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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我与林思云的第三次辩论
若迷若迷 (发表日期:2009-11-20 07:24:11 阅读人次:1398 回复数:0)
作者:芦笛 在 芦笛自治区 发贴, 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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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德是何物?
芦笛
(一)
作博士后时有幸结识了一位名教授。早在上大学时,我就在教科书上学习过他的理论,无限崇拜敬仰热爱忠于这位伟大导师拎袖痛甩剁手。等到聊起闲天来,我却无任惊奇地发现老头竟然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孩子。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世上之所以有如此多的麻烦,完全是因为不同文明的人以为自己的文明是最优越的,想把它强加到别人头上去。据他说,白种人当年殖民五洲,就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最优秀,想用这套去改造他们认为落后的民族;而德国之所以要打两次世界大战,其根本原因是他们自以为是“主子种族”,想统治全世界。因此,世界历史上的一切麻烦,全出于当事人一念之差。如果大家放弃了这种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别人的优秀的错觉,那就立臻太平盛世。
如此幼稚的话,竟然会从一个成年人、而且是科学界耆宿的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没法相信。好在西方不兴论资排辈。於是我这无名小辈便叫著他的小名,和他开始舌战。我告诉他:无论是老牌殖民者还是德国鬼子,驱使他们到处去打仗的根本动机是利益的诱惑,并非只是个信念问题。他的天真,让我实在无话可说。
这大概是老头一生中第一次被人说成是“naive” (天真),他激动起来,然而仍然风度翩翩地和我展开激辩。争了半天,他说空口无凭,第二天让我看铁的证据。第一个回合於是结束。我想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承想次日他真的抱了一摞古色古香的精装书来,都是德国人在一战前写的。他打开书,找到事前做好记号的地方,边念边翻译成英文,以证明德国人就是认为他们是主子种族,理当统治世界。我不懂德文,听他念的倒也抑扬顿挫,十分悦耳,对他翻译的忠实程度也毫不怀疑──谁会怀疑一个天真而认真的大孩子撒谎呢?
老头又念又翻,一段又一段,一本又一本,最后把书放在桌上,得意地看看我,却懊丧地发现我无动于衷。我告诉他:德国人之所以要发明那些荒谬理论,最根本的动机还是追求利益,那些语录不过是肮脏利欲的理论包装而已。他以为那是终极原因,是犯了倒果为因的错误。
老头当然不会听我的。我俩吵了半天,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懊丧地说:“我没法说服你,你讲的那套完全是马列主义,官方的propaganda(注:此词似乎不等於咱们的“宣传”,指的是欺骗宣传)。”
我说:“我不是马列主义者,不过我坚定地认为在这个问题上,马列主义说的就是真理。Propaganda也可以是真理,是不是?”
说到这一步,就再没讨论赖以进行的共同立场了。老头只好鸣金收兵,无限懊丧地摇了白发苍苍的头,对著我这死不悔改的邪教徒叹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本行以外比著名的科学家高明,著实让我得意了一阵。然而过后,我不断地反刍这次辩论,不断地问自己:在中国,恐怕连在初中生中里都找不到像老头那样天真的人,然而这对於咱们这个民族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在《毒眼》中我说过,列宁主义的基本假定,就是“人性恶”,超阶级的道德和良知根本就不存在,在阶级社会中,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阶级利益。凡符合某个阶级的阶级利益的事,在那个阶级看来就是道德的,反之就是不道德的。因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相反,所以对於无产阶级是道德的事,在资产阶级眼中就是不道德的。
对这个道理的详细论证,已经由林思云先生《我们的正义和他们的正义》给出了。在我看来,那篇文章似乎只是重复了咱们从幼儿园起就让人提著脖子往里填的货色。这说来也不奇怪,一个人要想摆脱自幼接受的那套思维方式,真是谈何容易!这一点,看看图雅的某些杂文便可一目了然。
当然不能说这种理论一点真理都没有。如果马列主义全是谎话,它在世上也就不会有过这麽多的信徒。该主义的特点,在于它抓住了某些现象加以夸大,提升出一个“普遍真理”,为人们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提供一种貌似有理、容易把握、而又极度偏激的超简化图景,因此它对幼稚的民族或人群特别有感召力。
其实,一个成熟的人,只要有在那种制度下生活过的第一手经验,立刻就能看出这种道义观是颠覆一切文明社会的高效炸药。它最明显、最直接的社会效果,就是导致全民道德的沦丧。如果我们否定有一个超越于阶级之上的行为规范,强调道德对於某个阶级利益(在林先生那儿变成了民族利益)的附著,强调道德准则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对性,如果我们将这种理论推到底,就只能得出“道德只是掩盖巧取豪夺的遮羞布”的必然结论。这种理论成为国教多年之后,国家便必然要变成每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那个丧德之邦。
因此,说到底,“我们的正义和他们的正义”,不过是把“这个世上只有强权,没有公理”(注:这儿所谓“公理”,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适用于一切民族、一切阶级的普遍的道德准则)的赤裸裸表述,改成了一个文绉绉的“文学绕口令”而已。遗憾的是,国人中颇多这种绕口令的爱好者。最近李希光志士提出要重新定义“恐怖主义”,无非也就是“他们的恐怖主义≠我们的恐怖主义”。这种理论,与世上有剥削就认为应该偷盗抢劫的“理论”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本来应该只有反社会分子鼓吹,却居然会从咱们的知识分子嘴中说出来,实在是让人遗憾。
然而这世上真的就是只有强权,没有公理麽?世上当然有强权,只有那位善良天真如孩童的老教授,才会以为“这世上只有信念,没有利欲。只有公理,没有强权。”但是如果我们走到另一个极端去,因为满目尽是强权,就否定了世上有公理这种东西,则比那位老教授要糟到不可胜计。
这道理是明摆著的:老教授的糊涂,是善良的糊涂,而否定公理存在的糊涂,是邪恶的糊涂。如果一个社会尽是老教授那样的人,那个国家就庶几近于君子国。而如果人人奉行“他们的正义≠我们的正义”的教义,那个社会就只能是一个邪恶群体。极而言之,如果大家都相信“警察和失主的正义≠窃贼和强盗的正义”,这世上就根本不可能形成最起码的文明社会,大家还是趁早卷铺盖,回到老祖宗钻出来的丛林中去是正经。
也许,咱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悲剧,是没有老教授那样善良而糊涂的理想主义者,有的只是太多太多的聪明人。
(二)
如今世上一件颇有讽刺意味的事,是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合流。在欧洲,凡是新纳粹运动猖獗之处,多是前共产国家,这并非偶合。这两种反文明的意识形态有共同基础,那就是认为世上只有强权而无公理,崇拜暴力而否定人道主义。而人道主义,不管是西方的版本,还是咱们老祖宗孟子同志的民本主义,都是缔结一切文明社会的纽带。它虽不是什麽自然科学的定律,只能算是个社会契约式的公设,但人类如果要想文明地活下去,就得采用这个公设。推翻它就是打掉一切文明的墙基。这里没有什麽“他们”“我们”之说,除非你认为“他们”死得越多越好,为此目的,就是把“我们”的性命搭进去也是“正义”的。这种杀人理论在文革中有过大规模的血腥实践,似乎再无在此批判的必要。
也许,两种外表不同的国教内里如出一辙,就是网上竟有这麽多的爱国志士忘记国仇、忘了那成千上万倒在日本皇军屠刀下的无数同胞、出来为林文喝彩的原因。某些中国人竟然忘恩负义到谴责当年救“我们”于水火的盟国,赞美“他们”神风突击队的“英雄”,真不知道那上千万倒在中华大地上的英灵泉下有知,听见这些不肖子孙的爱国言论,会有何感想!
这里想请教林先生:你说“他们的正义不是我们的正义”时,那个“他们”似乎不但指今天的美国,也包括二战时的美国。倘如此,“我们”又是指谁呢?如果是指日本,我倒是能理解这句话,因为受害人和执法者的正义常为罪犯否认。但如果也同时指中国,则我就怎麽也不懂了:莫非中日当时是盟国?如果那“我们”指的是日本,“他们”指的是美国和中国,那你是不是说,咱们当年和美国结盟,竟是与魔鬼联姻,去压迫正义的天使?
林文中为日军翻案、谴责美军的那些说道,似乎不是什麽新鲜货。日本军国主义余孽一直这麽在说。唯一的区别,就是过去林先生是转述人家的观点,这次是作为自己的一家之言而已。这些说道,其实不必用文学手法娓娓道来,几句话就能说清楚:日本人在二战中干的事,无非是抄袭老牌殖民者如英法干过的那套。可英法干了是英雄,日本人干了就是罪犯,这里难道有什麽公理可言?难道不是种族歧视?难道不是成王败寇?日本和美国打起来,完全是老美的错。用原子弹滥炸平民的老美是英雄,偷袭珍珠港军舰的日军反倒成了罪犯,世上难道还有比这不公平的事?他们的正义,当然不是我们的正义。如果我们战胜了,那是非就完全颠倒过来了,难道这还不能说明“正义”二字的虚伪?
这个问题,我过去和林先生辩论过,实在是懒得再说。谁也不否认日本是学英法殖民者的样,不过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没有西方人道主义精神的约束,这后起之秀干出来的暴行让老牌殖民者骑火箭也追不上。关於这一点,请林先生去读读李光耀的回忆录,看看那些既被英国人也被日本人统治过的国家的人民的体会如何。
英法统治世界几近一个世纪,到处攻城掠地,建立帝国,掠夺殖民地资源,当然犯下了许多罪行。但这儿首先有一个质的区别:人家从来没搞过奥斯威辛,从来没搞过三光,从来没搞过南京大屠杀,从来没搞过细菌战。正如我在《如果日本没有“进入”中国》中说的,帝国主义的侵略是一把两面刃。一方面,它给殖民地人民带来灾难,另一方面,它也带来先进的文明和价值观。这个事实,就连西方过去那些谴责帝国主义最力的自由知识分子们现在也承认了。而法西斯德国和日本,给交战国带去的只有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的atrocities。就是为此,国际上才设立了战犯审判法庭,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如果战胜者的正义不是战败者的正义,那为什麽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胜国不举行类似审判?
二次世界大战当然是正义战胜邪恶,日本和德国不仅是战败国,更是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桩上的战争罪犯。同为轴心国的意大利没犯过德日两国那样的罪行,也就相应得到了宽大处理。光这一事实就证明了二战并不是成王败寇的弱肉强食。林先生如果想推翻这一历史的铁案,恐怕也得证明英美中也干过类似德日干过的事,或者一个由德日领导的世界要比今天的世界更人道。他如果有胆量正视起码的事实就不能否认,所有的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带给中国人民的灾难加在一起,也不及日本那个正义天使的万分之一。当年他们日本人平白无故地打上门来,将我们沉入无边血海,美国人路见不平,慷慨伸出援手,与他们日本人展开殊死搏斗,对我们中国人如此深恩,不啻再造!每个稍有天良的中国人都不能忘记这个事实。这个事实不是伟光正欺骗宣传捏造出来的,是从小父母告诉我的,并为我日后的大量阅读证实。
关於太平洋战争爆发是日本奋起抗暴的说法,可惜林先生忘记了介绍美国“压迫”日本的史实。1940年,美国对日本实行部份禁运、1941年实行全面禁运,解禁条件是日本停止对中国的侵略,从中国撤出,恢复9.18 事变前的状态。在日本人看来,这当然是蛮不讲理的压迫,是“他们的正义”而不是“我们的正义”,所以“有压迫就要有反抗”,去偷袭珍珠港就是正义的复仇。不过在我看来,这禁运也者,无非是禁止国内的商人和日本人作生意。要说压迫,似乎是老美的政府压迫本国商人,要反抗好像也是他们的事。日本不过是美国的贸易对象而已。“他们”不和“我们”做买卖就是压迫“我们”,“我们”就要反抗,就要去炸“他们”的太平洋舰队,这种“我们的正义”,我实在是搞勿灵清是怎麽回事,看起来倒真像他们强盗的逻辑。
老牌殖民者和日本这后起之臭的又一个质的区别,是西方人知道忏悔,而日本人不知道。在我访问英国期间,曾和许多英国学者谈到过中英历史上的纠葛。有很多次是人家主动跟我谈起的,一开口就谴责鸦片战争,说那开了武装贩毒的先河,是他们民族的奇耻大辱。请注意,人家可不是战败国,国家元首更没给抓到国际法庭上去作被告,根本就没有作这种忏悔的压力。而且鸦片战争和日本人干的那些事比起来,真可说是九牛一毛。老芦没去过日本,不知道日本学者是否也有这种精神。不过我遇到过的日本访问学者从来就没谁说过这样的话。从林先生的文章里看得出来,日本人至今还在把自己看成是“被压迫者”,想来受苦受难的牺牲者没什麽必要忏悔吧。
在《决不忏悔》中,我说:
“道歉不是一个空洞的姿态,而是承认这个世界上虽然有过、而且还会有许许
多多的血污、肮脏和丑恶,但毕竟有人道、正义和公理在。
“‘于无声处听惊雷’,日本人顽固地拒绝向被他们杀害、强奸、掠夺、残害
的千百万中国人民道歉悔罪,而且甚至将个别这样作的老兵送上法庭,比惊雷
还响亮地向世界宣告了这个民族的毫无知耻之心。”
如今林先生的这篇文章,为这段话做了最详尽的注脚。受英美影响的留学人员成了人道主义者,而受日本影响的林先生则写出那样的文章。从这当中,似乎倒的确可以看出“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只不过那两个人称代词在这儿好像当作“文明”和“野蛮”解。日本人的成功,看来主要还是物质文明上的。这个教训,值得我们这个前现代化国家记取。
为了证明“我们的正义”不是“他们的正义”,林先生不惜使用了远东军事法庭上为战犯们辩护的律师们没有使用过、也决不会使用的诡辩手法。据说,偷袭珍珠港的日军炸的是军事目标,而轰炸东京的美军是滥炸平民百姓,前者高尚,后者卑鄙。这说法听来倒也振振有词,可惜林先生忘记了以下事实:
第一,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军事目标是因,东京挨炸是果。日本不去发动侵略战争,自己的平民也就不会有伤亡,因此,说到底,是日本军国主义者自己害死了他们的平民。倒果为因,抹杀日本平民被杀的根本原因,把侵略者说成是受害人,把反击侵略者的受害人说成是施暴者,这种“我们的正义”背后藏著的对人类理性和良知的嘲笑和侮辱,老芦自长眼睫毛来还没见过。
第二,日本是二战中首创滥炸平民先例的国家。远在抗战爆发前的淞沪抗战中,日机就滥炸了上海闸北,在七七事变后更是滥炸毫无空防的中国内地城市。在这点上,日本人比德国人都不如。老德在二战起后,开头的轰炸仅限于军事目标。后来德国空军夜袭英国时,有架轰炸机判断目标失误,误炸了伦敦,引起英国大规模报复,轰炸了柏林,这才使双方的轰炸升级到民事目标上去。
第三,既然是偷袭,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必须把所有的打击力量都放在对方的军事目标上,以彻底摧毁对方的反击能力,保证自己此后能为所欲为。因此,日人偷袭珍珠港时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轰炸太平洋舰队上,不是什麽仁慈,而是侵略战争决定了的军事需要。只有白痴,才会以轰炸对方的民事目标的方式去挑起与一个强国的战争。到战争后期,美国牢牢掌握了制空权与制海权,日本人只有挨炸的份。就算力量对比反过来,当时的飞机也没本事飞到美洲大陆去滥炸美国的民事目标。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但凡力所能及,日本人什麽残酷的事干不出来?要知道这一点,请林先生去看看虎口余生的英国战俘写的回忆录,看看日军是怎样滥杀和虐待战俘,又有多少人毁灭在修筑缅甸的“死亡之路”上。
为了结束战争,老美在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这事一直让日本人抓住,拿来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这种无耻的说法,就连我们的政府当年也随声附和,实在是中国人的耻辱。持这种态度的人忘记了几个事实:首先,日本人挨原子弹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先去打人家,后来怎麽会有这种事?其次,倒在中古发明出来的原始的“大和魂”下的无辜的中国平民和战俘,不知要比死在先进武器原子弹下的人要多多少倍。只是“我们”的人死了就是白死,从此被同胞遗忘,连个准确的数目都说不上来。“他们”的人死了就嚷得全世界皆知,嚷了56年还没完没了。这种“我们”和“他们”的截然相反的态度,倒真是“我们”洗不去的耻辱。第三,日本是首创细菌战的无耻国家。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请问世上还有什麽事是他们干不出来的?如果是他们而不是老美发明了原子弹,就算没本事扔到美国去,重庆和昆明肯定是要扔的。最后,原子弹在结束战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从而救了全日本人民。日本政府虽然野蛮,却还没有野蛮到中国政府的地步,还知道拿自己的人民的性命当回事。原子弹显示出来的空前的杀伤力吓坏了天皇。他这才决定绕过军方,直接上电台去作全国广播,宣布投降。日本人从来没有投降的传统,在美军攻下南洋诸岛时,全体军民总是“全员玉碎”,不是切腹就是蹈海。在战争后期,军方一直在鼓吹和计划“竹枪防御”、“一亿玉碎”。如果不动用原子弹,日本不是战至最后一人,就是全国自杀。这一点已成国际学者的共识。因此,使用原子弹不仅救了大量盟军士兵的性命,而且救了无数日本人的性命。日本人拿这事作文章,只说明这个卑鄙下流无耻龌龊肮脏只配千刀万剐的下三滥民族的忘恩负义!说起来,老美真是不该扔那玩意,能让这地球上少了一个最最最最无耻下贱不要脸不知好歹毫无心肝疯狂嗜血背恩反噬的禽兽民族,再牺牲些盟国的军民也是值得的!这才是“我们的正义”!
写到这里激动起来,情难自已地写下了最后这段丧失理性的话。不过,明知是错,我也不想删去,目的是想让林先生看看,这段话正是“我们”中国人应用“他们”日本人的那个正义观得出的唯一合乎逻辑的结论。我想,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大概都能看出这种观念的荒谬与危险,哪怕就是“他们”阵营中的人也罢。
(三)
很明显,林先生的这种“相对正义”观,实质是“无正义观”,连人类最起码的是非观都不承认。这本是个常识问题,在这上头花时间争论,实在是今日中国人的悲哀。
连古人都知道,人类要组成社会共同生活,就得在成员中达成共识,对可以干什麽、不可以干什麽定下一个不因人而异的统一的是非标准来。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谁先动手打人谁就没理,挨打者有权自卫还击,哪怕把对方打死了,也只是防卫过度,不是蓄意杀人。
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谁先动手谁没理,挨打一方有权还击,因为反击不光是复仇,更是保卫自己。既然是战争,就很难避免反击过度的事。挨打一方总是倾向于“宜将剩勇追穷寇”,生怕除恶不尽,让对方喘息之气后卷土重来。打到后来双方让仇恨迷住了心窍,就什麽事都干出来了。因此,就是正义的一方也常常犯下暴行。二战中盟军用凝固汽油弹滥炸德国汉堡,大火延烧数日,无数平民死难。更恶劣的是滥炸德累斯顿。该城本是德国的文化名城,一如英国的牛津、剑桥,日本的京都、奈良(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是中国学者劝阻了对东方文化一窍不通的美军轰炸日本这两个城市。“解放”前中国学者的襟怀,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党文化养大的后辈愧死!)。盟军原来一直没有轰炸该城,德国人也认定该城不会被炸,不但毫未设下防空力量,而且大量难民都跑到那儿去躲避空袭。不料盟军最后却大举轰炸该城,不仅让无数古建筑、艺术品等无价之珍灰飞烟灭,而且使大量无辜平民冤枉丧生。这两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盟国知识分子们的良心上,本人看过的西方出的谈二战的书籍、电视文献片等,无不同声谴责这两桩战争罪行。
此外,苏军在打出国境后,一路抢掠奸淫,连波兰、南斯拉夫这些国家都不放过,进入德国境内尤甚。这些罪行也一直为西方谴责,只是从未见过俄国人出来说句话。
正义一方犯的罪行当然要谴责,而且要引以为将来的鉴戒,但不能因为正义一方也干出邪恶的事来,就索性连起码的是非都一笔抹杀。和日本人完全不同,大多数德国人并不因为盟军这些暴行就认为自己是受害人。在德国期间,我发现,和德国学者谈起二战是最不礼貌的事,因为那会使对方无比难堪。在内心深处,人家将元首和他的狂热追随者们干出来的好事当成了全民族的滔天大罪和洗不掉的耻辱。
在《如果日本没有“进入”中国》中,我说:
“凡是战争,就有暴行,正义一方也不例外,因为谁也无法戴著丝绒手套
杀人。美国在日本投下原子弹,开创了人类历史上大规模屠杀平民的记录,
但国际学者一致同意它缩短了战争,使更多的人特别是日本人民免于死亡。
美国在韩战期间轰炸北韩水库大坝,使大量无辜平民尽为鱼鳖,但战争制
止了北韩和中国的侵略,使南韩今天变成繁荣富强的国家,使半数朝鲜人
民免成饿殍。美国在越南撒下‘橙色剂’,毁掉了数千亩热带丛林,制造
了大批畸胎,但越战的正义性已经为遍布全球的越南船民与发生在柬埔寨
的大屠杀证明。以中国军队的某些暴行,甚至用花园口炸堤来否定抗战的
正义性是站不住脚的,这些灾难与侵略有著直接的因果关系,是日寇的侵
略引出来的。”
因此,全面说来,判断是非,不仅得看谁是侵略者,谁是自卫者,还得看双方行为的客观效果。在这里,所谓“动机”是无足轻重的。我过去和人争论时就说过:历史不问动机,历史只看效果。伟大领袖发动大跃进是为了国家强大,但不能因此就说那不是一桩害死了几千万人民的空前罪行。
令人惊奇的是,林先生不接受人类普遍的善恶感和是非观,却独辟蹊径,以“内心的纯洁”和勇气来作为判断标准。因为神风突击队员的壮烈捐躯、劫机撞楼者视死如归,他就竟然把这些人和好来坞电影上的英雄等同起来,将这些罪犯说成是“为人类献身的英雄”!林先生居然会看不见,那个英雄撞的是无生命的陨石,舍的是自己之身,救的是全人类,而神风突击队员虽然勇敢,献身的却是法西斯杀人越货、征服世界的事业。至于恐怖分子分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杀人,为此不但强迫同机乘客和自己一起去死,而且杀害了六千多与中东纠葛毫无相干的无辜平民,是双重的犯罪。文明人决不会问出他们和为人类献身的英雄“难道又有什麽区别吗”的问题来。我真想知道,如果林先生坐在那张飞机上,在飞机撞上大楼前的那一瞬间,看著大楼里那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绝望的脸,他是否还看不出那个区别,还要由衷地赞美那些“为人类献身的英雄”?
论动机的“纯洁”,大概谁也比不上希特勒青年团和党卫军中那些狂热的志士们,然而就是这些“纯洁”的罪犯虔诚相信日耳曼人是世上最优秀的主子种族,为了实现元首的伟大理想,把几百万犹太人送进焚尸炉,甚至秘密处死害了精神病或智障的日耳曼同胞,一边“纯洁”地杀人,一边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在净化人类。一种教义越邪恶,信仰它的人越狂热、越虔诚、越愿意无私舍身殉教,带给人类的灾难也就越大。这本是被从纳粹党卫军、日本少壮军人直到中国红卫兵反复揭示了的真理,殊不知林先生在21世纪还会来搞犯罪行为的“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地赞扬神风突击队员那些瘟神!
论勇敢,西方经常有些罪犯跑到学校或其他公共场所去,用枪把能打死的人全打死然后吞枪自杀。莫非这些人在林先生眼中也是“为人类献身的英雄”?林先生在日本,不妨去和奥姆真理教的受害者们宣讲一番“我们的正义”。
林先生盛赞英雄本·拉登,将其称为保卫祖国的英雄。这似乎只说明了他放弃了“言必有据”的原则去信口开海。他在中东开挖的海,大贼已经指出了一角。限于篇幅,这里只随便说说拉登。
此公原是中情局组织的在阿富汗打俄国人的“国际纵队”英雄。后来和老美闹翻,与阿以冲突并无直接关系。苏联垮后,冷战结束。老美对阿富汗失去兴趣,将旧盟友巴基斯坦和它庇护下的“国际纵队”弃之如敝屐(过河拆桥,抛弃盟友是老美一贯的毛病,尼克松总统曾多次抨击过。所以说起来,在这事上老美也有一定责任)。拉登被主子抛弃,对老美无比失望。但他最后和老美翻脸,主要还是海湾战争。据说此事根本改变了他这个人。在他眼中,老美是西方邪恶势力的代表,用电视、电影、麦当劳、可口可乐这些糖衣炮弹去腐蚀伊斯兰文明,而一切接纳西方文化的阿拉伯国家都是叛教者。很明显,他这套和霍梅尼的原教旨主义很相似,时至21世纪还主张国家倒退到中世纪时代去。为了用“圣战”抵抗现代文明这个纯洁目的,他成了国际恐怖组织的魁首,先后策划指挥过93年发生的纽约世贸中心爆炸案、美国驻肯尼亚、坦桑尼亚大使馆爆炸案和索马里的一系列恐怖活动。因为证据落在老美手里,老美曾用巡航导弹攻击过他在阿富汗的秘密基地。
拉登不仅是因企图颠覆祖国政府而被剥夺了公民权的叛徒,而且是叛教者。他曾明令手下的恐怖主义英雄们只管杀美国人,不管是军人还是百姓都不必区分。因此,他直接违犯了伊斯兰教义。伊斯兰教中一条重要教义是主张“圣战”,但先知穆罕默德为这圣战作出了一系列严格而详尽的人道规定。他不许杀死妇女、老人、伤员、俘虏和平民,不许毁坏财产,甚至连树都不许砍。所以,把拉登这样一个伊斯兰教叛徒领导的恐怖活动,称为保卫伊斯兰文明的圣战,是对伊斯兰教及其创立者穆罕默德的侮辱。911 事件发生后,世界各地的穆民(包括拉登的同父异母兄弟)和许多伊斯兰教国家政府都出来谴责,林先生这个非穆民倒出来大唱英雄主义赞歌,连“恐怖主义分子”这个称号都不许别人用,据说用了就是为“主子的正义”摇旗呐喊的奴才!这种“奴隶的正义”,在我看来倒是货真价实的罪犯的“正义”。
我早就从林先生过去的文章中看出,在内心深处,他其实笃信青少年时代被人家强行塞进大脑去的布尔什特主义(bullshitism)。 这本来也没有什麽,爱信奉什麽主义,是个人的神圣权利。这次真正让我震惊的,是用最卑鄙的手段滥杀无辜的罪犯在他眼中竟然成了“为人类献身的英雄”,说明将人类分为只能拼个你死我活的“主子”和“奴隶”两大阶级的邪教,可以让咱们的良知堕落到何等地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先生此文极有价值,因为它再清楚不过地揭示了咱们的“毒眼”是怎麽装上去的。
咱们当年接受的那套教育,其实是教唆你怎样从世上的一切行动中看出邪恶的动机来。据说,在布尔什特统治之前,人类的一切文明活动背后都藏著不可告人的卑劣动机。“主子阶级”无论干出来什麽事,一律都是唯利是图的罪恶活动,就连林肯解放黑奴也决非人道主义的考虑,而是为了给北方资本家解决劳动力紧缺的问题。历史上唯一的好人除了布尔什特们,便是义和团之类杀人越货的匪徒。就连这些好同志也并非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而自动变好,是给主子们的压迫逼迫出来的。无产阶级立志解放全人类,并不是全人类值得解放,而是非此不足以解放无产阶级自己罢了。就连这种最高理想,也是建立在一种策略考虑上,别的事也就不必谈了。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从俄国进口来的邪恶国教,使全国人民都成了只看得见利的小人。在我们心目中,世上只有和我们一样的伪君子,真小人。举凡世上发生了什麽事,我们的第一本能就是看见伪君子们肚子里的男盗女娼。如果谁不接受这种“唯利主义”世界观,立刻就要被人讥笑为天真或愚蠢。
这种唯利主义世界观当然有一眼眼道理,逐利毕竟是人类活动的主要动机。除此之外,人性中还有许多邪恶因素,诸如贪婪、嫉妒、仇恨和潜在的杀人破坏欲等等。正因为人性中有这一面,世上才会有没完没了的战争和各种各样的罪行。
但遗憾的是咱们却忽略了人性中高尚的那一面,而正是这一面才推动了人类的进化,决定了人类能有个光明的前途。人类和动物不同,有善恶观和正义感。在决定人类历史的发展上,这种善恶观和正义感起的作用决不下牟利欲。就是从这儿滋生出一系列的先进价值观念诸如自由、民主、人权,就是这些观念驱使志士们献身于从解放黑奴到谴责和防止侵略的一系列可歌可泣的正义事业中。这些努力当然无法防止战争,甚至也不能消除战争造成的灾难。但几千年来,志士仁人们一直在前仆后继地设法缩小这些灾难。就是为此,文明世界才有了一系列优待战俘、禁止生物战、化学战等人道公约。
否认人性的这个光明面,把古人和现代西方国家的一切行为统统谴责为唯利是图的罪恶,把一切人类进步都说成是奴隶反抗斗争的结果,是对复杂的人类生活的超简化式的歪曲。它根本就不能解释为什麽战胜国的知识分子们要谴责盟军当年犯下的战争罪行,不能解释英国学者们为什麽要向我谴责鸦片战争,不能解释美国为什麽要在1957年压英法从埃及撤兵,也不能解释老美为什麽要向索马里派兵,更不能解释北约为什麽要把自己卷进南斯拉夫那个欧洲的火药桶里去,而斯拉夫国家捷克总统为什麽还要出来盛赞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道义而进行的战争。
如今网民们大义凛然地谴责老美即将向阿富汗采取的军事行动,把那说成是老美侵略占领全世界的战略意图之一。我也不赞成老美对阿富汗发动常规战争,但这些人的说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们忘了或根本不知道,老美如果真想控制那个地方,当初苏联垮杆后趁虚而入就行了。真要那样干了,他们如今也用不著去打拉登了。“毒眼”让国人把老美虚构成一个无恶不作的世界霸主(林先生的所谓“主子”),却又说不出世上有哪个国家是人家的殖民地,有哪国政府是“满洲国”式的傀儡政权,这其中反映出来的普遍智力和道德的双重堕落的严重程度,实在是让人伤心!
人类活动的动机是无比复杂的。除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老教授,大多数正常人都是既喻于义,又喻于利的普通同志。哪怕是亚圣孟子,也不曾因为提倡吃“熊掌”(仁义)而否定了“鱼”(利益)的存在。一个理想的社会,就是让人们在符合道义的前提下追求个人利益,在两者不可兼得的情况下便舍鱼而取熊掌。这就是孟子同志传下来的正义观,也是整个文明世界的共识。二战以来西方国家的活动,基本上做到了熊掌和鱼的统一。英美抗击纳粹和日本,当然首先是因为德日称霸世界的野心威胁到了他们的国家利益,但同时也因为丘吉尔、罗斯福看到了“他们的正义”中隐含的和直露的反文明的邪恶。联合国军打海湾战争,保证西方能源不被萨达姆独占当然是主要动机,但制裁侵略的考虑也有著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我们因为这些活动中有利害考虑的因素在内就否定了它们的正义性,迟早得像林先生那样去讴歌神风突击队和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再往下堕落一尺,咱们就得去写《奥斯维辛赞》、《“三光”颂》、《记731部队那些纯洁的天使们》、《看我们的正义如何粉碎他们的正义──记神勇皇军攻克支那国都》了。
作者:芦笛 在 芦笛自治区 发贴, 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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