昭著的“黑马”文章――以及它所引起的强烈的集体抵制。
我初次见到刘晓波是1991年初,在一家小小的火锅店里祝贺他出狱。我还记得他嘲笑各个文化名人时的戏谑神态。他告诉在座的一位时髦年轻小说家,发现并力捧此人的那位著名评论家,只不过是一名热衷于附庸风雅的白痴。结果这挑起了一场争论。他可能有些过于自负,有时让人难以接受。但他批评的矛头是有真正的勇气和政治信念相伴的。他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作用,不是简单的啦啦队长或鼓动者的角色:他为了学生们从广场和平撤离,当真去试图与军队谈判。他可能是天安门学运领袖中,唯一一位出书揭露这场运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道德失败的人。与王蒙毫不留情地评论毛泽东手下的知识分子类似,刘晓波详细解剖了困扰学生激进分子及其知识分子同志们的虚荣心,自我膨胀,和宗派主义。他对自己也进行了严厉的审视,分析自己的复杂动机:道德激情,机会主义,对荣耀和影响力的渴望。
王蒙当初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对刘晓波这样被国家几乎完全压制了的人摆出这种居高临下的不屑?上海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历史学家朱学勤,当时曾写了一篇关于王蒙的讽刺文章。他告诉我说,他仍然认为这种攻击是不可原谅的。在他看来,王蒙的行为算是落井下石。
这件事情对王蒙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十年多以后,他在回忆录中说道,他当时主要担心的是经常会出现的文化大革命的幽灵,他时刻提防着任何可能把中国带回“极左路线”的思潮。对于那种认为中国的问题在于知识分子和作家缺少勇气的看法,他感到特别愤怒: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因此被迫害,甚至被处决或被迫自杀。“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他问道。但王蒙同时也责备自己在这些辩论中有点太缺少对于对方的同情。
王蒙在九十年代中最雄心勃勃的写作项目是四个相互联系的小说,他称之为“季节”系列,其中最后一部完成于2000年。它们构成了他这一代革命知识分子所经历的人民共和国的一部虚构编年史。读者对这些小说的反应颇为冷淡。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已让位给了由邓小平所推动的市场化经济发展。在政治方面,党实施了不争论政策,对知识分子和媒体严密地捂紧盖子。随着大众转向积累财富的买卖——正如邓小平所说,“致富光荣”——文学期刊发现自己的读者群不断萎缩。一种充满活力的,不断被引向互联网和新媒体的流行文化正在崛起――这进一步消弱了大众对于严肃小说的兴趣。但是,即使在文学圈内,“季节”系列也没得到什么赞扬。评论家们抱怨说,王蒙的叙事风格,已从鼎盛时期的动感与机智,变成饶舌与卖弄。他的语言缺乏精致与内敛。他的描写满是夸张的形容词和成语的堆砌,成为混沌的流水账。
有一次,我与王蒙和崔瑞芳在一起的时候,她提到“季节”里的某一部小说,问我觉得如何。我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最后说我还没有读过。本来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无法读完它。王蒙很快岔开了话题,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失望。他明显觉得这些小说的真正价值还没有被人理解。他认为,以前不曾有人这样充满坦率和同情地写起过中国革命的经历。
如果你想知道这是否是一部由于主流评论界改变风向而失宠的重要文学作品,下面节选自书中提到毛泽东的一长段文字可以算是一点样本:
在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背景下,[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人民的狂欢,是毛泽东的诗化狂想曲……它是一场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等先锋派思想的狂欢节。它也是一场意志力、概念和语言的狂欢节,是为了搜寻一点新意而创造的历史……毛泽东让年轻人短时间把他们自己解放到极致,摆脱所有束缚和规距。它令所有人类和整个世界都感到兴奋。它是有一点残忍。可是,难道那些服从和僵化对于生命和青春来说不残忍吗?文革的确是彻底地激动人心。这就是为什么柏林墙会被西德红卫兵的海报所覆盖,为什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会成立伯克利人民共和国,为什么法国文化部长兼作家马尔罗会十分钦佩毛泽东,以及很多年后,为什么遍布世界的拳击迷会通过电视直播看到泰森在他的胳臂上纹上了毛泽东画像。
撇开散文的雕饰不说,读者对于文革只是“有一点残忍”的说法会怎么想?一位以简洁风格而著称的当代中国优秀小说家曾经告诉我:“毛泽东是中国的希特勒”,他远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尽管中共的合法性仍然是与毛泽东绑在一起的,对他直言不讳地公开批评也仍然被禁止,但还是有许多知识分子认为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暴君,他的统治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即使在美学意义上,毛泽东也已被广泛谴责:评论家们认为他对于破坏优雅精致的普通话,代之以粗暴刺耳的口号负有责任。有人认为,在共产党统治几十年后,毛文体已严重污染了中文写作。
这种争论是有后续影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未来将取决于在有关毛泽东遗产的争论中,哪种解释可以占到上风。因此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季节”系列明确表明的那样,王蒙对毛的评价远远不到谴责的程度。“把中国的问题归咎于毛泽东,过于简单化了,”王告诉我。“作为一个政治家,毛泽东的好事和坏事都取决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他是一个政治和文学天才。你了解他的诗词和书法。而且我认为他做了两件伟大的事情。第一件是在1949没有占领香港,尽管当时他大概派一个旅就能办了这件事。第二件事是和苏联决裂。因此,他留下了一扇向西方敞开的窗口,使中国跳出了社会主义大家庭。但是你要谈毛泽东的暴行?如果你还记得所有在中国衙门里的酷刑折磨,历代的那些凌迟处死的话,那么,你清楚他前面肯定有很多的先辈!不过,现在还不到真正讨论毛泽东的时候。”
其他作家对于王蒙不愿谴责毛泽东这件事,有着各种解释。朱学勤说:“毛泽东曾经帮助过王蒙。王蒙有感激之心,这很正常。然而,在考察了毛泽东的好和坏之后,最终应该摈弃他才对。王蒙无法迈出这最后一步。为什么?因为他太精于算计。”其他人则认为其原因是和年代有关。“在王蒙这一代受过教育的人当中,这是一种普遍现象,”来自福建的著名青年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这样告诉我。“他们往往可以对自己亲生父亲非常严苛,但绝对忠于其精神之父。王蒙并不是出于政治上的权宜之计而这样说,因为如今在知识分子中,谴责毛泽东是相当时髦的事情。他那是真正的忠诚。”
有一次,王蒙在电视上接受采访,主持人问他是否已经被共产主义思想洗脑。王蒙呵呵笑着说,“洗脑?你认为有人能取出我的大脑,并给它洗一洗?”他接着解释说,是他选择了去接受革命和共产主义。然后,他引用了北岛的一个著名诗句:“我不相信!”“那么,”王蒙在屏幕上脸色凝重,声音略有上升地说道。“我可以说我这一代人是这样的:我们相信!”
北岛是我这一代人的艾伦•金斯堡。我们出生在五、六十年代,成长于文革之中。他早期的诗歌主题――异化,怀疑,通过浪漫的爱情实现个人救赎——涉及了我们人生旅途上的所有基调——从毛主席的红孩子到伤心失望的成年人。但是,看到王蒙捍卫他这一代人的尊严和他们所选择的信仰,我很受感动。从王蒙的誓言里,我看到了我的父亲——直到他去世,也仅是愿意修改,但不肯放弃他的信念。我感动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王蒙是为数不多的中国作家之一,已经为自己的青春狂热承担了个人责任。中国人在写到毛泽东的清洗运动时,往往是描绘无辜受害者的痛苦。但王蒙则一针见血地描述了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包括他自己,是如何积极参加了运动。这样不留情的书写体现着诚实和勇气。然而,为什么他仍还要重树这个带来如此多破坏和妄想的信仰呢?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与王蒙在北京的三联咖啡馆里一起喝茶,当时他在那里刚刚做完新书签售。身着深色休闲裤和一件带有中式衣领的黑色外套,王蒙显得既机警又放松。我提起外界对他不断的批评,说他为中国政府做辩护。“丘吉尔曾经说过,‘我支持民主,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好,而是因为没有它事情会更糟,’”王蒙笑着答道。“我对中共的看法也是如此:我支持它,不是因为它好,而是因为没有它,事情会变得更糟。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过,‘你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但如果由你来治理中国,不出三天国家就会陷入混乱,而你也会丢掉脑袋。’所以,我不是在谈论中国革命的合法性。我说的是其必然性。让我跟你说说我最近访问北川的情况”——那里是2008年四川大地震的中心。“我站在那里看着废墟,心惊胆颤,它绝对可怕!专家告诉我说,这样的大地震是由地下一千多年来发生的各种相互关联的运动所造成的。因此,当它终于爆发时,肯定是天摇地动。”他呷了一小口茶,紧紧地盯着我。“你懂我的意思么?这跟中国的革命是一样的。”大饥荒,文革,对毛泽东的崇拜和‘红卫兵'狂热,这些吞噬了数以千万计生命的种种,对他来说,都是地球母亲不可避免的爆发:虽然可悲但也是某种壮观。
“如果当初共产党没有胜利,”我坚持道,“那么在我们中国人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是不是可能会少受些苦呢?”
王并不承认对此后悔,他认为那些动荡是不可避免的。“中国的改朝换代历来都是通过暴力的,”他说。“最令年轻人兴奋的两件事是什么?性和革命!”
我指出,尽管革命付出了巨大的人命代价,旧中国的社会和道德弊病——腐败和不平等——至今依然存在。
“是的,它们仍然存在,对吧?”他皱着眉头说。然后,他叹了口气。“建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对这些‘假如’的问题不感兴趣。”
这次谈话让我想起王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小说《相见时难》。其中的主角姓黄,大概可以看做是作者的另一个自我。黄是中国的一位高级干部。他见到了老朋友,一位住在美国的中国女士。由于她对中国革命的恐怖难以忘怀,因此一直坚持想要与黄进行“深入讨论”。黄在头脑里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回答:“那些被恐怖吓破了胆的人,请你们走开。历史将不会因为害怕付出代价而停止它前进的步伐。
“你可能会感到沮丧。你有权利感到沮丧。但我没有权利感到沮丧,因为我是中国今天的主人。”话虽如此,黄却对这次可能的谈话感到不安,于是安排了一次旅行,最终避开了见她。
“我是中国今天的主人”――王蒙从来不曾经对我这样说过,但他也没有掩饰自己作为这个新中国的一名精英份子的自豪和责任。革命已经结束,破坏的热情已消失,党已经朝着建设性的道路转向。为什么不能积极向前看呢?正如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布礼》中,主人公充满感情所说,“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打完了,气会消的,会搂上孩子哭一场的。”
去年夏天,我与王蒙还有其他一些作家一起,参加了一个为期九天的新疆之行。这次活动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当地的作协为王蒙以前关于新疆的作品举办一次纪念活动,并给作家们提供一个机会,可以从基层收集新鲜的素材。王蒙所写的关于维吾尔族生活的小说,是一系列契诃夫风格的短篇,用简单而现实主义的语言写成,在他的小说作品中是最感人的。它们没有冗长的叙述,而是专注于普通生活的细节,以及大自然感性之美;其基调是在悲剧中带着温和的喜感和黑色幽默。读完它们,你可以感觉到王蒙对维吾尔文化及其人民有着真诚的尊重。鉴于他现在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不免怀疑他与他们的这份联系还剩下多少。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中国作协的活动,很是大开眼界。自始至终,我们都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住在四星级酒店,享用着一顿顿的美酒佳肴,听取当地官员的讲话,观看民俗表演,出席地区文化节。不论我们去哪里,当地官员和导游都陪同在左右。我们根本没有空余时间在街上逛逛,或自己去见见当地人民。行程快要结束时,我和另外两位作家决定自己到维吾尔族聚居区转转。两小时后,当地导游焦急地找到我们,并数落起来。“你们会迷路的,”她说,“或者在小巷里被人扎伤!”每当我问起汉-维冲突的问题时,我们的东道主都会置之不理,直接换个话题。当我们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时,警车会一路护送。
当我们到达王蒙七十年代所住的维吾尔族村落巴彦岱后,一群记者围了上来,跟着他寸步不离。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走过来,把脸埋在王蒙的肩头开始抽泣。他是前任村长,和王蒙相识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两人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然而现场林立的电视摄像机和晃眼的摄影灯光,以及大量的围观人群,让这个场面几乎有了超现实的味道。
有一天,我们当中有人无意间听到了王蒙与新疆地区政府主席用维吾尔语交谈,并评论说,王蒙听起来象“一个不同的王蒙。”维吾尔族官员回答说:“噢,这才是真正的王蒙,从巴彦岱出来的那个!”后来,王蒙把这段话转述给挤满了会议厅听他讲话的听众。那些人大部分是维吾尔族。他谈到了在中国,某些时候即使你想成为真正的自我都做不到。他越讲越动感情,并开始在空中挥舞起手臂。“的确,说维吾尔语的王蒙才是真正的王蒙!而真正的王蒙永远属于巴彦岱,属于新疆!”他几乎是在喊了。维吾尔族听众的掌声热烈而又持久。
尽管王蒙已经有了名气和地位,但维吾尔人在跟他交流时仍然还是真情流露与发自肺腑:他们拉住他,拥抱他,哭着,笑着,跟他用飞快的维吾尔族语交谈。一天,在喀什附近某个广场上举办了一个俗气的“民间”庆典。一名维吾尔族男孩跳着舞向王蒙走来,他后面跟着一队身着鲜艳服装的歌手和舞蹈演员。王蒙也随之开始跳舞,按维吾尔人的风格,摆动起双臂和肢体,双脚踏着完美的节拍。那个男孩兴奋异常,人群中响起疯狂的欢呼。一次例行的做作,演化成了真正的欢乐时刻。
但是这样的时刻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每天各种空洞堂皇的讲话。我常常想知道王蒙对于我们这次巡游的奢侈和造作到底有什么真实感想。
7月5日,就在我们离开新疆几个小时后,现实暴露了出来。该地区的首府发生了骚乱,起因是在中国南部的一场导致两名维吾尔人被杀的群殴事件。到骚乱结束时,有近二百人死亡,近两千人受伤,其中大多数是汉族。由于族群关系恶化,政府派遣大量部队进入该地区巡逻。王蒙对此事保持了缄默。
十月份,中国媒体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在此期间王蒙在几个脱口秀节目中作为嘉宾出场。有一次,他说起自己与维吾尔人密切的个人联系,讲了一些为人所熟知的故事,比如他曾和一个维吾尔族朋友坐在公路边,用自行车铃盖当杯子,分享了一瓶白酒。他的语气既热情,也自嘲,还有些怀旧。他所表达的是民族团结和汉维友谊。但他也清楚国家媒体关于中国民族政策的讨论界限。他没有提及骚乱的事情。
王的实用主义让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那次他的精神颇为低落。“中国很可怜――任何领导人只要一谈民主,就会失去权力。”他告诉我。“人均GDP仍然非常微不足道,整个国家就是一只纸老虎。稍有风吹草动,政府就感到紧张。”他补充说:“如果中国能够再有二十年时间的和平发展,那么情况会有所不同。可是眼下?”他叹了口气。“不过,至少看来我们是不会再回到毛泽东时代了”。
一方面,这位兼容并包者还梦想着社会转型。另一方面,那位致力于社会转型的人对于兼容并包的厌恶也越来越少了。我与王蒙在三联咖啡厅喝茶之前一年,我参加了刘晓波为欢迎我哥哥查建国而举行的晚宴。建国此前因为推进民主活动而被判服刑九年,当时刚刚出狱。在他出狱后的几个月里,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两个警察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建国毫不退缩,直言无忌地谈起鼓动中国持不同政见者的计划。在晚宴上,刘晓波对建国的热情进行了降温,而且后来让我提醒建国不要期望过高。他引用了一个经典的诗句:“不要‘一览众山小’!”回想起王蒙把刘晓波形容成桀骜不驯的黑马形像,我忍不住笑了。
与以前将温和等同于投降,将礼貌等同于奴性的火爆脾气相比,刘晓波已经变得成熟了。即使在他征求零八宪章签名时,对那些拒绝签名的人他也能保持亲切态度。上海的一位学者告诉我,由于不愿影响到自己正在建立的奖学基金,他决定不在零八宪章上签名。当得知此事之后,刘晓波告诉他,他完全理解并尊重他的决定,一个人需要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很重要的。
俯首默许或坚决反对,是否真的只有这两种选择呢?王蒙与中国政府的关系,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占据最中心的位置。而这也是关于他的争论中心。与许多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现在强调其自身的独立精神不同,王蒙并不试图把自己从国家中分离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来不是我身外的客体,”他曾这样写道。“当你喝的水和你吃的食物,所有一切都来自‘国家’时,甚至当你拉的屎都需要由政府的卫生部门处理时,你怎么能吹嘘说自己跟它有距离呢?”
王蒙以他的热情和智慧,他的乐观,还有他所宣称的对党的忠诚(以及温和的批评),使得国家变得人性化。而这正是他成为一个如此有争议的人物的原因。《开放》杂志(一份公开反对中共的香港月刊)的编辑金钟说,王蒙让他感觉很像周恩来――周是毛泽东忠诚而顺从的国家总理:“周恩来是受到中国人民爱戴的人物,因为他个性富有魅力。但他从没挑战过毛泽东,从本质上说,他只是在为邪恶服务而已。”现在住在美国的一名中国诗人张尔(Zhang Er)说:“中国仍然是主奴文化:一个主人高高在上,所有其他人都是他的奴才。王蒙只不过是一个优秀的奴才。”她用到的“奴才”这个词,也可以理解为“当奴隶的材料。”她用这个贬义词是经过斟酌考虑的。她认为,在中国漫长的精英人才为皇家尽忠服务的传统中,王蒙就是一个当代的范例。
有些自由派人士的看法则更加温和一些。其中一人曾告诉我:“如果你从他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官员的整个职业生涯来看,他实际上是主流的温和派。他身上体现的是中庸之道。”这是儒家的一种说法,指的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应该避免极端化,把天下所有事物都合理对待,以取得一种理想的平衡。
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王蒙和刘晓波看似对立,但他们所参与的,其实是一项共同的事业。刘晓波从一位激烈反共的青年,已经进化为成熟的、非革命性政治改革的领军人物:他仍然对政府持批评态度,但也承认它在经济改革中的作用,以及它偶尔会表现出的宽容。他在自己的审判结束时说:“我没有敌人,也没有仇恨。”在去年二月份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政治改革应该“渐进,和平,有序,可控”,“坏政府治下的秩序也优于无政府的天下大乱。”而王蒙――往往从体制内部――也一直灵活与持久地呼吁开放和宽容,他的职业和文学生涯中贯穿着与强硬派所进行的斗争。他们两人都走向中间立场的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中国目前的状态。
“中庸之道”:虽然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过把中国的“封建传统”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各种激进尝试,但是儒学以其对于德政,向善与社会和谐的强调,正在这里复兴。在流行的电视节目百家论坛上,在大量有关儒家和道家的畅销书中,以及在学童和成人阅读古文的时尚里,你都可以看到这一点。它还体现在政府的新口号“构建和谐社会”当中,体现在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发言中引经据典的嗜好中,也体现在由国家资助孔子学院在各国的不断成立中。因此,当代的官场文化――官僚体系,权力阶层,戏剧性的铿锵言论――代表着旧日帝王之道的回归。王蒙自己的思维与才干,显然是与儒家传统一脉相承的。
孔子曾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旅行者,而王蒙本人也没有显出放缓周游的迹象。九月份,在刘晓波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公布前的两个星期,王蒙在哈佛大学的亚洲中心做了一次演讲。他在到那里之前曾惋惜地跟我说起,在1989年之后,中美作家之间的对话是如何之少。――据他说,甚至比中美军界之间的对话还少。他自己用英文准备了讲稿,希望发言能够跨越鸿沟。在哈佛,他讲述了自己凄惨的童年,以及他在青年时期参与中国革命的经历。他讲起了自己的孙子十四岁时,他们爷俩之间的一次谈话。――他本人当年就是在这个年龄加入共产党的。他批评孙子花了太多时间玩电脑游戏,孩子回答说:“可怜的爷爷,我敢肯定你还是个孩子时,肯定没有什么玩具。如果你的童年没有玩具,那么你只有参加革命了――除此以外你还能有什么可做的呢?”
王蒙笑着说:“我想也许他是对的。时代不同了,世界已经变了,中国也一样。我无法想象,我的孙子辈将复制我的人生之路。但我坚信,世界上的各国政府都有责任为儿童和青少年提供足够的玩具和好书。否则,年轻人都有权参加革命,推翻那个毫无用处的政府。”听众们大声鼓起掌来。但是他还没有说完。他脱离了讲稿,说道:“我多次提到了过去,这让我想起芭芭拉•史翠珊的歌《往日情怀》(The way we were)。”听众们笑了起来。他随即说出那首歌里的著名歌词:“假如我们有机会重来一遍,告诉我,我们还愿意吗?我们还能做到吗?”他清醒地继续说道:“我想告诉你们,如果有机会重来一遍,我还是愿意、而且能够象我以前做过的那样。”
然后,就像一位老派的、知书达礼的使者那样,他向所有在座者保证他愿做他们的朋友。这让人不忍心问他是否心中有悔。王蒙就像他笔下的许多主角那样,确实令人想起具有儒家素养的优秀官员的形象:忠君爱国,同情百姓,鞠躬尽瘁,致力于完善现有体制,而非改变它。正如所有那些为伟大的权力和文化中心而献身服务的人一样,他的成就与妥协,也必将被众人评说。
本文原题为Servant of the State,Is China’s most eminent writer a reformer or an apologist? 刊载于2010年11月8日The New 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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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 科長偶爾也干好事兒 老唤 (2010-12-03 23:27:42) | | 如果有一個概念叫作[中國美],那麼查建英就是[中國美]的化身。
他還有一個哥哥,就像吉柯德先生,十分可愛!
轉載:[ 国家公敌]-----查建英
转贴来自:[url]http://hi.baidu.com/scq009/blog/item/0107336df8289ef8421694a4.html[/url]
原载2007年4月23日《The New Yorker》
1 .
Beijing Second Prison is on the outskirts of the city for which it is named, and you can drive past the drab compound without ever noticing it. It’s set about a tenth of a mile off the highway, and when I visit I usually have to tell the cabdriver about the exit on the left, because it’s easy to miss. The first thing you see, after the turnoff, is a heavy, dun-colored metal gate framed by a white tiled arch, and then the guards standing in front with long-barrelled automatic weapons. Electrified wires are stretched taut along the top of the outer wall; it’s a maximum-security facility. Inside the waiting room, adjoining the gate, I stow my purse and cell phone in a locker, present my documents, and wait to be called. The guards recognize me but maintain a professional remoteness. I’m visiting my brother, Zha Jianguo, a democracy activist serving a nine-year sentence for “subverting the state.”
北 京 市 第 二 监 狱 位 于 这 个 城 市 的 郊 区 , 驱 车 过 去 , 单 调 乏 味 的 路 上 看 不 见 任 何 标 识 。 入 口 隐 在 离 公 路 大 约 0 . 1 英 里 的 后 方 , 我 通 常 要 不 断 提 醒 出 租 车 司 机 留 意 左 边 的 岔 道 , 不 然 很 容 易 错 过 。 拐 进 岔 道 , 第 一 眼 看 到 的 , 是 一 扇 暗 灰 色 金 属 大 门 , 沉 重 , 镶 白 瓷 砖 的 拱 形 边 框 。 门 内 站 着 挎 长 枪 的 警 卫 。 四 周 的 高 墙 盘 满 了 电 网 , 最 大 限 度 的 安 全 设 施 。 在 紧 邻 大 门 的 等 候 室 , 我 把 钱 包 和 手 机 放 进 带 锁 的 保 险 箱 , 然 后 出 示 证 件 , 等 候 传 唤 。 多 年 探 监 下 来 , 警 官 们 都 认 识 我 了 , 但 仍 对 我 保 持 着 职 业 性 的 疏 远 。 我 探 视 的 是 我 哥 哥 查 建 国 , 一 位 民 主 志 士 , 他 以 " 颠 覆 国 家 罪 " 被 判 处 九 年 有 期 徒 刑 。
Jianguo was arrested and tried in the summer of 1999, and I remember with perfect clarity the moment I learned what had happened. I was standing in the kitchen of a friend’s country house, outside Montreal, drinking a cup of freshly made coffee, and glancing at a story on the front page of the local newspaper. It was about a missile that China had just test-launched, which was supposed to be able to hit Alaska; in the last paragraph, Jianguo’s trial was reported. I was astonished and outraged, and, as his little sister, I was fiercely proud as well: Jianguo’s act of subversion was to have helped start an opposition party, the China Democracy Party (C.D.P.). It was the first time in the histo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at anyone had dared to form and register an independent party. Jianguo and his fellow-activists had done so openly, peacefully. Now they were going to prison for it.
建 国 于 1 9 9 9 年 夏 天 被 捕 , 消 息 传 来 的 那 个 时 刻 在 我 脑 海 中 至 今 记 忆 犹 新 。 当 时 我 正 站 在 加 拿 大 蒙 特 利 尔 郊 外 一 个 朋 友 家 的 厨 房 , 喝 着 现 磨 的 咖 啡 , 浏 览 那 天 当 地 报 纸 的 头 条 , 那 是 一 则 关 于 中 国 刚 刚 测 试 发 射 导 弹 的 新 闻 , 据 说 射 程 可 达 阿 拉 斯 加 。 消 息 最 后 一 段 报 道 了 建 国 的 审 判 。 我 感 到 一 阵 惊 讶 和 愤 怒 。 与 此 同 时 , 作 为 他 的 妹 妹 , 我 深 感 自 豪 : 建 国 的 所 谓 颠 覆 行 为 , 是 在 中 国 协 助 组 建 了 一 个 反 对 党 , 中 国 民 主 党 ( C . D . P ) 。 在 中 华 人 民 共 和 国 历 史 上 , 第 一 次 有 人 敢 于 组 建 和 注 册 一 个 独 立 政 党 。 这 一 切 , 建 国 和 他 的 同 道 们 是 以 完 全 公 开 、 和 平 的 方 式 去 进 行 的 。 现 在 他 们 为 此 进 了 监 狱 。
My first visits, seven years ago, were particularly arduous. I had to obtain special permits each time, and during our thirty-minute meetings Jianguo and I were flanked by two or three guards, including an officer in charge of “special” prisoners. I was shocked by how changed Jianguo was from when I’d last seen him, two years earlier. It wasn’t just his prisoner’s crewcut and uniform of coarse cotton, vertical white stripes on gray; his eyes were rheumy and infected, his hands and face were swollen, and his fingernails were purple, evidently from poor circulation and nutrition. We sat on opposite sides of a thick Plexiglas panel and spoke through handsets—they were an incongruous Day-Glo yellow, like a toy phone you’d give a child. Our exchanges, in those days, seemed fraught with urgency and significance. After the first few visits, I also met with the warden, who turned out to be a surprisingly cordial young man. (“You expected a green-faced, long-toothed monster, didn’t you?” he said to me, smiling.) We discussed various issues regarding Jianguo’s health. Within weeks, he granted my two main requests. Jianguo was taken out of the prison in a van with armed guards to a good city hospital, where he received a medical checkup, and he was moved from a noisy cell with eleven murderers to a less crowded, quieter cell.
七 年 前 我 刚 去 探 访 的 那 段 经 历 相 当 艰 难 。 每 次 我 都 必 须 申 请 特 别 许 可 。 三 十 分 钟 的 会 面 , 两 三 个 警 卫 一 直 在 建 国 和 我 的 两 侧 陪 伴 , 包 括 一 个 专 职 监 管 " 特 别 " 囚 犯 的 " 特 管 处 " 官 员 。 入 狱 前 我 们 最 后 一 次 见 面 , 是 两 年 之 前 , 建 国 身 上 的 变 化 令 我 震 惊 。 他 剃 了 " 犯 人 头 " , 穿 着 灰 底 白 色 斑 马 纹 的 粗 棉 囚 衣 , 由 于 严 重 的 沙 眼 和 感 染 , 他 的 两 眼 汪 着 水 , 手 和 脸 都 是 浮 肿 的 , 指 甲 呈 紫 色 , 明 显 严 重 营 养 不 良 。 我 们 面 对 面 坐 在 一 道 厚 厚 的 有 机 玻 璃 隔 板 的 两 边 , 通 过 电 话 听 筒 交 谈 ─ ─ 电 话 竟 然 是 鲜 亮 的 蛋 黄 色 , 就 像 儿 童 用 的 玩 具 电 话 。 那 些 日 子 , 我 们 的 交 流 似 乎 紧 迫 而 又 意 味 深 长 。 最 初 几 次 探 视 后 , 我 会 见 了 监 狱 长 , 他 是 一 位 年 轻 人 , 出 人 意 外 地 彬 彬 有 礼 。 ( " 你 以 为 我 们 都 是 青 面 獠 牙 的 恶 魔 吧 ? " 他 笑 着 对 我 说 。 ) 我 跟 他 讨 论 了 很 多 有 关 建 国 健 康 状 况 的 话 题 。 几 个 星 期 内 , 我 的 两 个 最 主 要 的 请 求 有 了 结 果 。 建 国 乘 坐 一 辆 重 兵 押 送 的 封 闭 厢 车 , 离 开 监 狱 前 往 一 家 不 错 的 市 立 医 院 , 在 那 里 接 受 了 身 体 检 查 。 随 后 , 他 被 从 那 个 关 押 着 1 1 个 杀 人 犯 的 嘈 杂 牢 房 , 转 移 到 一 间 不 那 么 拥 挤 、 比 较 安 静 的 囚 室 。
Four years ago, I moved back to Beijing, where I write for Chinese magazines and work for an academic institute; the monthly trip to Beijing Second Prison has become a routine. I try to make conversation with the officer at the “book desk,” where you can leave reading material for the prisoner you’re visiting; he excludes whatever he deems “inappropriate.” Anything political is likely to be rejected, although a collection of essays by Václav Havel got through: the officer peered at the head shot of the gloomy foreigner, but didn’t know who he was.
四 年 前 , 我 迁 回 北 京 , 为 中 文 杂 志 撰 稿 , 并 在 一 所 学 术 机 构 工 作 。 去 北 京 市 第 二 监 狱 探 监 , 成 为 每 个 月 的 例 行 事 务 。 我 试 着 和 坐 在 等 候 室 " 书 桌 " 后 的 图 书 检 查 官 谈 天 。 亲 属 可 以 给 被 探 视 者 带 书 , 但 必 须 经 过 检 查 官 一 一 把 关 , 所 有 " 不 适 宜 " 的 读 物 会 被 当 场 退 回 。 任 何 可 疑 的 政 治 读 物 都 有 可 能 被 拒 绝 , 但 一 本 《 哈 维 尔 文 集 》 却 通 过 了 : 检 查 官 盯 着 封 面 上 这 个 神 色 阴 沉 的 洋 人 头 像 看 了 半 天 , 却 不 知 道 此 人 是 谁 。
The so-called “interview room” is a bland, tidy space, with rows of sky-blue plastic chairs along the Plexiglas divider; you can see a well-tended garden outside, with two heart-shaped flower beds. Farther away, there’s a row of buildings, gray concrete boxes, where the inmates live and work. (They’re allowed outdoors twice a week, for two-hour periods of open-air exercise.) You can even see the unit captain lead the prisoners, in single file, from those buildings to the interview room.
" 会 见 室 " 是 一 间 毫 无 特 征 、 整 洁 的 大 房 间 , 几 排 固 定 在 地 面 上 的 天 蓝 色 椅 子 安 置 在 有 机 玻 璃 隔 板 的 两 边 。 你 可 以 看 见 外 面 精 心 修 葺 的 花 园 , 两 个 心 型 的 花 床 。 更 远 处 , 是 一 排 灰 色 的 水 泥 筒 子 楼 , 囚 犯 们 在 那 里 生 活 和 工 作 。 ( 他 们 每 个 星 期 放 两 次 风 , 每 次 两 个 小 时 的 户 外 活 动 。 ) 你 甚 至 看 得 见 看 守 领 着 囚 犯 , 一 字 排 开 , 从 那 些 楼 远 远 地 朝 这 间 会 见 室 走 过 来 。
These days, I’m just another visiting relative, and, though the phones are monitored, the guards have long ago lost interest in watching my brother and me. Time passes quickly. Jianguo and I often chat like two old friends who haven’t seen each other in a while. I start by inquiring after his health and general condition, then report some news about relatives or friends. After that, we might talk about the books he’s read recently or discuss something in the news, such as the war in Iraq or Beijing’s preparation for the 2008 Olympics. Sometimes we even exchange carefully phrased opinions on China’s political situation. Finally, I make a shopping list. Each month, a prisoner is allowed about eighty yuan in spending money (about ten dollars) and a hundred and fifty yuan of extra food if a visiting relative buys it at the prison shop; this is for security reasons, but it also provides a source of income for the prison. Jianguo often asks me to buy a box of cookies. Another prisoner, who is serving a ten-year sentence for being a “Taiwanese spy,” has been teaching him English. The man’s wife left him, and no one comes to visit. Apparently, he really likes the cookies.
几 年 下 来 , 我 渐 渐 变 成 了 众 多 探 视 亲 属 当 中 的 普 通 一 员 。 虽 然 电 话 仍 被 监 听 , 但 警 卫 早 就 对 监 视 我 和 哥 哥 失 去 了 兴 趣 。 时 间 过 得 飞 快 。 建 国 和 我 像 两 个 不 常 见 面 的 老 朋 友 一 样 聊 天 。 我 一 般 先 是 询 问 他 的 健 康 和 大 致 状 况 , 再 报 告 些 亲 朋 好 友 的 近 况 。 然 后 , 我 们 可 能 会 谈 起 他 最 近 阅 读 的 书 , 或 者 讨 论 一 下 新 闻 热 点 , 比 如 伊 拉 克 战 争 、 2 0 0 8 北 京 奥 运 会 的 筹 备 。 有 时 我 们 甚 至 会 小 心 谨 慎 的 交 流 对 中 国 政 治 现 状 的 看 法 。 最 后 , 我 会 列 一 张 购 物 单 。 监 狱 允 许 每 个 犯 人 每 月 拥 有 8 0 块 钱 ( 大 约 1 0 美 元 ) 的 零 花 钱 , 前 来 探 视 的 家 属 也 可 以 在 监 狱 小 卖 部 购 买 1 5 0 元 的 额 外 食 品 。 这 是 出 于 安 全 考 虑 , 同 时 也 是 监 狱 的 一 项 收 入 。 建 国 常 要 我 买 一 盒 蔬 菜 饼 干 。 他 在 狱 中 学 英 语 , 一 位 以 " 台 湾 间 谍 罪 " 被 判 十 年 徒 刑 的 囚 犯 常 给 他 些 指 点 。 这 台 湾 人 的 妻 子 离 开 了 他 , 从 没 人 来 探 视 。 此 人 特 别 爱 吃 这 种 饼 干 。
In the first couple of years, I kept asking Jianguo whether he was ever beaten or hurt in any way. “I’m on pretty good terms with all the officers,” he would tell me. “They are just following orders, but they all know why I got here, and they’ve never touched me. My cellmates have fights among themselves but never with me. They all kind of respect me.” He told me that the jailers let it drop when he refused to answer if he was addressed as fan ren (or “convict”) So-and-So; he objects to the title because he doesn’t believe that he committed a crime. He has also refused to take part in the manual work that all prisoners in his unit are supposed to do: packing disposable chopsticks and similar chores.
最 初 几 年 , 我 常 会 问 建 国 他 到 底 有 没 有 挨 过 打 或 受 过 伤 。 " 我 和 这 里 所 有 警 官 都 处 得 很 好 , " 他 告 诉 我 , " 他 们 只 是 奉 命 行 事 。 他 们 都 知 道 我 为 什 么 进 来 的 , 从 没 有 碰 过 我 。 我 号 子 里 的 犯 人 全 都 互 相 打 过 架 , 除 了 和 我 。 他 们 对 我 都 挺 尊 重 。 " 他 还 告 诉 我 : 点 名 时 若 喊 他 " 犯 人 " , 他 从 来 拒 绝 答 应 , 看 守 们 也 就 算 了 。 他 反 对 这 种 称 呼 , 是 因 为 他 根 本 不 认 为 自 己 犯 了 什 么 罪 。 他 也 拒 绝 干 所 有 囚 犯 都 得 参 加 的 体 力 劳 动 , 比 如 包 装 一 次 性 筷 子 或 者 类 似 杂 事 。 但 看 守 们 也 就 随 他 去 了 。
A family friend told me that Jianguo might be able to leave China on medical parole, and I asked him many times if he would consider it. He wouldn’t. “I will not leave China unless my freedom of return is guaranteed,” he insisted. I have stopped asking. Jianguo repeatedly mentions the predicament of exiled Chinese dissidents in the West, who, in the post-Tiananmen era, have lost their political effectiveness. “Once they leave Chinese soil, their role is very limited,” Jianguo says. But how politically effective is it to sit in a tiny cell for nine years—especially when most of your countrymen don’t even know of your existence?
一 位 家 族 朋 友 告 诉 我 , 建 国 可 以 通 过 医 疗 假 释 离 开 中 国 。 我 征 询 了 建 国 很 多 次 。 他 不 愿 意 。 " 我 不 会 离 开 中 国 , 除 非 我 的 进 出 自 由 得 到 保 证 , " 他 坚 持 。 我 不 再 问 了 。 建 国 再 三 提 起 那 些 持 不 同 政 见 者 流 亡 海 外 的 困 境 , 在 天 安 门 事 件 后 , 他 们 失 去 了 政 治 影 响 力 。 " 一 旦 离 开 中 国 这 块 土 壤 , 他 们 能 起 的 作 用 就 很 有 限 , " 建 国 说 。 但 是 , 在 窄 小 的 牢 房 一 坐 就 是 九 年 , 政 治 影 响 力 又 有 多 大 ─ ─ 尤 其 是 大 多 数 国 人 根 本 不 知 道 你 的 存 在 ?
That’s something I’ve never had the heart to bring up. The mainland Chinese press didn’t report the 1999 C.D.P. roundup, so few people in China ever knew what had happened. Outside China, there was some media coverage at the time, and some protests from human-rights groups, but the incident was soon eclipsed by the Falun Gong story. After almost eight years of incarceration, Jianguo is unrepentant, resolute, and forgotten.
这 话 我 终 究 没 忍 心 说 出 来 。 中 国 大 陆 的 媒 体 没 有 报 道 1 9 9 9 年 C . D . P 事 件 。 很 少 有 人 知 道 发 生 了 什 么 。 在 海 外 , 也 只 是 当 时 有 一 些 媒 体 的 报 道 和 人 权 组 织 的 抗 议 , 但 法 轮 功 事 件 一 出 来 , 这 桩 公 案 很 快 就 被 淹 没 了 。 蹲 了 将 近 八 年 大 牢 之 后 , 建 国 依 旧 坚 定 无 悔 , 但 早 已 被 世 人 遗 忘 。
2
Jianguo is the older of two sons my father had from his first marriage. He was seven when my father divorced his mother and married mine. Although my father had custody of Jianguo, the eight years that separated us meant that my childhood memories of him are mostly dim. As was the fashion at the time, he went to a boarding school and came home only on Sundays. He remained a gangly, reticent figure hovering at the edge of our family life.
我 父 亲 的 第 一 次 婚 姻 留 下 两 个 儿 子 , 建 国 是 长 子 。 他 七 岁 那 年 , 父 亲 离 婚 , 娶 了 我 的 母 亲 。 尽 管 建 国 随 我 父 亲 , 但 是 我 和 他 之 间 相 差 八 岁 , 童 年 记 忆 中 关 于 他 的 印 象 非 常 模 糊 。 按 当 时 流 行 的 习 俗 , 建 国 上 了 一 所 寄 宿 学 校 , 只 在 周 末 回 家 。 瘦 高 而 沉 默 的 他 , 一 直 徘 徊 在 我 们 家 庭 生 活 的 边 缘 。
Divorce was uncommon in China at the time, and no doubt it cast a shadow on Jianguo’s childhood. My mother recalls that, when Jianguo slept in the house, she sometimes heard him sobbing under his quilt. In letters written from prison, he described those weekends as “visiting someone else’s home” and said that he “felt like a Lin Daiyu”—referring to the tragic heroine in the Chinese classic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who, orphaned at a young age, has to live in her uncle’s house and compete with her cousins for love and attention. But his mother, whom I call Aunt Zhong, says that Jianguo was ambitious from a very young age. When she first told him the story of Yue Fei, a legendary general of the Song dynasty who was betrayed and died tragically, Jianguo looked up at her with tears in his eyes, and said, “But I’m still too young to be a Yue Fei!” She was startled. “I didn’t expect him to become a Yue Fei!” she told me.
当 时 离 婚 在 中 国 并 不 常 见 , 无 疑 给 建 国 童 年 留 下 了 阴 影 。 我 母 亲 还 记 得 , 有 时 候 建 国 回 家 睡 觉 , 她 听 见 他 躲 在 被 子 里 抽 泣 。 多 年 后 , 建 国 在 狱 中 书 信 中 形 容 那 些 周 末 像 是 " 去 别 人 家 里 做 客 " , 感 觉 自 己 像 寄 人 篱 下 的 " 林 黛 玉 " 。 林 黛 玉 是 古 典 小 说 《 红 楼 梦 》 里 的 悲 剧 女 主 角 , 从 小 父 母 双 亡 , 寄 居 在 舅 舅 家 里 , 和 自 己 的 表 姐 妹 们 竞 争 爱 情 和 关 怀 。 但 他 母 亲 - - - - 我 叫 她 钟 阿 姨 - - - - 说 建 国 从 小 就 胸 怀 大 志 。 钟 阿 姨 第 一 次 给 他 讲 岳 飞 的 故 事 , 建 国 仰 头 看 着 她 , 含 着 眼 泪 说 , " 可 我 太 小 了 , 当 不 了 岳 飞 ! " 她 很 震 惊 。 " 我 没 希 望 他 当 岳 飞 啊 ! " 她 告 诉 我 。
She probably expected him to become a scholar. After all, the boy was surrounded not by military men but by academics and artists. My father was a philosopher. Aunt Zhong is an opera scholar and librettist from a distinguished intellectual family; her father was a university vice-president, her mother a painter who studied with the famous master Qi Baishi. In another letter from prison, Jianguo described those primary-school years as “uneventful,” aside from a vivid memory he has of a great summer storm that struck while he walked back to school one Sunday afternoon. In heated language, he recalled how he fought the wind and the downpour all the way, how he was drenched, alone in the deserted streets, but, oh, the awesome beauty of the thunder and lightning and the ecstasy he felt when he finally reached the school gate, the feeling he had of having beaten the monstrous storm all by himself!
也 许 钟 阿 姨 希 望 建 国 成 为 一 个 学 者 。 毕 竟 , 这 个 男 孩 并 非 成 长 在 军 人 家 庭 , 他 身 边 都 是 学 者 和 艺 术 家 。 父 亲 是 一 个 哲 学 家 , 钟 阿 姨 从 事 歌 剧 研 究 , 也 是 一 名 编 剧 。 她 出 身 于 书 香 门 第 , 父 亲 是 大 学 副 校 长 , 母 亲 是 画 家 , 曾 拜 师 齐 白 石 。 但 建 国 在 一 封 狱 中 来 信 里 却 形 容 小 学 生 活 " 平 淡 无 奇 " 。 给 他 留 下 生 动 记 忆 的 只 有 一 件 事 : 一 个 周 日 下 午 , 他 在 走 回 学 校 的 途 中 遭 遇 暴 雨 。 他 用 热 烈 的 语 言 回 忆 了 一 路 上 怎 样 和 狂 风 暴 雨 搏 斗 , 在 天 地 茫 茫 空 无 一 人 的 街 道 上 , 他 全 身 湿 透 , 却 感 受 着 滚 滚 雷 声 和 金 色 闪 电 之 壮 美 , 以 及 最 终 到 达 学 校 大 门 时 心 头 的 狂 喜 : 他 战 胜 了 漫 天 暴 雨 狂 风 , 而 且 是 独 自 一 人 !
Jianguo was also a voracious reader and a brilliant Go player. At the age of fourteen, he was accepted to an élite boarding middle school in Beijing, receiving the top score in his class in the entrance exam. Yet he felt restless. School life was confining, and he disliked the petty authorities he had to contend with. During this period, he began to worship Mao Zedong. He read Mao’s biography closely and tried to imitate his example: taking cold showers in winter, reading philosophy, and pondering the big questions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which he debated with a group of friends. His first political act was to write a letter to the school administration attacking the rigidity of the curriculum and certain “bourgeois sentiments” it enshrined. This was something that Jianguo is still proud of: even before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he had challenged the system, alone.
建 国 不 仅 阅 读 量 极 大 , 并 且 是 一 名 出 色 的 围 棋 手 。 1 3 岁 的 时 候 , 他 以 第 一 名 的 成 绩 考 入 当 时 北 京 一 所 精 英 寄 宿 学 校 : 人 大 附 中 。 但 他 天 性 桀 骜 不 驯 。 学 校 生 活 太 多 限 制 , 他 却 不 喜 屈 从 琐 屑 的 权 力 。 在 这 个 阶 段 , 他 开 始 崇 拜 毛 泽 东 。 他 认 真 阅 读 了 毛 的 传 记 , 试 图 模 仿 伟 大 领 袖 : 冬 天 冲 冷 水 澡 , 读 哲 学 , 思 考 , 和 朋 友 们 辩 论 政 治 和 社 会 的 大 问 题 。 他 平 生 第 一 次 政 治 行 动 是 给 学 校 领 导 写 信 , 攻 击 死 板 的 课 程 设 置 和 小 资 情 调 的 内 容 。 建 国 至 今 为 此 自 豪 : 在 文 革 爆 发 之 前 , 他 就 已 经 挑 战 体 制 , 而 且 是 单 枪 独 马 。
My own sheltered childhood ended with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My parents were denounced as “stinking intellectuals” and “counter-revolutionaries.” Our house was ransacked. Under the new policy, I went to a nearby school of workers’ children, some of whom threw rocks at me and even left human excrement on our balcony. But Jianguo thrived amid the social turmoil, and became a leader of a Red Guard faction at his school. He seldom came home. When he did, he dressed in full Red Guard fashion: the faded green Army jacket and cap, the Mao button on the shirt pocket, the bright-red armband. He was tall and broad-shouldered, and, with his manly good looks, he seemed to me larger than life. I was shy and tongue-tied in his presence.
我 的 温 馨 童 年 也 随 着 文 革 的 暴 风 雨 结 束 了 。 父 母 被 打 成 " 臭 知 识 分 子 " 和 " 反 革 命 " , 家 里 被 抄 得 底 朝 天 。 我 按 照 新 政 策 就 近 入 学 , 小 学 里 大 都 是 工 人 子 弟 , 下 学 回 家 的 路 上 常 有 同 学 冲 我 扔 石 头 , 甚 至 从 楼 顶 上 朝 我 家 阳 台 上 丢 粪 便 。 建 国 却 在 社 会 动 荡 中 茁 壮 成 长 , 成 为 学 校 里 一 派 " 红 卫 兵 " 的 头 儿 。 他 很 少 回 家 , 回 来 时 则 全 副 红 卫 兵 时 髦 打 扮 : 褪 色 绿 军 装 和 军 帽 , 衣 服 口 袋 上 别 着 毛 像 章 , 臂 上 戴 着 红 袖 章 。 他 高 大 魁 梧 , 面 相 英 武 , 在 我 眼 中 宛 如 神 话 中 的 人 物 。 见 了 他 我 有 时 羞 涩 得 说 不 出 话 来 。
Two years later, in 1968, Jianguo left for Inner Mongolia with a group of other Red Guards. He was answering Chairman Mao’s call for the educated city youth to transform China’s poor countryside. My parents held a going-away party for him: I remember the din of a houseful of Red Guards talking, laughing, and eating, my mother boiling pot after pot of noodles, my father sitting silently in his study watching the teen-agers as though in someone else’s house, and Jianguo, seventeen years old, holding court like a young commander on the eve of battle. He invited his friends to take whatever they liked from my father’s library; many books were “borrowed,” including my mother’s favorite novel, “Madame Bovary,” never to be returned.
两 年 以 后 , 1 9 6 8 年 , 建 国 和 一 群 红 卫 兵 去 了 内 蒙 古 。 他 是 响 应 毛 主 席 的 号 召 , 知 识 青 年 上 山 下 乡 改 造 中 国 农 村 。 我 父 母 为 他 饯 行 : 记 得 那 天 家 里 挤 满 了 红 卫 兵 , 高 谈 阔 论 , 大 笑 , 吃 东 西 , 我 母 亲 煮 了 一 锅 又 一 锅 的 面 条 , 父 亲 坐 在 书 房 里 沉 默 地 看 着 这 些 年 轻 人 , 好 像 坐 在 别 人 的 房 子 里 。 1 7 岁 的 建 国 显 然 是 核 心 人 物 , 举 手 投 足 就 像 一 位 战 争 前 夜 的 年 轻 指 挥 官 。 他 告 诉 朋 友 们 : 父 亲 的 藏 书 里 , 看 中 什 么 就 拿 走 什 么 。 很 多 书 就 此 被 " 借 走 " , 包 括 我 母 亲 青 年 时 代 最 喜 欢 的 书 《 包 法 利 夫 人 》 , 此 后 再 无 影 踪 。
Aunt Zhong went to the railway station to see him off. When the train started leaving, she waved at her son. “But he acted as if I wasn’t there,” she told me. “He just kept yelling ‘Goodbye, Chairman Mao!’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really poisoned his mind.”
钟 阿 姨 去 火 车 站 送 他 。 火 车 启 动 , 她 朝 儿 子 挥 手 。 " 但 他 表 现 得 好 像 我 根 本 不 在 那 。 他 只 是 不 停 的 喊 : ' 毛 主 席 再 见 ! ' " 她 告 诉 我 。 " 他 中 文 革 的 毒 太 深 了 。 "
Millions of urban youngsters went to the countryside in those days, but not all of them were true believers: some felt pressure to show proper “revolutionary enthusiasm,” while others went because there were no jobs in the cities. Most of them, shocked by the poverty and backwardness of rural life, became disillusioned. And as the fever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waned, in the mid-nineteen-seventies, many returned home, getting factory jobs or going to university, which in those days depended not on your exam results but on your connections and political record.
那 时 候 , 成 千 上 万 的 城 市 青 年 去 了 农 村 , 但 并 非 人 人 都 有 真 信 仰 : 有 一 些 迫 于 压 力 , 要 表 现 自 己 的 " 革 命 热 情 " , 另 一 些 则 因 为 城 里 无 业 可 就 。 农 村 的 贫 穷 和 落 后 令 人 震 惊 , 大 部 分 知 青 都 幻 灭 了 。 1 9 7 0 年 代 中 期 , 文 革 热 度 减 退 , 知 青 纷 纷 回 城 , 当 工 人 , 或 者 到 大 学 读 书 , 不 过 当 时 读 大 学 不 是 通 过 考 试 , 而 是 看 政 治 出 身 和 政 治 表 现 。
Jianguo wasn’t among them. During the seven years he spent on a farm in Inner Mongolia, he had served as the village head and was popular among peasants. He was a good farmhand. He could drink as much baijiu, the hard northern liquor, as the locals could. He had married a former Beijing schoolmate and Red Guard, who stayed on because of him, and they were making a life for themselves in the countryside. The villagers ignored whatever “revolutionary initiatives” Jianguo tried to introduce, but his personality—honest, warm, generous—won him their affection.
建 国 不 在 其 中 。 他 在 内 蒙 古 农 区 干 了 七 年 , 当 了 村 长 , 很 受 农 民 欢 迎 。 他 干 农 活 是 一 把 好 手 , 喝 起 白 酒 来 抵 得 上 当 地 人 。 他 和 一 个 北 京 同 学 结 了 婚 , 她 为 他 留 了 下 来 , 两 人 一 起 在 农 村 过 着 自 己 的 日 子 。 村 民 们 虽 然 对 建 国 尝 试 的 各 种 " 革 命 实 践 " 毫 无 兴 趣 , 他 诚 实 温 暖 、 慷 慨 大 度 的 个 性 却 赢 得 了 他 们 的 友 情 和 爱 戴 。
In 1976, Mao die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ended, and Jianguo’s daughter was born. Jianguo named her Jihong (“Inheriting Red”). The next few years were critical in China: Deng Xiaoping began to steer the country toward reform and greater openness. The university entrance exam, which had been suspended for more than a decade, was reinstated; I was among those who took the exam and went to university, a welcome change from the farmwork to which I’d been consigned. But Jianguo seemed stuck in the earlier era. He framed a large portrait of Mao with black gauze and hung it on a wall of his home; he would sit in front of it for hours, lost in thought. His wife later told me that Jianguo spent two years grieving for Mao.
1 9 7 6 年 , 毛 泽 东 去 世 , " 文 化 大 革 命 " 结 束 了 。 建 国 的 女 儿 出 生 。 建 国 为 她 取 名 " 继 红 " 。 接 下 来 的 几 年 对 中 国 来 说 是 转 折 关 头 : 邓 小 平 开 始 掌 舵 中 国 , 使 它 转 向 改 革 开 放 。 废 弃 十 多 年 的 高 考 恢 复 了 , 我 是 通 过 考 试 进 入 大 学 的 人 之 一 : 当 时 我 下 乡 不 满 一 年 , 这 个 转 变 来 得 恰 是 时 候 。 但 建 国 似 乎 仍 旧 执 着 于 以 前 的 时 代 。 他 把 一 张 巨 大 的 毛 主 席 像 镶 上 黑 纱 , 悬 挂 在 家 里 墙 上 , 他 常 常 在 像 前 独 坐 很 久 , 陷 入 沉 思 。 他 妻 子 后 来 告 诉 我 , 大 约 有 两 年 时 间 , 建 国 都 在 悼 念 毛 泽 东 。
Jianguo eventually took a job with the county government of his rural outpost, working for the local party secretary, a Mongolian named Batu, who took a shine to the bright young Beijinger. Then Jianguo criticized one of Batu’s policy directives, which he saw as disastrous for the peasants, and even took Batu to task in front of a crowded cadre assembly. Jianguo lost his post and was placed under investigation. Condemned as a “running dog of the Gang of Four,” he was locked up in solitary confinement, allowed to read only books by Marx, Lenin, and Mao. Two years later, Batu left the county for a higher position, and Jianguo was released. He was given various low-level posts, and was never promoted.
建 国 最 终 接 受 了 当 地 县 政 府 的 一 个 职 务 , 为 县 委 书 记 巴 图 工 作 。 起 初 巴 图 很 赏 识 这 个 北 京 小 伙 子 的 才 干 , 可 建 国 后 来 却 批 评 起 巴 图 来 , 认 为 他 的 一 项 政 策 损 害 了 农 民 利 益 。 在 县 里 一 次 千 人 干 部 大 会 上 , 建 国 当 面 指 责 , 让 巴 图 下 不 了 台 。 他 很 快 被 免 职 , 在 审 查 中 被 定 为 " 四 人 帮 走 狗 " 。 他 被 隔 离 关 禁 闭 , 只 能 看 马 克 思 、 列 宁 、 毛 泽 东 的 书 。 两 年 后 , 巴 图 升 迁 它 地 , 建 国 才 被 放 出 来 。 他 在 地 方 上 先 后 当 过 各 种 小 干 部 , 但 从 此 再 没 受 到 提 拔 重 用 。
In 1985, when I was a graduate student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Columbia University, I went to visit him. After an eighteen-hour ride on a hard-seated train from Beijing, I arrived at a dusty little county station. The man waiting for me there looked like all the other local peasants hawking melons and potatoes from the back of their oxcarts. He was dressed like a peasant, spoke with a local accent, and had even developed a habit of squatting. His torpid movements suggested years of living in a remote backwater where nothing much ever happened.
1 9 8 5 年 , 我 在 哥 伦 比 亚 大 学 念 比 较 文 学 , 暑 假 回 国 时 去 内 蒙 看 他 , 坐 了 1 8 个 小 时 的 硬 座 火 车 才 到 了 一 个 尘 土 飞 扬 的 小 车 站 。 在 车 站 等 我 的 那 个 人 , 看 起 来 和 其 他 赶 着 牛 车 卖 瓜 卖 土 豆 的 当 地 农 民 没 什 么 两 样 。 他 穿 着 很 土 , 一 口 当 地 口 音 , 甚 至 养 成 了 没 事 就 蹲 着 的 习 惯 。 他 的 动 作 和 眼 神 迟 缓 , 一 举 一 动 都 流 露 出 久 居 一 潭 死 水 的 穷 乡 僻 壤 的 印 记 。
It was early 1989 when Jianguo’s wife finally prevailed on him to move back to Beijing. She was a practical woman, and she wasn’t reconciled to a life of rural squalor. She was the one who, driven by poverty, sewed Jianguo’s last piece of Red Guard memorabilia, a faded red flag bearing the guards’ logo, into a quilt cover. Now she was determined not to let their daughter grow up a peasant. For Jianguo, however, their return marked a humiliating end of a twenty-year mission. The idea of bringing revolution to the countryside had turned out to be a fantasy. He changed nothing there. It changed him.
建 国 的 妻 子 最 终 说 服 他 回 到 北 京 的 时 候 , 已 经 是 1 9 8 9 年 初 了 。 她 是 个 实 际 的 女 人 , 不 能 接 受 一 辈 子 在 农 村 过 穷 日 子 的 命 运 。 是 她 在 贫 困 的 岁 月 里 把 建 国 最 后 一 件 红 卫 兵 纪 念 品 - - - - 一 面 褪 了 色 、 印 有 他 们 那 个 造 反 派 标 记 的 旗 帜 缝 成 了 被 面 。 现 在 她 决 心 不 让 女 儿 变 成 农 民 , 可 对 于 建 国 来 说 , 返 回 北 京 等 于 给 他 2 0 年 的 精 神 历 程 划 上 了 屈 辱 的 句 号 。 改 造 农 村 的 革 命 理 想 成 了 虚 妄 的 幻 想 。 他 没 有 改 变 农 村 , 自 己 却 被 改 变 了 。
Four months after Jianguo’s return to Beijing, students started marching on Tiananmen Square. Going to the square each day, listening to the speeches and the songs, watching a new generation of student rebels in action—for Jianguo, it was a profoundly moving experience. Twenty years earlier, the Red Guards’ god was Mao. Now the idealistic kids in blue jeans and T-shirts had erected a new statue: the Goddess of Democracy.
建 国 回 到 北 京 没 有 几 个 月 , 天 安 门 的 学 生 游 行 就 开 始 了 。 每 天 去 广 场 听 演 讲 和 唱 歌 , 看 新 一 代 学 生 造 反 派 在 行 动 , 建 国 既 震 动 又 感 动 。 二 十 年 前 , " 红 卫 兵 " 的 神 是 毛 , 而 现 在 的 理 想 青 年 们 穿 着 牛 仔 裤 和 T 恤 , 树 立 了 一 个 新 雕 像 : 民 主 女 神 。
I was living in Beijing at the time and visited the square daily. Jianguo said little when we met, though he was evidently in turmoil. One afternoon, I asked him to join me while I visited a friend who was active in the protests. Outside on the square, my friend greeted me warmly and invited me to come inside the tent where a group of student leaders were meeting, but when Jianguo followed me he frowned and barred him: “No, not you!” I explained that the man was my brother. My friend looked incredulous. Here, in his native city, Jianguo stood out as a country bumpkin. And, in 1989, the democracy activists were members of an urban élite. My friend’s snobbery must have driven home the message to Jianguo: Stand aside. This is not your revolution.
我 那 时 住 在 北 京 , 每 天 都 去 广 场 。 我 们 碰 到 的 时 候 , 建 国 很 少 说 话 , 不 过 看 得 出 他 内 心 思 绪 万 千 。 一 天 下 午 , 我 去 见 一 位 广 场 上 的 活 跃 人 物 , 约 了 他 一 起 去 。 朋 友 对 我 笑 脸 相 迎 , 请 我 进 他 们 的 帐 篷 , 一 群 学 生 领 袖 正 在 里 面 开 会 。 建 国 跟 在 我 身 后 刚 要 进 去 , 朋 友 却 皱 着 眉 头 拦 住 了 他 : " 不 行 , 你 不 能 进 来 ! " 我 解 释 说 , 这 人 是 我 哥 哥 。 朋 友 听 了 大 吃 一 惊 。 北 京 生 北 京 长 的 建 国 , 如 今 看 起 来 却 像 一 个 十 足 的 乡 巴 佬 。 而 1 9 8 9 年 , 领 导 民 主 运 动 的 是 城 市 精 英 。 我 朋 友 的 势 利 态 度 明 确 告 诉 建 国 : 靠 边 站 吧 , 这 可 不 是 你 的 革 命 。
Soon, it was nobody’s revolution. What happened to the Tiananmen protesters on June 4th showed what awaited those who openly challenged the system. After the massacre, all government ministers were required to demonstrate loyalty to the Party by visiting the few hospitalized soldiers—“heroes in suppressing the counter-revolutionary riot.” The novelist Wang Meng, who was then the Minister of Culture, got out of it by claiming ill health and checking into a hospital himself. He was promptly removed from office.
没 过 多 久 , 那 场 革 命 不 再 属 于 任 何 人 。 天 安 门 抗 议 者 们 在 6 月 4 日 的 遭 遇 , 表 明 了 公 开 挑 战 体 制 的 人 会 是 什 么 下 场 。 屠 杀 之 后 , 所 有 政 府 官 员 都 被 要 求 去 看 望 几 位 住 院 士 兵 - - - - " 平 息 反 革 命 暴 乱 的 英 雄 " , 以 证 明 自 己 对 党 的 忠 诚 。 当 时 的 文 化 部 部 长 , 小 说 家 王 蒙 , 称 病 住 院 躲 过 这 一 要 求 。 他 迅 速 下 台 了 。
During the spring demonstrations, reporters for the People’s Daily had held up a famous banner on the street: “We don’t want to lie anymore!” It was a rare moment of collective courage. Two months later, they were forced to lie again. A journalist at the newspaper described to me how the campaign to purge dissent was conducted there: meetings were held at every section, and everybody had to attend. Each employee was required to give a day-by-day account of his activities during the Tiananmen period, and then to express his attitude toward the official verdict. “Every one of us did this—no one dared to say no,” he said, recalling the scene seventeen years later. “Can you imagine how humiliating it was? We were crushed, instantly and completely.”
在 那 个 春 天 , 《 人 民 日 报 》 记 者 们 曾 在 长 安 街 上 举 起 过 一 幅 著 名 标 语 : ' 我 们 不 想 再 撒 谎 ! ' 那 个 时 刻 弥 足 珍 贵 , 它 表 达 了 群 体 的 勇 气 。 两 个 月 后 , 他 们 被 迫 再 次 撒 谎 。 一 位 《 人 民 日 报 》 记 者 向 我 描 述 六 四 后 的 清 查 运 动 是 如 何 进 行 的 : 每 个 部 门 都 要 开 会 , 每 个 人 都 必 须 参 加 , 每 个 工 作 人 员 都 必 须 说 明 自 己 在 整 个 事 件 中 每 天 都 在 做 什 么 , 然 后 对 官 方 的 结 论 表 态 。 他 回 忆 起 十 七 年 前 那 个 场 景 : " 每 个 人 都 照 做 了 - - 没 有 人 敢 说 不 。 那 种 耻 辱 你 能 想 象 吗 ? 我 们 所 有 人 马 上 被 彻 底 击 垮 了 。 "
Among journalists and intellectuals, a brief interval of exhilaration had given way to depression and fear. Many withdrew from public life and turned to private pursuits. (A few, like me, moved to the United States or Europe.) Scholars embarked on esoteric research—hence the Guoxue Re, the early-nineties craze for studying the Chinese classics. A friend of mine, the editor of a magazine that had been an influential forum for critical reporting, turned his attention to cuisine and classical music.
在 记 者 和 知 识 分 子 中 间 , 短 暂 的 兴 奋 变 成 了 压 抑 和 恐 惧 。 很 多 人 退 出 公 共 舞 台 , 转 向 私 人 生 活 。 ( 有 一 些 , 比 如 我 , 去 了 美 国 或 者 欧 洲 。 ) 很 多 学 者 转 向 冷 僻 的 研 究 , 于 是 在 1 9 9 0 年 代 初 出 现 了 国 学 热 。 我 的 一 位 朋 友 , 某 杂 志 主 编 , 曾 经 主 持 一 个 很 有 影 响 力 的 论 坛 , 此 后 一 段 他 把 注 意 力 转 向 古 典 音 乐 和 饮 食 研 究 。
Meanwhile, Jianguo, whose residual faith in the Communist Party and in Mao had perished on June 4th, was adrift, both politically and personally.
建 国 对 共 产 党 和 毛 残 存 的 信 仰 在 6 月 4 日 彻 底 崩 溃 。 在 政 治 上 和 个 人 生 活 上 他 进 入 了 一 个 漂 泊 时 期 。
3.
The driver of the gypsy cab was a stocky man with a rugged, weather-beaten face, and wore a cheap, oily-looking blazer. He was leaning on a Jetta, smoking a cigarette, when I got out of the prison snack shop. On this particular afternoon, three years ago, I was the last visitor to leave. As soon as he saw me, he took one hard draw on the cigarette and flicked it away.
开 黑 车 的 司 机 是 一 个 敦 实 的 男 人 , 长 着 一 张 饱 经 风 霜 、 粗 犷 的 脸 , 穿 一 件 油 乎 乎 的 便 宜 外 套 。 三 年 前 那 个 下 午 , 我 走 出 监 狱 小 卖 部 时 , 他 正 斜 靠 在 一 辆 捷 达 车 上 抽 烟 。 我 是 那 天 最 后 一 个 离 开 的 探 视 者 。 他 看 到 我 , 就 猛 吸 了 最 后 一 口 烟 , 甩 掉 烟 头 。
“Good thing you’re still here,” I said as I got into the car, “or I’d have had a long walk to the bus stop.”
" 幸 好 你 还 在 这 儿 , " 我 进 车 之 后 对 他 说 : " 否 则 我 就 得 走 很 远 去 坐 公 交 车 了 。 "
“I was waiting for you,” he said simply, and started the engine.
" 我 等 着 你 呢 。 " 他 边 发 动 车 边 简 短 地 回 答 。
I told him my city address. “Thirty yuan,” he said. I agreed, and we were on our way. At the end of the long asphalt road, the car turned right, onto a wider street, passing enormous mounds of construction material. In the distance, a line of silos was silhouetted against the horizon. Though we were just a forty-minute drive from the city, everywhere you looked there were old factories, low piles of rubble, industrial-waste dumps, half-deserted farm villages on the brink of being bulldozed and “developed.” The farm I’d been sent to work on when I was in my late teens was just a few miles away.
我 告 诉 他 我 在 城 里 的 地 址 。 他 说 : " 三 十 块 钱 。 " 我 说 行 , 我 们 就 上 了 路 。 在 那 条 长 长 的 沥 青 路 尽 头 , 车 向 右 拐 弯 , 开 过 大 堆 的 建 筑 材 料 上 了 一 条 公 路 。 从 后 视 镜 里 看 得 到 不 远 处 一 排 高 大 的 筒 仓 耸 立 在 天 空 下 。 尽 管 离 城 不 过 4 0 分 钟 的 车 路 , 这 里 到 处 都 是 旧 工 厂 、 瓦 砾 堆 、 工 业 垃 圾 、 面 临 拆 迁 和 " 发 展 " 的 半 荒 芜 的 农 庄 。 我 十 七 岁 去 插 队 劳 动 的 村 子 离 此 不 过 几 里 路 。
I was in my usual post-visit mood: tired and unsociable. I closed my eyes, and drowsed until a sharp horn woke me. When I opened my eyes, there were cars everywhere: we had got off the expressway and had entered the maw of downtown traffic. We were hardly moving. It was about four o’clock, the beginning of rush hour.
和 每 次 探 视 之 后 一 样 , 我 的 情 绪 疲 惫 而 孤 僻 。 我 合 上 双 眼 打 起 瞌 睡 来 , 直 到 一 阵 尖 利 的 喇 叭 声 把 我 惊 醒 。 睁 眼 一 看 , 四 周 都 是 汽 车 , 我 们 已 经 下 了 高 速 公 路 陷 进 市 区 的 车 流 中 。 车 几 乎 是 在 蹭 着 走 。 大 约 是 下 午 4 点 , 堵 车 高 峰 期 开 始 了 。
“You were visiting your brother, weren’t you?” the driver asked.
" 你 探 的 是 你 哥 哥 吧 ? " 司 机 忽 然 问 。
My eyes met the driver’s in the rearview mirror. “How did you know?”
我 从 后 视 镜 里 看 着 司 机 : " 你 怎 么 知 道 的 ? "
“Oh, we know the Second Prison folks pretty well. My father used to work there. Your brother is a Democracy Party guy, right?”
" 噢 , 我 跟 二 监 的 人 很 熟 , 我 父 亲 以 前 在 那 儿 工 作 。 你 哥 是 民 主 党 的 , 对 不 对 ? "
“You know about them?”
" 你 知 道 他 们 ? "
“Oh, yes, they want a multiparty system. How many years did he get?”
" 知 道 , 他 们 想 搞 多 党 制 嘛 。 他 判 了 几 年 ? "
“Nine. He’s halfway through.”
" 9 年 , 他 已 经 坐 了 一 半 了 。 "
“Getting any sentence reduction?”
" 有 没 有 减 刑 ? "
“Nope, because he doesn’t admit to any crime.”
" 没 有 , 因 为 他 不 肯 认 罪 。 "
The driver spat out the window. “What they did is no crime! But it’s useless to sit in a prison. Is he in touch with Wuer Kaixi?”
司 机 朝 窗 外 啐 了 一 口 : " 他 们 根 本 就 没 罪 ! 但 是 坐 牢 管 什 么 用 ? 他 有 没 有 跟 吾 尔 开 西 他 们 联 络 联 络 ? "
This gave me a start. Wuer Kaixi was a charismatic student leader of Tiananmen Square, who, after years of exile in the United States, now lives in Taiwan. “No! How could he be?”
我 吃 了 一 惊 : 吾 尔 开 西 是 八 九 学 运 中 一 个 很 有 煽 动 力 的 学 生 领 袖 , 在 美 国 流 亡 数 年 之 后 , 现 在 住 在 台 湾 : " 当 然 没 有 ! 他 们 怎 么 可 能 有 联 系 ? "
“But you know some foreigners, don’t you? You should tell your brother to get out, and get together with the folks in America and Taiwan.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get some guns! How can you beat the Communist Party? Only by armed struggle!”
" 那 你 肯 定 认 识 一 些 外 国 人 吧 ? 你 应 该 叫 你 哥 哥 出 国 , 和 那 些 在 美 国 和 台 湾 的 人 聚 聚 。 最 重 要 的 是 得 弄 点 枪 ! 你 怎 么 才 能 打 得 过 共 产 党 ? 只 有 武 装 斗 争 啊 ! "
“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 I said, taken aback and trying to hide it. “But then China would be in a war. It would make for bloody chaos.”
" 您 这 观 点 倒 挺 有 意 思 , " 我 试 图 掩 饰 自 己 的 惊 讶 。 " 不 过 那 样 一 来 中 国 肯 定 又 要 流 血 打 内 战 、 天 下 大 乱 。 "
“That would be great!” the driver said.
" 那 才 好 呢 ! " 司 机 说 。
I was appalled. “If that happened, don’t you worry that the biggest victims would be ordinary people?”
我 很 震 惊 : " 可 真 要 打 起 仗 来 , 最 大 的 受 害 者 还 不 是 老 百 姓 吗 ? "
“The ordinary people are the biggest victims already!” the driver replied, his face mottled with fury. “You look at this city—at what kind of life the officials and the rich people have, and what kind of shitty life we have.”
" 老 百 姓 现 在 已 经 是 最 大 的 受 害 者 了 ! " 司 机 回 答 说 , 一 脸 愤 怒 。 " 你 就 看 看 北 京 吧 - - - - 当 官 的 和 富 人 过 的 是 什 么 日 子 , 我 们 过 的 又 是 什 么 样 的 倒 霉 日 子 。 "
During the next ten minutes, while navigating traffic on Chang’an Avenue, the driver told me about himself. He had worked in the same state plant for more than twenty years, first as a machine operator, later as a truck driver. Then, a few years ago, the plant went bankrupt and shut down. All the workers were let go with only meagre severance pay.
在 接 下 来 的 十 几 分 钟 里 , 我 们 堵 在 长 安 街 上 , 司 机 跟 我 说 了 他 自 己 的 经 历 。 他 在 一 个 工 厂 里 干 了 2 0 多 年 , 开 始 当 车 工 , 后 来 当 卡 车 司 机 。 几 年 前 , 工 厂 破 产 倒 闭 , 所 有 工 人 被 解 散 , 只 得 到 了 微 薄 的 遣 散 金 。
“But they must give you partial medical insurance,” I said. I was thinking about three high-school friends with whom I’ve stayed in touch over the years: all three women were state factory workers now in their forties, all were laid off, but all have since found new jobs, and are making more money than before. Two of them even own their homes.
" 他 们 总 得 给 你 一 部 分 医 疗 保 险 吧 , " 我 说 。 我 想 起 我 的 三 个 高 中 女 同 学 , 这 么 多 年 来 我 们 一 直 保 持 着 联 系 。 她 们 以 前 都 是 工 人 , 都 在 4 0 多 岁 的 时 候 因 为 厂 子 倒 闭 被 遣 散 , 但 后 来 他 们 全 都 找 到 了 新 工 作 , 钱 比 以 前 挣 得 还 多 , 其 中 两 个 甚 至 还 买 了 房 子 。
“The insurance is a piece of shit!” the driver replied. “It doesn’t cover anything. I’m scared of getting sick. If I’m sick, I’m done for. For twenty years we worked for them, and this is how they got rid of us!” He spat again. “You look at this city, all these fancy buildings and restaurants. All for the rich people! People like us can’t afford anything!”
" 那 保 险 屁 都 不 值 ! " 司 机 回 答 。 " 真 生 了 病 根 本 报 销 不 了 。 我 现 在 就 怕 得 病 , 一 病 就 完 蛋 了 。 给 他 们 干 了 2 0 多 年 , 现 在 他 们 就 这 样 把 我 们 给 打 发 了 ! " 他 又 朝 窗 外 啐 了 一 口 : " 你 看 城 里 这 些 高 楼 , 满 街 的 餐 馆 , 都 是 为 有 钱 人 准 备 的 。 像 我 们 这 样 的 人 什 么 都 买 不 起 ! "
On both sides of Chang’an Avenue, new skyscrapers and giant billboards stood under a murky sky. When it comes to architecture and design, most of this new Beijing looks like some provincial official’s dream of modernization. It’s clear that there is a lot of money in Beijing and a great many people are living better than before. But 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has widened. I wondered whether Jianguo, or someone like him, could be the kind of leader that people like this aggrieved cabdriver were waiting for. Under the banner of social justice, they could vent their rage against China’s new order.
在 长 安 街 的 两 旁 , 新 的 高 楼 大 厦 和 巨 型 的 广 告 牌 屹 立 在 晦 暗 的 天 空 之 下 。 要 论 建 筑 和 设 计 , 这 个 新 北 京 的 大 部 分 外 貌 就 像 实 现 了 某 些 地 方 官 的 现 代 梦 。 北 京 城 里 显 然 有 很 多 钱 , 很 多 人 生 活 得 比 以 前 好 很 多 。 但 是 贫 富 鸿 沟 也 拉 大 了 。 我 想 , 建 国 这 种 人 也 许 正 是 这 位 牢 骚 满 腹 的 司 机 这 种 人 所 期 待 的 领 袖 吧 。 至 少 他 们 可 以 聚 集 在 社 会 公 正 的 旗 帜 下 , 发 泄 自 己 对 中 国 现 状 的 愤 怒 。
4.
Despite the emotions that the Tiananmen massacre had awakened in Jianguo, he had a more pressing matter to deal with that year: he had to make a living. Legally, Jianguo and his wife were “black” persons: they had no residential papers, no apartment, no job. Worse still, they had no marketable skills. So for a period they stayed with relatives and took temporary jobs at an adult-education school that Jianguo’s younger brother, Jianyi, had started. Jianguo worked as a janitor, his wife as a bookkeeper. The school was a success, mainly because it offered prep courses for the 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 During the chill that followed Tiananmen, studying English was becoming ever more popular, and TOEFL was crucial for applying to foreign schools. Jianyi was growing rich, fast. It was an awkward reversal of roles. The two brothers had very different personalities: next to his serious, ambitious, and hardworking big brother, Jianyi was always viewed as a baby-faced “hooligan”: he goofed off at school, chased girls, and squandered his money on dining out and having a good time. But in the new China the free-spending playboy was thriving. At first, he’d wanted Jianguo to help him manage the business, but Jianguo declined; he preferred to have more time to read and think, and being a janitor allowed for that. “He is always interested in saving China, but he can’t even save himself!” Jianyi once said to me about Jianguo. I wondered how Jianguo felt about pushing a mop around for his little brother.
尽 管 六 四 屠 杀 唤 醒 了 建 国 , 那 一 年 他 却 面 临 着 更 紧 迫 的 事 情 : 他 得 谋 生 ! 从 法 律 上 说 , 建 国 和 他 妻 子 都 是 没 有 身 份 的 " 黑 人 " : 没 户 口 , 没 房 子 , 没 工 作 。 更 糟 糕 的 是 也 没 什 么 技 能 。 有 一 段 时 期 , 他 们 投 靠 亲 戚 , 在 建 国 的 弟 弟 建 一 开 办 的 一 所 成 人 教 育 学 校 里 做 临 时 工 。 建 国 看 大 门 , 他 妻 子 当 会 计 。 学 校 办 得 挺 成 功 , 主 要 是 做 英 语 考 试 的 补 习 课 程 。 六 四 事 件 之 后 , 学 英 语 变 得 更 热 门 , T O F E L 成 了 申 请 外 国 学 校 的 关 键 所 在 。 建 一 很 快 富 了 起 来 。 这 个 角 色 反 转 实 在 令 人 尴 尬 。 两 兄 弟 个 性 完 全 不 同 : 在 秉 性 严 肃 、 胸 怀 大 志 、 刻 苦 耐 劳 的 建 国 身 边 , 建 一 从 来 像 个 长 了 一 张 漂 亮 脸 蛋 的 " 小 混 混 " : 逃 学 、 泡 妞 、 有 钱 就 花 在 下 馆 子 和 享 乐 上 。 但 在 九 十 年 代 的 乱 世 里 , 游 戏 规 则 迅 速 变 化 , 这 位 " 花 花 公 子 " 却 如 鱼 得 水 。 一 开 始 , 他 想 让 建 国 帮 他 共 同 经 营 学 校 , 但 建 国 拒 绝 了 : 他 宁 可 把 时 间 花 在 阅 读 和 思 考 上 , 看 大 门 的 好 处 就 是 有 的 是 时 间 。 " 他 老 想 救 中 国 , 可 他 连 自 己 都 救 不 了 ! " 建 一 曾 这 样 跟 我 议 论 建 国 。 我 真 不 知 道 建 国 给 这 么 个 弟 弟 打 工 干 活 内 心 到 底 是 什 么 感 受 。
Jianguo didn’t stay on the job long. In the following decade, he moved frequently, from apartment to apartment, and from job to job, mainly low-level office work. But he seemed to have decided that he’d spent enough time reading and thinking; he was eager to try something bigger. After 1992, when the society was seized by an entrepreneurial fever, Jianguo tried a number of ventures. He got involved in a scheme to buy coal in the north and sell it in the south. He set up a factory producing a new licorice soda. (It tasted like cough syrup.) He ran business-training programs. But he always ended up either quitting the job or closing the shop. By the summer of 1997, the last time I saw him before he was arrested, he had filed for bankruptcy several times. His personal life was in disarray as well. He had divorced his wife of nearly twenty years and married a young, pretty girl from Inner Mongolia who worked in the soda factory. This second marriage lasted less than a year, collapsing as soon as the business did, and Jianguo ended up moving in with his daughter.
这 份 工 作 建 国 没 做 多 久 。 在 接 下 来 的 十 年 中 , 建 国 频 繁 搬 家 , 从 一 处 房 到 另 一 处 , 从 一 份 工 作 到 另 一 份 工 作 , 大 多 是 办 公 室 和 公 司 杂 役 。 他 似 乎 觉 得 自 己 的 阅 读 和 思 考 已 经 相 当 充 足 了 , 该 试 着 干 点 大 事 了 。 1 9 9 2 年 后 , 社 会 上 刮 起 一 股 下 海 热 潮 , 建 国 也 开 始 折 腾 起 一 联 串 的 生 意 。 他 倒 卖 过 煤 , 办 过 炼 油 厂 , 还 生 产 过 一 种 新 型 稠 酒 饮 料 ( 我 尝 过 , 那 味 道 实 在 不 敢 恭 维 , 喝 起 来 就 像 止 咳 糖 浆 ) , 做 过 商 业 培 训 。 但 无 一 例 外 , 他 总 以 关 门 大 吉 或 者 辞 职 不 干 收 尾 。 到 1 9 9 7 年 夏 天 , 他 被 捕 前 我 最 后 一 次 见 到 他 时 , 他 已 经 有 过 好 几 回 破 产 记 录 了 。 他 的 个 人 生 活 也 很 混 乱 , 和 共 同 生 活 了 二 十 年 的 妻 子 离 了 婚 , 又 和 稠 酒 厂 里 一 个 年 轻 漂 亮 的 内 蒙 女 孩 再 婚 。 这 第 二 次 婚 姻 维 持 了 不 到 一 年 , 就 和 他 的 生 意 一 起 垮 掉 了 。 最 后 建 国 结 束 了 动 荡 的 生 活 , 和 他 女 儿 继 红 住 在 了 一 起 。
By then, Jihong (“Inheriting Red”) had been renamed Huiyi (“Wisdom and Pleasure”). The girl attended a community college, and spent her time reading pulp romances and chatting with her girlfriends. But she was devoted to her father. When she graduated, in 1998, she got a job as a front-desk receptionist at the upscale Jinglun Hotel, and turned over half her salary to him. It was clear to both of them, by now, that he wasn’t cut out for business. Then, in 1998, Jianyi died, of a brain tumor, and Jianguo inherited his Beijing apartment. Finally, Jianguo had a place that he could call his own. With a home, and the help of his daughter, he was free to do what he wanted.
那 时 , 继 红 早 已 改 名 为 慧 怡 。 这 女 孩 上 了 一 所 普 通 的 大 学 学 习 酒 店 管 理 , 把 时 间 都 花 在 看 通 俗 小 说 、 和 女 友 聊 天 上 面 , 但 她 却 是 个 极 有 孝 心 的 女 儿 。 1 9 9 8 年 她 毕 业 后 , 在 高 档 的 京 伦 饭 店 找 到 一 份 前 台 的 工 作 , 马 上 把 每 月 工 资 的 一 半 交 给 父 亲 花 。 建 国 实 在 不 是 经 商 的 料 , 这 一 点 父 女 两 人 心 里 都 明 白 。 那 年 , 建 一 病 死 于 恶 性 脑 瘤 , 把 他 在 北 京 的 房 子 留 给 了 建 国 。 建 国 总 算 有 了 一 块 可 以 称 为 自 己 家 的 地 方 。 有 了 家 , 加 上 女 儿 的 经 济 援 助 , 他 终 于 可 以 自 由 地 做 自 己 想 做 的 事 了 。
That August, I received a long, wistful letter from Jianguo. Jianyi’s death, at the age of forty-four, was obviously a shock. “He’s gone, and the sense of life’s bitter shortness presses on me more urgently,” Jianguo wrote. “Yesterday was my forty-seventh birthday. Will my remaining twenty or thirty years also slip away in the blink of an eye?” Now he looked back on his existence:
那 年 8 月 , 我 收 到 建 国 一 封 长 信 , 笔 调 怅 惘 , 充 满 忧 思 和 怀 想 。 建 一 死 时 年 仅 4 4 岁 , 对 建 国 显 然 是 个 震 惊 和 打 击 。 " 他 走 了 , 我 也 更 紧 迫 地 感 到 人 生 的 苦 短 , " 建 国 写 道 。 " 昨 天 是 我 4 7 岁 生 日 , 我 剩 下 的 2 0 - 3 0 年 也 会 一 晃 而 过 ? " 他 开 始 回 首 自 己 的 往 昔 :
My whole life I have had a strong mind but my fate has not been good. Over the past few decades I have been fighting this fate, clenching my teeth and not crying. I am an idealist. For the ideal of democracy, I quit the Party; for the ideal of freedom, I quit my job, over and again; for the ideal of love, I divorced, over and again. To this day I am, intellectually, professionally, financially and emotionally, a “vagabond.” . . . The Chinese market is now in a slump, and the majority of businesses are not doing well. China, too, is floating in wind and storm, not knowing where it is heading. When will there be an opportunity for people like me to rise up with the flagpole of rebellion?
" 我 一 生 心 强 命 不 强 。 几 十 年 来 , 我 一 直 与 命 运 搏 斗 , 咬 紧 牙 , 不 流 泪 。 我 是 一 个 理 想 主 义 者 。 为 民 主 理 想 , 退 党 ; 为 自 由 理 想 , 辞 职 , 再 辞 职 ; 为 爱 情 理 想 , 离 婚 , 再 离 婚 。 至 今 是 一 个 在 思 想 上 、 事 业 上 、 经 济 上 、 感 情 上 的 ' 漂 流 者 ' . . . . . . 现 在 中 国 市 场 低 迷 、 萧 杀 , 企 业 多 数 不 景 气 , 中 国 也 在 风 雨 漂 泊 中 , 不 知 走 向 何 方 , 吾 辈 何 时 才 有 揭 竿 而 起 的 机 会 ? "
Jianguo hadn’t changed, I remember thinking with a vague sense of foreboding. Within the striving, clueless businessman was a rebel waiting for a new cause.
我 记 得 当 读 信 时 心 底 涌 上 隐 隐 不 祥 之 感 : 建 国 一 点 没 变 啊 。 在 一 个 四 处 出 击 、 四 处 碰 壁 的 生 意 人 的 内 心 , 埋 伏 着 一 个 造 反 者 , 他 在 等 待 着 新 的 宏 伟 大 业 和 又 一 轮 时 机 的 到 来 。
What I did not know was that Jianguo had already found it. A couple of years earlier, he had met a man named Xu Wenli, a former railway electrician and a veteran dissident from the Democracy Wall period. That was a brief political thaw in the late nineteen-seventies, when, on a wall at a busy intersection in the heart of Beijing, people put up posters, essays, poems, and mimeographed articles, attracting huge crowds who read and discussed what had been posted. (In late 1979, the government cracked down, and cleaned it up.) When a friend introduced Jianguo to Xu Wenli, he had just emerged from a dozen years in prison. The two men had passionate discussions about Chinese politics, but at first they also planned to go into business together. One idea was to start a car-rental company. They did some market surveys, and decided on their own business titles: Xu would be the chairman of the board, Jianguo the vice-chairman. In the end, the venture didn’t work out; a loan that Xu was counting on never materialized.
我 并 不 知 道 , 建 国 那 时 已 经 找 到 了 他 决 心 为 之 献 身 的 宏 伟 大 业 。 几 年 前 , 他 遇 到 了 一 个 叫 徐 文 立 的 人 , 徐 当 年 是 铁 路 上 的 电 工 , 也 是 " 西 单 民 主 墙 " 时 期 的 民 运 老 将 。 那 是 上 世 纪 七 十 年 代 末 短 暂 的 解 冻 期 , 当 时 , 在 北 京 市 区 中 心 的 西 单 路 口 , 人 们 用 大 字 报 的 形 式 在 墙 上 张 贴 了 各 种 油 印 的 政 论 、 海 报 、 散 文 、 诗 , 这 些 大 字 报 吸 引 了 无 数 人 的 目 光 和 讨 论 , 直 到 1 9 7 9 年 末 当 局 出 来 整 肃 和 清 除 了 西 单 民 主 墙 。 当 朋 友 把 徐 文 立 介 绍 给 建 国 时 , 徐 刚 在 监 狱 里 关 了 十 二 年 被 放 出 来 。 两 人 激 情 澎 湃 地 谈 论 中 国 政 治 , 但 一 开 始 他 们 也 策 划 着 一 起 做 点 生 意 。 其 中 一 个 想 法 是 开 家 租 车 公 司 。 他 们 做 了 一 些 市 场 调 查 , 还 自 封 了 两 个 人 在 公 司 里 的 头 衔 : 徐 将 任 董 事 会 的 主 席 , 建 国 任 副 主 席 。 但 这 个 策 划 后 来 也 没 有 了 下 文 : 徐 指 望 的 投 资 最 终 没 能 到 位 。
In early 1998, the atmosphere in China was unusually relaxed—the government was negotiating for membership in the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President Clinton was coming to visit—and small groups of dissidents in different cities decided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new mood, moving to form an opposition party. They settled on the name China Democracy Party. Xu assumed the title of the chairman of the C.D.P.’s Beijing branch, Jianguo that of the vice-chairman, the two reclaiming their business titles for a loftier cause. With peculiar daring, or naïveté, the officers of the C.D.P. decided to do everything openly: they tried to register the party at the civil-affairs bureau, they posted statements and articles on the Internet, they talked to foreign reporters. For a few months, the government allowed these activities, but, shortly after Clinton’s visit, in June, a crackdown began, and a first wave of arrests and trials took place. Xu Wenli, among others, received a thirteen-year sentence. Jianguo remained free but was followed by four security agents every day. He assumed the title of the party’s executive chairman and carried on: he called meetings and urged the few C.D.P. members who came to stand firm; he posted new statements on the Internet, expressing his political views and demanding the release of Xu Wenli and his other jailed comrades. When the police finally arrested Jianguo, in June of 1999, he had long been ready for them. He had even taken to carrying around a toothbrush.
1 9 9 8 年 初 , 中 国 的 环 境 异 乎 寻 常 地 宽 松 - - - - 政 府 正 谈 判 加 入 W T O ; 克 林 顿 总 统 来 访 。 于 是 各 省 各 地 持 不 同 政 见 者 的 小 群 体 们 跃 跃 欲 试 , 乘 机 筹 划 成 立 一 个 反 对 党 , 名 字 就 定 下 来 叫 中 国 民 主 党 ( C . D . P ) 。 徐 担 任 了 民 主 党 北 京 支 部 的 主 席 , 建 国 担 任 副 主 席 : 当 初 经 商 没 能 用 上 的 头 衔 , 这 回 两 人 把 它 用 到 了 更 崇 高 的 事 业 上 。 不 知 是 因 为 无 比 的 英 勇 还 是 出 于 天 真 , 民 主 党 人 们 决 定 公 开 地 做 一 切 事 情 : 他 们 前 去 民 政 局 为 C . D . P . 申 请 注 册 , 在 网 络 上 发 表 声 明 和 文 章 , 和 外 国 记 者 交 流 。 开 头 几 个 月 政 府 容 忍 了 这 些 行 为 , 但 克 林 顿 走 后 没 多 久 , 6 月 , 形 势 急 转 直 下 , 第 一 波 逮 捕 和 审 判 开 始 了 。 徐 文 立 被 判 1 3 年 。 建 国 虽 未 被 抓 , 但 每 天 有 4 个 安 全 局 的 人 跟 着 他 。 他 接 任 民 主 党 执 行 主 席 , 并 且 坚 持 活 动 : 他 召 开 会 议 力 劝 剩 下 不 多 的 C . D . P 党 员 们 稳 住 阵 脚 ; 他 在 网 上 发 表 声 明 , 陈 述 他 的 政 治 观 点 并 要 求 释 放 徐 文 立 和 其 他 被 捕 同 仁 。 1 9 9 9 年 6 月 , 当 警 察 最 终 逮 捕 建 国 时 , 他 早 已 一 切 准 备 就 绪 。 那 一 阵 他 甚 至 随 身 带 着 一 支 牙 刷 。
5.
“Heroic deeds are not appropriate to everyday life,” the Czech dissident Ludvík Vaculík wrote, in the nineteen-seventies. “Heroism is acceptable in exceptional situations, but these must not last too long.” Those words were born out by the tenor of post-Tiananmen Beijing. Over time, a semblance of normalcy returned. Throughout the nineteen-nineties, while new market reforms were launched and people’s energies were directed toward the pursuit of wealth, the Party established clear guidelines about which topics could be publicly discussed and which topics could not (such as the infamous “three Ts”: Tiananmen, Taiwan, and Tibet). As the economy boomed, the ranks of the educated élite splintered: some plunged into commerce, some—notably the economists and the applied scientists—built careers selling their expertise to the government and to corporations. Artists and scholars scrambled to adapt to the marketplace.
" 在 日 常 生 活 里 , 英 雄 行 为 会 显 得 不 合 时 宜 , " 捷 克 异 见 人 士 L u d v í k V a c u l í k 在 1 9 7 0 年 代 写 过 , " 英 雄 主 义 只 是 在 特 殊 情 境 下 才 被 接 受 , 但 它 不 会 持 久 。 " 天 安 门 事 件 之 后 的 中 国 印 证 了 这 些 话 。 随 着 时 间 的 流 逝 , 社 会 仿 佛 恢 复 了 正 常 。 整 个 1 9 9 0 年 代 , 新 的 市 场 改 革 启 动 了 , 人 们 的 精 力 全 都 投 向 聚 敛 财 富 , 党 为 了 掌 控 公 共 话 题 设 立 了 一 套 明 确 的 导 向 ( 比 如 著 名 的 " 三 T 禁 区 " : 天 安 门 、 台 湾 、 西 藏 ) 。 随 着 经 济 的 迅 速 发 展 , 知 识 精 英 群 体 分 化 了 : 一 些 下 海 经 商 , 另 一 些 - - - - 尤 其 是 经 济 学 者 和 应 用 科 学 方 面 的 专 家 - - - - 以 出 售 专 业 技 能 为 政 府 或 企 业 效 劳 。 艺 术 家 和 学 者 们 也 纷 纷 努 力 适 应 市 场 。
Gradually, a tacit consensus emerged, which was captured in the title of a book published in the late nineteen-nineties: “Gaobie Geming” (“Farewell, Revolution”). The book was written by two of the star intellectuals of the previous decade, Li Zehou, a philosopher and historian, and Liu Zaifu, a literary critic. Both men had been hugely influential figures during the movements that led up to Tiananmen. Both became involved with the Tiananmen demonstrations, and ended up liv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nineties. Yet their book was a scathing critique of the radicals and the revolutionaries. Looking back upon the past century of Chinese history, Li and Liu observed that attempts to bring about radical change had always resulted either in disaster or in tyranny. China was too big, its problems too numerous and complex, for any quick fix. Incremental reform, not revolution, was the right approach. In a separate article, Li also laid out four successive phases of development—economic progress, personal freedom, social justice, political democracy—that stood between China and full modernity. In other words, achieving real democracy wasn’t a matter of throwing a switch.
渐 渐 地 , 一 种 不 言 而 喻 的 共 识 产 生 了 , 正 如 上 个 世 纪 9 0 年 代 后 期 一 本 书 的 标 题 所 言 : 《 告 别 革 命 》 。 这 本 书 是 由 两 位 8 0 年 代 的 明 星 学 者 所 著 , 一 位 是 哲 学 家 、 历 史 学 家 李 泽 厚 , 一 位 是 文 学 批 评 家 刘 再 复 。 这 两 位 都 是 八 十 年 代 思 潮 中 影 响 极 大 的 人 物 , 而 那 些 思 潮 最 终 导 致 了 八 九 学 运 。这 两 人 都 卷 入 了 天 安 门 事 件 , 结 果 九 十 年 代 两 人 都 居 住 在 美 国 。 然 而 他 们 的 新 书 却 对 激 进 分 子 和 革 命 者 进 行 了 严 厉 的 批 判 。 回 望 上 个 世 纪 的 中 国 历 史 , 李 刘 二 位 观 察 到 , 激 进 的 改 革 试 验 最 终 总 是 导 致 灾 难 或 专 制 。 中 国 太 大 了 , 它 的 问 题 太 多 太 复 杂 , 不 能 速 战 速 决 。 渐 进 地 改 良 , 而 不 是 激 进 地 革 命 , 才 是 正 确 的 途 径 。 在 另 一 篇 文 章 里 , 李 甚 至 列 举 了 四 个 发 展 阶 段 - - - - 经 济 增 长 , 个 人 自 由 , 社 会 公 正 , 政 治 民 主 - - - - 中 国 走 向 全 面 现 代 化 不 可 能 逾 越 这 几 个 阶 段 。 换 句 话 说 , 真 正 的 民 主 不 可 能 一 蹴 而 就 。
These were the arguments of two smart, reasonable Chinese with liberal-democratic sympathies. And they struck a chord with other smart, reasonable Chinese who were equally sympathetic toward liberalism but increasingly uncomfortable with the idea of radical change. Though the book was published in Hong Kong, it gave voice to a subtle reconfiguration in the attitude of mainland élites during the nineties.
这 是 两 位 聪 明 、 理 性 并 同 情 自 由 民 主 的 中 国 人 的 观 点 , 这 种 观 点 在 很 多 聪 明 、 理 性 的 中 国 人 当 中 有 着 广 泛 的 共 鸣 , 他 们 认 同 自 由 主 义 , 却 越 来 越 不 赞 同 激 进 改 革 的 态 度 。 尽 管 这 本 书 是 在 香 港 出 版 , 但 是 它 折 射 出 内 地 精 英 的 态 度 在 9 0 年 代 发 生 了 微 妙 的 变 化 。
The new consensus was shaped by a curious combination of trends. Outside China, the exiled pro-democracy movement had foundered, beset by factionalism. Inside China, the tone for public life was Deng Xiaoping’s mantra “No debate”—that is, forget ideological deliberation and focus on economic development. While the technocrats moved to the politburo and pushed market reforms, the ideologues stayed in the propaganda ministry and tried to muffle voices of criticism. Meanwhile, the economy kept growing, at breakneck speed. As China integrated into the international marketplace, four hundred million Chinese were lifted out of poverty. A new affluent class began to emerge in the cities and coastal areas, where the younger generation, reared on the pop culture of consumerism, shied away from politics. As beneficiaries of the boom, they were generally “pro-China”; nationalist sentiments were growing. But “pro-democracy”? It’s unclear whether these young people cared enough to give it much thought.
新 的 共 识 是 由 许 多 潮 流 合 力 促 成 。 在 海 外 , 严 重 的 派 系 纷 争 侵 扰 了 流 亡 民 运 组 织 , 使 之 濒 于 瓦 解 。 而 在 中 国 , 公 众 生 活 的 基 调 是 邓 小 平 的 " 不 争 论 " - - - - 就 是 说 , 先 忘 掉 意 识 形 态 论 争 、 集 中 精 力 发 展 经 济 。 一 方 面 , 技 术 官 僚 进 入 政 治 局 掌 权 , 推 进 市 场 改 革 , 同 时 , 意 识 形 态 宣 传 家 们 留 守 中 宣 部 , 压 制 着 批 评 之 声 。 这 期 间 , 经 济 持 续 高 速 地 发 展 , 中 国 与 国 际 市 场 接 轨 使 得 4 亿 中 国 人 脱 离 了 贫 穷 , 一 个 新 兴 的 富 裕 阶 层 开 始 出 现 在 城 市 和 沿 海 地 区 , 这 些 地 方 的 年 轻 人 成 长 于 流 行 文 化 与 消 费 主 义 潮 流 , 远 离 政 治 。 作 为 经 济 繁 荣 的 受 益 者 , 他 们 都 是 " 挺 中 派 " , 民 族 主 义 在 滋 长 。 至 于 " 民 主 " , 倒 真 不 知 道 这 些 年 轻 人 会 对 这 种 问 题 有 多 少 关 注 。
So when Jianguo and his comrades formed the China Democracy Party, in 1998, they not only failed to grasp the limits of the government’s tolerance; they failed to take the measure of the national mood. For the most part, they lacked deep roots in any particular community; they weren’t well educated or connected to the country’s élites; and they had little contact with other liberals and reformers. A few, like Xu Wenli, were marginalized because of their former prison records and their continued refusal to recant or compromise. They had the courage of their convictions, and not much else. Some, like Jianguo, had tried to do something “constructive,” and join the entrepreneurial ferment, but got nowhere. They had, in short, lost their way in the new era.
所 以 , 当 建 国 及 其 同 道 在 1 9 9 8 年 成 立 中 国 民 主 党 的 时 候 , 他 们 不 仅 没 有 看 清 政 府 的 容 忍 底 线 , 也 没 有 准 确 地 估 测 到 国 人 的 心 理 。 最 主 要 的 是 , 他 们 缺 乏 深 厚 的 社 群 根 基 , 既 没 有 受 过 良 好 教 育 也 未 与 精 英 阶 层 进 行 沟 通 , 连 与 其 他 的 自 由 主 义 者 和 改 革 者 也 极 少 联 系 。 一 些 人 , 比 如 徐 文 立 , 有 坐 牢 前 科 又 坚 持 不 服 、 拒 绝 妥 协 , 结 果 被 边 缘 化 。 他 们 具 有 勇 气 和 信 念 , 除 此 之 外 却 乏 善 可 陈 。 一 些 人 , 例 如 建 国 , 曾 去 经 商 创 业 , 试 图 做 些 " 建 设 性 " 的 事 情 , 但 一 无 所 获 。 简 而 言 之 , 他 们 是 一 批 在 新 时 代 迷 失 的 人 。
When I first started visiting Jianguo in jail, I could tell, despite his disavowals, how much he cared about the outside world’s response to what he’d done, and to what had been done to him. So I tried to tell him every piece of “positive news” I could find. His eyes would light up, or he’d assume a look of solemn resolve. My task got harder as the C.D.P. faded from the news. In late 2002, Xu Wenli, the star dissident, was released on medical parole and was flown to the United States on Christmas Eve. Afterward, coverage of the other jailed C.D.P. members largely ceased.
起 初 去 探 监 的 时 候 , 尽 管 建 国 不 说 , 但 我 看 得 出 他 很 在 意 外 界 对 于 他 的 所 作 所 为 、 以 及 他 的 遭 遇 的 反 应 , 所 以 我 努 力 传 达 给 他 一 些 我 所 能 寻 觅 到 的 " 正 面 消 息 " 。 他 的 眼 睛 会 随 之 一 亮 , 或 者 神 色 庄 重 。 但 随 着 C D P 越 来 越 少 见 于 新 闻 媒 体 , 我 的 任 务 也 变 得 越 来 越 艰 难 。 2 0 0 2 年 底 , 徐 文 立 这 位 明 星 异 见 人 士 在 圣 诞 前 夕 以 保 外 就 医 被 释 放 并 立 即 飞 到 美 国 。 这 之 后 , 有 关 其 它 C . D . P 坐 牢 成 员 的 报 道 几 近 消 失 。
Once, I had a sobering conversation with a woman while waiting for the prison interview. She was visiting her younger brother, who had killed another man in a quarrel and had been sentenced to twenty years. “He was in the restaurant business and the guy owed him money,” she explained. “He was young, too rash.” She asked me what my brother had done. When I told her, she was flabbergasted. “Organizing a party?” she said, and blinked as though I were speaking in tongues. “I didn’t know our country still had political prisoners. I thought everyone here got in trouble because of something to do with money.”
有 一 次 , 在 等 候 探 视 的 时 候 我 与 另 外 一 个 家 属 聊 了 一 会 天 , 她 是 来 看 她 弟 弟 的 , 他 因 为 杀 人 被 判 了 2 0 年 刑 。 " 他 开 了 一 个 餐 馆 , 别 人 欠 他 的 钱 , " 她 解 释 说 , " 他 太 年 轻 、 太 冲 动 。 " 她 问 我 : 你 哥 哥 做 了 什 么 , 当 我 告 诉 她 原 委 之 后 , 她 惊 讶 极 了 : " 组 党 ? " 她 盯 着 我 上 下 打 量 仿 佛 我 讲 的 是 一 个 外 星 故 事 : " 咱 们 国 家 还 有 政 治 犯 啊 , 我 一 点 不 知 道 ! 我 以 为 都 是 为 钱 关 进 来 的 呢 。 "
The last time I saw the C.D.P. mentioned in a major publication was in March, 2002, in a profile in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The subject of the article was my friend John Kamm, a former American businessman who became a full-time campaigner for Chinese prisoners of conscience. The article dismissed the C.D.P. as “a toothless group of a few hundred members writing essays mainly for one another.” The line made me wince. The C.D.P. men could take pride in their status as “subverters” of a totalitarian state. And they could forgive their countrymen for not rising up with them: they are heroic precisely because most other people are not. But how could they face this verdict—of laughable irrelevance—from the Times, a symbol of the freedom and democracy for which they’d sacrificed everything? Toothless men writing for one another: the words were heartless. They were also true. And perhaps it didn’t much matter that these men were toothless because their powerful opponent had rendered them so; that they were writing only for each other because in China a message like theirs was not allowed to spread further. I felt like weeping. But I wasn’t sure whether it was because I was sorry for Jianguo or angry at him—for being such a fool. While he sits in his tiny cell, day after day, year after year, the world has moved on.
最 后 一 次 我 在 主 流 媒 体 看 见 C D P 被 提 及 是 在 2 0 0 2 年 三 月 , 那 是 《 纽 约 时 报 》 周 末 杂 志 的 封 面 头 条 。 这 篇 文 章 写 的 是 我 的 朋 友 约 翰 * 卡 姆 , 他 曾 经 是 一 个 美 国 商 人 , 后 来 变 成 了 一 个 全 职 为 中 国 政 治 犯 呼 吁 的 活 动 家 。 此 文 以 非 常 轻 蔑 的 口 气 提 到 C D P , 称 它 为 " 由 几 百 个 没 有 牙 齿 毫 无 打 击 力 的 成 员 结 成 的 一 个 组 织 , 所 写 的 文 章 只 是 彼 此 读 读 而 已 " 。 读 到 这 段 话 , 我 的 心 都 疼 得 抽 紧 了 。 被 称 作 极 权 国 家 " 颠 覆 者 " , C D P 成 员 们 可 以 为 此 自 豪 。 他 们 也 可 以 原 谅 没 有 跟 随 他 们 站 出 来 的 同 胞 : 他 们 之 所 以 是 英 雄 , 正 因 为 他 们 具 备 大 多 数 人 所 没 有 的 英 雄 气 概 。 但 对 这 讥 讽 他 们 无 用 而 可 笑 的 判 决 , 他 们 会 作 何 感 想 ? 这 判 决 竟 来 自 《 纽 约 时 报 杂 志 》 - - - - 民 主 自 由 的 象 征 之 一 , 而 他 们 正 是 为 民 主 自 由 的 理 想 牺 牲 了 一 切 ! 一 群 无 牙 无 力 的 人 写 文 章 给 彼 此 看 : 这 话 够 残 酷 的 , 同 时 也 说 出 了 真 相 。 事 实 上 , 他 们 之 所 以 无 牙 无 力 是 因 为 他 们 的 对 手 太 强 大 , 他 们 的 言 论 没 有 传 播 开 去 是 因 为 这 种 言 论 在 中 国 不 被 允 许 传 播 - - - - 但 也 许 这 些 都 无 所 谓 。 我 真 想 大 哭 一 场 , 但 我 不 知 道 是 为 建 国 感 到 难 过 还 是 生 他 的 气 - - - - 他 怎 么 这 样 傻 。 他 坐 在 他 那 间 狭 小 的 牢 房 里 , 日 复 一 日 , 年 复 一 年 , 而 世 界 早 已 风 云 变 幻 弃 他 而 去 。
6.
“You can’t say the world has forgotten about him,” John Kamm insisted, when we spoke not long ago. “I haven’t! I care about what happens to your brother!” We were drinking coffee in the lobby café of a Beijing hotel where John was staying during one of his trips to China.
" 你 不 能 说 世 界 已 经 遗 忘 了 他 , " 约 翰 * 卡 姆 坚 持 对 我 说 : " 我 就 没 有 ! 我 一 直 在 关 注 你 哥 哥 的 事 。 " 说 这 话 时 , 我 们 正 在 北 京 一 家 酒 店 大 堂 里 喝 咖 啡 , 约 翰 来 访 中 国 时 在 此 下 榻 。
John is, by his own description, “a human-rights salesman.” Formerly 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Chamber of Commerce in Hong Kong, he had a lucrative business career, with a chauffeured Mercedes, maids, and a condo in a prime location. Then, in the mid-nineteen-nineties, he gave all that up to become an advocate for political prisoners in China. Shuttling frequently between Beijing and Washington, D.C., and meeting with high-ranking officials on both sides, John uses everything in his power—hard data, personal connections, cajoling, name-dropping, bargaining—to make sure that the issue of Chinese political prisoners doesn’t go away.
约 翰 * 卡 姆 的 中 文 名 字 叫 康 原 。 用 他 自 己 的 话 来 说 , 他 是 一 个 " 人 权 推 销 员 " 。 他 曾 任 香 港 美 国 商 会 主 席 , 是 个 收 入 优 厚 的 商 人 , 有 专 职 司 机 替 他 开 奔 驰 , 有 女 仆 和 位 于 高 尚 住 宅 区 的 私 宅 。 但 在 1 9 9 0 年 代 中 期 , 他 放 弃 一 切 , 投 身 为 中 国 政 治 犯 呼 吁 的 活 动 。 他 长 年 频 繁 往 返 于 北 京 和 华 盛 顿 之 间 , 频 频 会 见 两 国 高 官 权 要 , 利 用 自 己 所 有 资 源 - - - - 无 可 争 议 的 数 据 、 广 泛 的 个 人 关 系 网 、 连 哄 带 劝 的 游 说 、 名 人 效 应 、 讨 价 还 价 - - - - 来 确 保 中 国 政 治 犯 这 个 话 题 不 会 被 人 淡 忘 。
He’s a big man with a sonorous voice, earthy humor, and gregarious charm. He’s also a devout Catholic with a missionary fervor, and his conversation glistens with Biblical cadences. (“Justice will flow down like a river and righteousness a mighty stream.”) He has been my main adviser on all questions concerning Jianguo and my prison visits, and if Jianguo has been treated better than some political detainees it’s probably because of John’s efforts. But he acknowledges that Jianguo’s name has fallen off the annual list of political prisoners compiled by various Western governments and watchdog groups. I once asked John what he would do if he were in Jianguo’s position. John thought for a moment and told me a story about what had happened in the late nineteen-forties when Bertolt Brecht, then liv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was subpoenaed by the 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 He agreed to testify, assured the committee that he had no sympathy for Communism, and was thanked for coöperating. Then he flew to Europe, and ended up in East Berlin, where he doesn’t seem to have given a second thought to anything he might have professed on the stand. “If I was arrested, I’d do exactly what Brecht did,” John told me. “I’d lie to save my ass. Then I’d have a life!”
约 翰 是 个 声 音 洪 亮 的 大 个 子 , 有 着 平 易 近 人 的 幽 默 感 和 天 生 的 社 交 魅 力 。 他 也 是 个 虔 诚 的 天 主 教 徒 , 有 传 教 士 般 的 使 命 感 , 言 谈 充 满 圣 经 警 句 般 美 妙 的 韵 律 。 比 如 他 会 说 : 正 义 之 河 , 急 流 直 下 , 道 义 之 川 , 强 不 可 阻 ( 意 译 ) 。 对 我 关 于 探 视 建 国 过 程 中 出 现 的 种 种 问 题 , 约 翰 提 出 过 很 多 意 见 和 指 导 。 如 果 说 建 国 得 到 了 比 其 他 一 些 政 治 犯 更 好 的 待 遇 , 这 大 概 要 感 谢 约 翰 的 关 注 努 力 。 但 是 , 约 翰 也 承 认 , 在 由 各 个 西 方 政 府 及 民 间 组 织 合 力 编 辑 的 政 治 犯 年 度 列 表 上 , 建 国 的 名 字 已 经 消 失 了 。 我 曾 问 约 翰 , 假 设 他 身 处 建 国 的 处 境 , 他 会 怎 么 做 。 约 翰 沉 思 片 刻 , 给 我 讲 了 一 个 2 0 世 纪 四 十 年 代 末 麦 卡 锡 时 期 , 发 生 在 德 国 剧 作 家 贝 尔 托 * 布 莱 希 特 ( B e r t o l t B r e c h t ) 身 上 的 故 事 。 布 莱 希 特 当 时 住 在 美 国 , 被 美 国 众 议 院 的 " 反 美 活 动 调 查 委 员 会 " 传 讯 。 布 莱 希 特 出 庭 作 证 , 澄 清 他 毫 不 同 情 共 产 主 义 , 委 员 会 为 此 感 谢 了 他 的 " 合 作 " 。 随 后 , 布 莱 希 特 立 即 飞 往 欧 洲 , 最 后 抵 达 东 柏 林 , 对 他 刚 在 美 国 传 讯 席 上 的 反 共 证 词 毫 不 惭 愧 。 " 如 果 我 被 捕 了 , 我 会 像 布 莱 希 特 那 样 做 的 " , 约 翰 对 我 说 : " 我 会 撒 谎 来 保 住 我 的 小 命 。 然 后 我 还 可 以 拥 有 我 的 生 活 ! "
I sighed. I consider John, who abandoned his career to devote himself to the plight of strangers in someone else’s country, to be an American hero. So, if even a man like him would do what was necessary to stay out of jail, why must my brother be so stubborn? Doesn’t it make more sense to chip at a wall, little by little, than to bash your head against it?
我 叹 息 了 。 在 我 心 中 , 约 翰 为 营 救 那 些 他 素 未 谋 面 的 异 国 人 士 而 放 弃 自 己 的 优 越 生 活 , 实 在 是 一 个 美 国 式 的 英 雄 。 如 果 像 他 这 样 的 人 也 会 做 一 些 不 得 不 做 的 事 来 不 至 于 陷 身 囹 圄 , 为 什 么 我 哥 哥 却 一 定 要 如 此 固 执 ? 一 点 一 点 的 剥 去 那 堵 墙 , 难 道 不 比 用 你 的 头 去 撞 它 要 更 有 实 际 意 义 么 ?
The harshest comments I have heard about Jianguo come from his own mother. “It’s not bravery,” she once told me. “It’s arrogance and stupidity. He’s had a hero complex from childhood. The problem is, he’s not a hero. He is a foot soldier who wants to be a general, but without the talent and the skills of a general.”
我 所 听 到 过 的 对 建 国 最 严 苛 的 评 论 却 来 自 于 他 的 生 母 。 " 这 不 是 勇 敢 , " 钟 阿 姨 曾 这 么 对 我 说 , " 这 是 狂 妄 和 愚 蠢 。 他 从 小 就 有 英 雄 情 结 。 问 题 是 他 并 不 是 英 雄 。 他 是 一 个 想 当 将 军 的 士 兵 , 可 以 冲 锋 陷 阵 , 但 没 有 将 军 的 才 智 。 "
Aunt Zhong was a beautiful woman when she was young. Purged as a “rightist” in 1957, she lost her job and labored in a camp for years. She is now a little white-haired woman in her seventies, with a kind smile and swollen, aching legs. She has no illusions about the Communist Party, but thinks that change can occur only slowly. In her view, the C.D.P. was “banging an egg against a rock.” She had tried to talk Jianguo out of his involvement in the C.D.P., by reminding him of his responsibilities to his own family. Jianguo had replied with a classical saying: “Zhong xiao bu neng liang quan”—“One must choose between loyalty and filial devotion.” Upset by Jianguo’s obstinacy, she did not visit him for two years after his arrest.
钟 阿 姨 年 轻 时 是 一 个 美 丽 的 女 人 。 1 9 5 7 年 , 她 被 打 成 右 派 , 失 去 职 务 , 在 牛 棚 里 劳 改 多 年 。 现 在 的 钟 阿 姨 已 经 是 一 个 鬓 发 斑 白 、 7 0 多 岁 的 小 老 太 太 了 , 她 笑 容 和 善 , 但 是 腿 脚 时 常 浮 肿 发 痛 。 尽 管 对 共 产 党 已 不 存 幻 想 , 她 还 是 认 为 变 化 只 能 慢 慢 发 生 。 在 钟 阿 姨 眼 里 , C D P 的 所 作 所 为 无 异 于 鸡 蛋 碰 石 头 。 她 曾 经 试 图 说 服 建 国 不 要 卷 入 C D P , 提 醒 他 对 于 自 己 家 庭 的 责 任 。 建 国 却 用 一 句 经 典 回 应 : " 忠 孝 不 能 两 全 。 " 钟 阿 姨 对 建 国 的 执 拗 彻 底 死 心 , 在 他 被 捕 之 后 的 头 两 年 里 都 没 有 去 探 望 过 他 。
Her exasperation is reciprocated. Aunt Zhong and I once went to visit Jianguo together. During the interview, we took turns speaking with him by phone. At one point, Aunt Zhong started talking about how China was too big a country to change quickly, how the situation was gradually improving and many things were getting better. I watched Jianguo’s face darken steadily, until he said something and Aunt Zhong handed the phone to me. As soon as I got on, Jianguo said in a voice shaking with emotion, “I don’t want to listen to her! She only makes me angry!”
建 国 对 他 母 亲 也 同 样 不 满 。 一 次 , 钟 阿 姨 和 我 一 道 去 探 视 , 两 人 轮 换 着 和 建 国 通 过 电 话 交 谈 。 钟 阿 姨 说 到 中 国 太 大 了 , 不 能 变 得 太 快 , 现 在 情 况 逐 渐 改 善 , 很 多 事 情 都 在 变 好 。 我 看 到 建 国 的 脸 色 越 来 越 阴 沉 , 他 终 于 开 口 说 了 几 句 话 , 钟 阿 姨 便 匆 匆 将 电 话 递 给 了 我 。 我 一 拿 起 听 筒 建 国 就 语 气 激 动 地 说 : " 我 不 想 听 她 说 话 ! 越 听 越 生 气 ! "
After the visit, I told Aunt Zhong about a conversation I’d had with Han Dongfang, a workers’-union activist who had been jailed after Tiananmen. When we met, Han had been living in Hong Kong for many years, hosting a radio call-in show on Chinese labor problems. His credentials as a dissident were impeccable: during his two years in jail, he was tortured, got violently sick, and nearly died. Refusing to yield, he staged a hunger strike. Unlike many Chinese dissidents, though, Han is decidedly urbane (stylish clothes, fluent English, polite manners) and reflective about his past and his personal weaknesses. He was critical of Chinese dissidents on the whole, including himself. “Please don’t get me started on that topic,” Han told me. “I don’t have anything nice to say about the lot.” He believed that many Chinese dissidents were afflicted with an inflated self-regard. “It’s a sickness so many of us are not aware of,” he said. But, Han said, one should not discuss these things with a dissident in prison. “Because to get through prison you need to mobilize all your strength, to be self-righteous and believe that you are a hero,” he said. “You need that kind of mental arrogance to prop up your spirit. You cannot afford self-doubt.”
那 次 探 视 之 后 , 我 给 钟 阿 姨 讲 了 韩 东 方 以 前 跟 我 的 一 次 谈 话 。 韩 东 方 是 一 个 工 会 活 动 家 , 在 八 九 事 件 后 被 关 押 。 我 们 碰 面 的 时 候 , 韩 已 经 定 居 香 港 多 年 , 主 持 一 个 关 于 中 国 劳 工 问 题 的 电 台 热 线 节 目 。 作 为 异 议 人 士 , 韩 的 声 誉 无 懈 可 击 。 他 在 狱 中 两 年 受 尽 折 磨 , 染 上 重 病 差 点 死 掉 。 但 他 不 曾 屈 服 , 毅 然 绝 食 抗 议 。 韩 一 点 不 像 我 见 过 的 其 他 中 国 异 见 人 士 , 他 衣 着 时 尚 , 举 止 得 体 , 一 口 流 利 的 英 语 , 并 且 对 自 己 的 过 去 和 弱 点 颇 有 反 思 。 韩 对 中 国 异 议 人 士 群 体 有 不 少 批 评 , 包 括 他 自 己 在 内 。 " 咱 们 还 是 别 谈 这 个 话 题 吧 " , 韩 对 我 说 , " 对 这 个 群 体 我 没 什 么 好 话 可 说 。 " 韩 认 为 很 多 中 国 异 议 人 士 太 自 我 膨 胀 、 自 我 中 心 , " 这 是 一 种 病 , 但 我 们 中 的 许 多 人 意 识 不 到 这 一 点 。 " 不 过 , 韩 又 说 , 最 好 不 要 对 正 在 坐 牢 的 异 议 人 士 讨 论 这 个 问 题 。 " 为 了 熬 过 监 狱 生 活 , 你 必 须 调 动 全 力 , 不 断 自 我 激 励 , 确 信 你 自 己 就 是 一 个 英 雄 。 你 需 要 这 种 心 理 上 的 自 大 甚 至 傲 慢 来 支 撑 你 的 精 神 。 你 此 时 绝 对 无 法 承 受 自 我 怀 疑 。 "
Aunt Zhong listened to what Han had told me, and accepted the point. She promised not to discuss politics again with Jianguo. “I just hope he will get through his term and come out in good health,” she said, shaking her head. “After that, maybe we can all have a good talk with him. I hope he will change his way of thinking and not get back in jail again.”
钟 阿 姨 表 示 接 受 韩 东 方 的 这 些 意 见 , 她 答 应 不 再 和 建 国 讨 论 政 治 。 " 我 只 是 希 望 他 能 顺 利 服 满 刑 期 , 健 康 出 狱 。 " 钟 阿 姨 边 说 边 摇 头 : " 出 来 以 后 , 也 许 咱 们 能 和 他 好 好 的 谈 一 谈 。 我 希 望 他 能 改 变 他 的 思 维 方 式 , 不 要 再 进 去 了 。 "
7.
The political landscape in China has grown more complex since the days of the C.D.P. crackdow After years of rapid growth, China is now the fourth-largest economy in the world, poised to surpass Germany and Japan before long, and widely expected to catch up with the United States around 2050. It has the highest foreign-currency reserve in the world. The transformation, however, has been accompanied by endemic corruption, environmental destruction, a widening income gap, and unravelling social services. The policies of President Hu Jintao and Premier Wen Jiabao have tempered some of these problems, by eliminating the agricultural tax, paying more attention to the “weaker communities,” and taking measures to curb graft. But there’s a growing sense that deeper accommodations must be made: on the one side is a swelling mass of disadvantaged people who bear the brunt of social inequity and want more reform and fairness; on the other is a large body of mid-level bureaucrats who are in a mercenary alliance with business interests and resist any structural change. Everyone knows that, in the political realm, something will eventually have to give.
自 从 民 主 党 被 镇 压 之 后 , 中 国 的 政 治 版 图 变 得 更 复 杂 了 。 经 历 了 多 年 的 快 速 发 展 之 后 , 中 国 现 在 已 经 是 世 界 第 四 大 经 济 体 了 , 并 且 正 在 逼 近 德 国 和 日 本 , 甚 至 被 普 遍 预 测 将 会 在 2 0 5 0 年 赶 上 美 国 。 中 国 同 时 还 拥 有 世 界 上 最 大 的 外 汇 储 备 。 但 是 , 伴 随 这 种 转 变 的 还 有 中 国 各 地 的 腐 败 , 环 境 恶 化 , 贫 富 差 距 拉 大 , 和 瓦 解 的 社 会 福 利 。 胡 温 政 府 在 相 当 程 度 上 缓 和 了 这 些 问 题 , 出 台 政 策 削 减 农 业 税 , 关 注 社 会 弱 势 群 体 , 采 取 措 施 惩 戒 以 权 谋 私 。 但 是 , 人 们 普 遍 意 识 到 , 政 府 需 要 有 更 深 层 次 的 改 变 和 适 应 。 一 方 面 是 饱 受 社 会 不 公 、 人 数 有 增 无 减 的 弱 势 群 体 , 这 些 人 要 求 改 革 和 公 平 ; 另 一 方 面 则 是 庞 大 的 中 层 官 僚 , 他 们 从 与 商 界 结 成 的 利 益 同 盟 中 获 利 甚 丰 , 因 此 抵 制 深 层 的 体 制 变 革 。 但 大 家 心 里 都 明 白 , 政 治 领 域 的 博 弈 和 改 革 早 晚 要 发 生 。
Agitation for political reform has, in the past four or five years, grown more assertive, while taking on more varied and artful forms: instead of using the fraught term ren quan (“human rights”), for example, people talk about fa zhi (“the rule of law”) and wei quan (“defending civil rights”) to discuss consumer rights or migrant-labor rights or private-property rights. Each year, there are more cases in which journalists expose corruption, lawyers take up civil-rights suits in court, scholars investigate the “blank spots” of history (the Sino-Japanese War, the great famine of 1959-62,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publishers defy taboos and print “sensitive” books. From time to time, a statement or a petition is signed by a group of people, though they usually take pains to present themselves as an assortment of individuals, rather than as an organization. Acts of this nature tend to be sporadic and spontaneous, although, with the rapid expansion of the Internet and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news travels fast, and the task of controlling information becomes more daunting. On the Chinese Internet, the voices of criticism are so diverse that censors face the equivalent of a guerrilla war with a thousand fronts. For every offender who gets caught and punished, a hundred get away. These critics can’t be easily located, isolated, and destroyed, the way the C.D.P. was.
最 近 四 五 年 里 , 政 治 改 革 的 呼 声 日 益 增 大 , 但 是 呼 吁 和 努 力 的 方 式 却 变 得 婉 转 多 样 , 几 乎 像 一 门 艺 术 。 法 制 和 维 权 , 已 经 取 代 了 人 权 这 个 敏 感 用 语 。 消 费 者 权 益 , 民 工 权 益 , 私 有 财 产 权 , 成 了 人 们 谈 论 的 焦 点 。 每 年 都 有 许 多 媒 体 新 闻 记 者 报 道 腐 败 案 例 , 律 师 为 民 权 案 件 出 庭 , 学 者 研 究 触 动 历 史 空 白 点 ( 诸 如 中 日 战 争 , 6 0 年 代 初 的 三 年 大 饥 荒 , 文 革 等 等 ) , 出 版 商 打 破 禁 忌 , 刊 印 敏 感 书 籍 。 时 不 时 会 听 见 又 一 个 请 愿 , 但 在 这 些 请 愿 书 上 签 名 的 往 往 是 一 组 个 人 , 大 家 都 谨 慎 地 避 免 成 立 组 织 。 这 类 行 动 往 往 是 自 发 的 和 零 散 的 , 但 随 着 网 络 的 普 及 , 新 闻 传 播 更 快 了 , 控 制 信 息 变 得 越 发 困 难 。 在 中 国 互 联 网 上 , 批 评 者 的 声 音 四 面 八 方 此 起 彼 伏 , 检 察 官 们 似 乎 在 和 千 千 万 万 的 小 股 游 击 队 作 战 。 一 个 犯 忌 者 被 抓 住 了 , 却 有 更 多 的 犯 忌 者 成 了 漏 网 之 鱼 。 这 些 批 评 者 已 经 不 再 像 C D P 那 样 容 易 被 抓 住 、 隔 离 而 消 灭 了 。
Meanwhile, globalization has made the government and the leaders more mindful of their own image. The official talk of “peaceful rising” and “building a harmonious society” in recent years reflects a softer approach in both international and domestic politics. On the whole, the political atmosphere in China really has eased, and people are a little less afraid. In private and in public, Chinese discussions of political reform are getting louder.
与 此 同 时 , 全 球 化 的 浪 潮 使 得 政 府 和 领 导 更 注 意 自 己 的 形 象 了 。 最 近 几 年 , 官 方 说 法 中 的 " 和 平 崛 起 " 和 " 构 建 和 谐 社 会 " 正 反 映 了 一 种 在 国 内 国 际 政 治 中 更 柔 和 的 身 段 和 态 度 。 总 体 而 言 , 中 国 的 政 治 气 氛 变 得 宽 松 了 , 人 民 也 变 得 不 再 那 么 害 怕 了 。 无 论 是 私 底 下 还 是 台 面 上 , 中 国 人 谈 论 政 治 改 革 的 声 音 正 变 得 越 来 越 响 了 。
So Aunt Zhong had a point when she told Jianguo that the situation in China is improving. And not everyone has forgotten the C.D.P. incident. Several of my liberal Chinese friends have told me that, thanks to men like Jianguo, who tested “the baseline” with their lives, others now know exactly how far they can push. As one of them, Cui Weiping, put it, “The officials think of us as moderates because of them. They are the reason we are not in prison. For this alone we are grateful.” Cui, a literary and film critic, has translated Havel’s essays into Chinese. She writes publicly about the need to build civil society in order to battle totalitarian culture. She respects men like Jianguo but says that “real change will come from small, ignoble places. Social movements, not the élite or lone heroes, are going to make history.”
所 以 钟 阿 姨 对 建 国 说 的 话 是 有 道 理 的 : 中 国 的 现 状 的 确 正 在 不 断 改 进 。 而 且 , 也 并 不 是 所 有 人 都 已 经 忘 记 了 C D P 事 件 。 有 几 位 自 由 派 的 中 国 朋 友 就 对 我 说 , 正 因 为 有 象 建 国 这 样 的 人 敢 于 " 以 身 试 法 " 触 犯 底 线 , 其 他 人 才 会 明 白 究 竟 他 们 能 够 在 底 线 之 上 推 进 多 少 。 正 如 其 中 一 位 崔 卫 平 所 说 的 : " 正 因 为 有 了 他 们 , 官 方 才 认 为 我 们 是 温 和 的 。 由 于 他 们 , 我 们 才 不 至 于 坐 牢 。 仅 仅 因 为 这 一 点 , 我 们 就 该 心 存 感 激 。 " 崔 是 一 个 文 学 和 电 影 评 论 家 , 她 将 哈 维 尔 的 作 品 翻 译 成 中 文 , 还 公 开 发 表 文 章 倡 议 建 立 公 民 社 会 以 抗 衡 极 权 文 化 。 崔 十 分 尊 敬 建 国 这 样 的 人 , 但 她 也 说 : " 真 正 的 变 化 是 在 许 多 微 小 、 被 人 忽 视 的 地 方 发 生 的 。 创 造 历 史 的 不 是 孤 胆 英 雄 和 精 英 , 而 是 社 会 运 动 。 "
Another prominent liberal figure, Xu Youyu, a philosopher at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and a forceful advocate of political reform, told me that he would never make “foolish decisions” such as those made by the C.D.P. founders. “It was stupid in terms of political strategy,” he said. Xu, who is well-versed in Western analytical philosophy and liberal theory, emphasizes the importance of “rational analysis” before taking any action. “Perhaps they were eager to set a record—to be the first to openly form an opposition party in Communist China,” Xu said. “If that’s what motivated them, it’s the sort of human weakness I could forgive.” Like Jianguo, Xu had been a Red Guard, and he has written a candid and moving memoir abou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with soul-searching reflections on his own youthful delusions. He signed a copy for Jianguo and asked me to bring it to him. Not surprisingly, the censor at the prison book desk rejected it.
另 一 位 著 名 的 自 由 主 义 人 物 、 中 国 社 科 院 哲 学 所 的 徐 友 渔 , 是 政 治 改 革 的 强 力 呼 吁 支 持 者 , 但 他 也 曾 对 我 说 , 他 绝 对 不 会 做 出 C D P 创 办 者 们 那 种 " 傻 瓜 决 定 " 。 他 说 : " 从 政 治 策 略 的 角 度 看 , 那 是 很 愚 蠢 的 。 " 徐 对 西 方 分 析 哲 学 和 自 由 主 义 理 论 很 有 研 究 , 强 调 行 动 之 前 " 理 性 分 析 " 的 重 要 性 。 " 也 许 他 们 急 于 创 造 纪 录 , 想 成 为 在 共 产 党 中 国 公 开 成 立 第 一 个 反 对 党 的 人 。 如 果 这 是 他 们 的 动 机 , 这 种 人 性 弱 点 属 于 我 可 以 理 解 和 谅 解 的 那 一 种 。 " 和 建 国 一 样 , 徐 当 年 也 曾 是 红 卫 兵 , 他 写 的 文 革 回 忆 录 坦 诚 感 人 , 深 刻 反 思 了 自 己 青 年 时 代 的 种 种 幻 象 。 徐 将 回 忆 录 题 赠 建 国 , 托 我 探 监 时 带 去 。 不 出 所 料 , 此 书 没 能 通 过 监 狱 书 籍 审 查 官 那 一 关 。
But Jianguo isn’t an educator, like Xu. He’s a man of action. The C.D.P. founders are all men of action, and history has not been kind to them. I remember something I heard a Chinese C.E.O. once say: “The person who takes one step ahead of others is a leader. The person who takes three steps ahead of others is a martyr.” The C.D.P. men are martyrs. I used to console myself with the old Chinese saying “Bu yi chengbai lun yingxiong”—“Do not judge a hero by victory or defeat.” Yet Jianguo also seems a mulish simpleton, a man with a black-and-white vision of politics, oblivious of all shades of gray, not to mention the rainbow of hues that you’d need to paint a semblance of Chinese life today. In other moods, I would think of Confucius’ remark about one of his disciples, Zilu: “He has daring, but little else.”
如 果 说 徐 友 渔 是 教 育 者 , 建 国 则 是 实 干 家 。 C D P 的 所 有 成 员 都 是 实 干 家 , 但 历 史 对 他 们 并 不 慈 悲 。 记 得 某 位 中 国 企 业 家 说 过 : " 走 在 众 人 前 面 一 步 的 人 是 领 袖 , 走 在 众 人 前 面 三 步 的 人 是 烈 士 。 " C D P 的 成 员 正 是 这 样 的 烈 士 。 我 用 " 不 以 成 败 论 英 雄 " 的 中 国 老 话 来 自 我 安 慰 。 但 建 国 有 时 确 实 象 骡 子 般 固 执 简 单 , 对 政 治 的 看 法 非 黑 即 白 , 漠 视 灰 色 地 带 , 更 别 说 中 国 今 天 的 现 状 是 如 彩 虹 般 多 姿 多 彩 难 以 名 状 。 在 情 绪 不 好 的 时 候 , 我 会 想 起 孔 子 对 他 的 学 生 子 路 的 评 语 : 由 也 好 勇 过 我 , 无 所 取 材 。
Neither attitude seems quite right to me now. I recall a conversation I had with Perry Link, a distinguished China scholar at Princeton, about Wei Jingsheng. Wei is Jianguo’s personal hero, a legendary figure in the Chinese democracy movement. Back in 1978, when he was a twenty-eight-year-old electrician, Wei had the audacity to post essays on the Democracy Wall demanding democratization; Deng Xiaoping, he said, was a dictator. Wei was charged, absurdly, with “leaking state secrets,” and sentenced to fifteen years in prison. During his time behind bars, through sickness and periods of solitary confinement, he never backed away from his views. Once he had been released, he immediately resumed his pro-democracy writing and activities, and was sent back to prison. After serving two years of a fourteen-year sentence, he was freed, ostensibly for “medical reasons,” and flown to the United States, where he kept up his personal campaign agains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he West must not be fooled by its reforms, he warns, for the Communist Party will never change its true nature. What’s certain is that Wei will never change. Over time, many of his early admirers have come to see him as a man with a simplistic, static vision of China and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fact, the Party appears to be far more agile and adaptive than Wei Jingsheng.
现 在 , 我 觉 得 这 两 种 态 度 都 不 大 对 头 。 我 曾 与 林 培 瑞 ( P e r r y L i n k ) 谈 起 过 魏 京 生 。 林 培 瑞 执 教 于 普 林 斯 顿 大 学 , 是 一 位 出 色 的 汉 学 家 , 而 魏 则 是 建 国 心 目 中 的 英 雄 , 也 是 中 国 民 运 中 一 个 传 奇 人 物 。 1 9 7 8 年 , 魏 只 是 一 个 2 8 岁 的 电 工 , 却 居 然 有 胆 量 在 民 主 墙 上 贴 大 字 报 要 求 民 主 , 直 斥 邓 为 独 裁 者 。 更 为 荒 谬 的 是 , 魏 因 此 被 捕 , 罪 名 却 居 然 是 " 泄 露 国 家 机 密 " , 换 来 1 5 年 的 刑 期 。 漫 长 的 监 狱 生 活 和 疾 病 都 不 曾 动 摇 魏 的 信 念 , 刚 获 释 放 , 魏 立 刻 重 新 投 入 民 运 , 不 久 再 度 入 狱 , 被 判 十 四 年 。 两 年 后 他 以 " 保 外 就 医 " 的 名 义 被 飞 到 美 国 , 在 那 里 继 续 与 中 国 政 府 抗 争 。 魏 警 告 西 方 , 不 要 被 中 国 改 革 所 迷 惑 , 因 为 共 产 党 永 远 不 会 改 变 其 真 正 本 质 。 但 其 实 永 远 不 会 改 变 的 是 魏 京 生 。 随 着 时 光 流 逝 , 许 多 魏 当 年 的 崇 拜 者 都 认 识 到 魏 对 中 国 的 看 法 是 一 成 不 变 和 简 单 化 的 。 事 实 上 , 共 产 党 远 比 魏 京 生 身 段 灵 活 , 更 加 能 够 与 时 俱 进 。
I told Perry about my ambivalence toward people like my brother and Wei. I admired their courage, their deep sense of justice, but felt uncomfortable with their almost religious sense of self-certainty. “People like Wei Jingsheng are like the North Pole,” he told me. “They are frozen, but they define a pole.”
我 把 自 己 对 哥 哥 和 魏 的 矛 盾 想 法 告 诉 了 林 培 瑞 : 我 敬 佩 他 们 的 勇 气 和 深 切 的 正 义 感 , 但 很 难 赞 同 他 们 对 自 己 观 点 那 种 近 乎 宗 教 式 的 确 信 。 林 培 瑞 说 : " 魏 京 生 这 种 人 就 像 北 极 , 他 们 已 经 冰 冻 了 , 但 他 们 代 表 着 一 极 。 "
Yes, I thought, my brother is frozen, with his unchanging, unchangeable vision of what is to be done. He reduces a vast, complicated tangle of problems to a single point source of evil: the Communist Party. End one-party rule, and the evil is eradicated. Even as he is locked up, he has locked the world out, refusing to listen to anything that disturbs his convictions, closing his eyes to a reality ridden with contradictions, ambiguities, and possibilities. For all this, Perry is right: people like Jianguo define a pole.
我 想 : 是 啊 , 哥 哥 已 经 冰 冻 了 , 他 的 世 界 观 不 会 改 变 也 不 可 能 改 变 了 。 他 将 一 堆 巨 大 复 杂 犬 牙 交 错 的 问 题 简 化 为 一 个 万 恶 之 源 : 共 产 党 。 结 束 一 党 专 制 , 罪 恶 就 会 被 根 除 。 他 被 关 进 监 狱 , 而 他 也 把 世 界 关 在 门 外 , 充 耳 不 闻 那 些 可 能 动 摇 自 己 信 念 的 声 音 , 闭 眼 不 看 那 个 自 相 矛 盾 、 模 糊 不 定 、 却 充 满 种 种 可 能 性 的 真 实 世 界 。 但 也 正 因 如 此 , 林 培 瑞 说 得 对 : 象 建 国 这 样 的 人 代 表 着 一 极 。
And, of course, those who locked him up are on the wrong side of history. Liu Ge, a friend who is a partner at an illustrious Beijing law firm, likes to remind me of this. “All the countries that have succeeded in modernization have a multiparty system, while those sticking to one-party rule are losers,” Liu said. “Democracy makes a country win and dictatorship makes a country lose. The rulers today want to make China better, and they have done a lot of things well, but they cannot face their ugly past, how they turned China into a place with a hundred holes and a thousand wounds,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Great Leap Forward, and so on. So they are not confident enough to take radical critics like your brother.”
当 然 , 那 些 将 他 关 进 监 狱 的 人 , 是 站 在 了 历 史 错 误 的 一 边 。 我 有 一 位 在 北 京 开 律 师 事 务 所 的 大 律 师 朋 友 叫 刘 歌 , 就 爱 这 么 提 醒 我 : " 历 史 上 所 有 现 代 化 成 功 的 国 家 , 都 是 多 党 制 的 国 家 , 所 有 顽 固 坚 持 一 党 制 的 国 家 , 最 终 都 将 失 败 。 结 论 很 明 显 : 民 主 使 一 个 国 家 强 大 , 独 裁 只 会 使 一 个 国 家 失 败 。 今 天 中 国 的 统 治 者 们 想 让 中 国 变 得 更 好 , 而 且 他 们 也 的 确 干 得 不 错 。 问 题 是 他 们 至 今 无 法 面 对 自 己 丑 陋 的 过 去 , 无 法 承 认 正 是 他 们 从 大 跃 进 到 文 革 , 把 中 国 搞 得 这 样 百 孔 千 疮 。 他 们 到 现 在 还 没 有 足 够 的 自 信 , 所 以 接 受 不 了 象 你 哥 哥 这 样 激 进 的 批 评 者 。 "
Gradually, though, I have come to feel a certain degree of impatience with the impulse to see Jianguo mainly through the lens of Chinese politics. I’d rather see my brother not as an integer in the realm of political calculation but as a flawed but admirable human being, with perhaps one striking oddity—his uncompromising insistence on upholding his idealism at any cost. A novelist friend of mine who has listened to me talk about Jianguo over the years once compared him to the creatures she’d seen in the 2005 documentary “March of the Penguins.” “The penguins are silly, laughable creatures—they are fat, they waddle, they fall on their belly, and they are single-minded,” she said. “But when they are in the water they are beautiful! What your brother does politically is absurd, but his idealism and his courage in their purity are beautiful.”
不 过 , 我 渐 渐 不 愿 只 从 中 国 政 治 这 个 角 度 来 评 价 建 国 。 我 不 愿 把 哥 哥 看 作 政 治 棋 盘 上 的 一 个 小 筹 码 , 而 宁 愿 把 他 看 作 一 个 身 有 瑕 疵 但 令 人 钦 佩 的 人 。 哥 哥 身 上 有 一 种 品 质 的 确 不 同 凡 响 : 为 了 理 想 他 可 以 拒 绝 妥 协 , 并 且 不 惜 一 切 代 价 。 一 位 美 国 作 家 朋 友 劳 瑞 · 西 格 尔 ( L o r e S e g a l ) , 曾 听 我 反 复 说 起 建 国 的 事 , 于 是 有 一 天 她 就 用 2 0 0 5 年 那 部 " 企 鹅 的 远 征 " 的 纪 录 片 来 打 比 喻 。 " 企 鹅 是 一 种 笨 拙 可 笑 的 动 物 : 肥 胖 , 一 根 筋 , 步 履 蹒 跚 , 常 常 一 跤 跌 得 嘴 啃 泥 。 但 是 , 只 要 一 到 水 里 , 他 们 的 泳 姿 多 么 优 雅 美 丽 ! 你 哥 哥 政 治 上 的 想 法 和 作 为 很 荒 唐 , 但 他 的 理 想 主 义 和 他 的 勇 气 , 因 为 如 此 纯 洁 而 如 此 淳 美 。 "
Maybe the question of whether Jianguo is a hero or a fool is beside the point. Above and beyond the consequences of his action is the moral meaning of his action. By keeping his promise to himself, he has fulfilled his own vision of a righteous life, his own sense of purpose. During one of my prison visits, I mentioned that a former classmate of Jianguo’s, an expert on rural issues, had just won a prestigious official award. “That’s good,” Jianguo replied. “He helps the reform from within the system. I’m outside the system. There are a lot of big intellectuals who can help reform with their knowledge. I don’t have enough systematic education to do that. But people like us have a role to play, too.” He smiled at me. “Character is fate. Just remember this: your brother is a simple, old-fashioned, outdated, and stubborn man. Once I make up my mind, I stick to it.” In the past few years, he has lost much of his hair, and a recent attack of shingles had left some scabs on his forehead, but his face was as serene as I’d ever seen it.
建 国 究 竟 是 一 个 傻 子 还 是 一 个 英 雄 , 也 许 这 问 题 无 关 紧 要 。 他 行 动 的 道 德 涵 义 早 已 远 远 超 越 了 他 行 动 的 效 果 。 通 过 坚 守 承 诺 , 他 已 经 求 仁 得 仁 , 此 生 无 憾 。 有 一 次 探 监 时 我 对 建 国 提 起 他 的 一 位 中 学 同 学 温 铁 军 , 如 今 是 三 农 问 题 专 家 , 最 近 还 获 得 官 方 的 特 殊 嘉 奖 。 建 国 回 应 道 : " 那 很 好 啊 。 他 是 体 制 内 改 革 派 , 我 是 体 制 外 的 。 有 很 多 大 知 识 分 子 可 以 用 他 们 的 知 识 推 动 改 革 。 我 没 有 受 过 足 够 的 系 统 教 育 , 但 我 们 这 样 的 人 , 也 可 以 起 作 用 。 " 说 到 这 , 建 国 向 我 微 笑 : " 性 格 决 定 命 运 。 你 要 记 住 : 你 哥 哥 是 一 个 简 单 、 老 式 、 过 时 、 固 执 的 人 。 一 旦 我 下 定 决 心 , 我 会 坚 定 不 移 。 " 这 几 年 来 , 他 掉 了 许 多 头 发 , 最 近 一 次 带 状 疱 疹 的 发 作 在 他 前 额 上 留 下 几 块 疤 , 但 他 的 神 色 却 比 以 往 越 发 安 详 宁 静 。
With a year and a half to go, Jianguo has started talking about how many books he’d like to finish reading. “Really, it’s not bad here,” he assured me recently. “I’ll get out in 2008, and if you are in Beijing then we’ll watch the Olympics together.” We spoke about several of our Shanghai cousins, all successful businessmen and lawyers. “I’m very happy they do well in their business,” Jianguo said. “But each person has his own goal. To achieve democracy in a country, some people must offer their blood and lives in the struggle. Look at South Korea, or Taiwan: there had been so many crackdowns, so many prisoners. But, wave after wave, individuals rose up. They gave their lives to pave the way to their democracy.”
离 刑 满 只 有 一 年 多 了 , 建 国 开 始 谈 论 还 有 多 少 书 他 想 在 出 狱 前 看 完 。 " 真 的 , 这 里 其 实 不 错 , " 他 竭 力 让 我 放 心 , " 我 会 在 2 0 0 8 年 出 去 , 如 果 那 时 你 在 北 京 , 我 们 可 以 一 起 看 奥 运 会 。 " 我 们 谈 起 了 几 个 在 上 海 的 表 兄 弟 , 都 是 一 些 成 功 的 商 人 和 律 师 。 " 我 很 高 兴 他 们 能 这 样 成 功 , " 建 国 由 衷 地 说 , " 但 是 , 人 各 有 志 。 一 个 国 家 要 想 实 现 民 主 , 总 得 有 一 些 人 甘 愿 为 此 流 血 牺 牲 。 看 看 人 家 南 韩 , 还 有 台 湾 , 多 少 次 的 镇 压 , 抓 过 多 少 政 治 犯 。 但 是 , 一 波 接 着 一 波 总 有 人 站 起 来 , 前 仆 后 继 , 他 们 是 用 生 命 铺 平 了 那 条 通 往 民 主 的 路 。 "
His eyes were intent, his gestures expansive; for a moment, you could tell, he had even forgotten that he was in prison. “China is a huge country,” he went on. “We have 1.3 billion people. We ought to have at least a few men who are willing to do this.”
在 那 一 刻 , 建 国 目 光 坚 定 、 姿 态 豪 迈 , 似 乎 忘 记 了 自 己 身 在 牢 中 。 " 中 国 这 么 大 一 个 国 家 , 有 1 3 亿 人 口 , 我 们 总 该 有 几 个 人 愿 意 去 做 这 件 事 吧 。 "
建國說;他只想證明我黨是不是說謊,因此就成立個[民主黨]。真是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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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2]: 老唤经常做好事 科长 (2010-12-04 09:52:57) | | 这文章写得透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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