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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的高峰体验和创伤记忆》解读之一

柳丝 (发表日期:2010-06-04 07:11:25 阅读人次:1763 回复数:0)

  

  
作者: 秦孟和

  


  
“六四”21周年纪念日前夕,以一种颇受震撼的心境,我通读了许允仁

  
《中华民族的高峰体验和创伤记忆》一文。在这篇用对话体写成的长文中,许允仁以参与者的直接的集体记忆作为基础,对影响了当代中国命运的“六四”事件,作了全面和深入的解读。

  
今年的纪念日的情形,似乎和去年(包括往年)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21周年不像20周年那样是一个整数的纪念日;也许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作为一个政治事件的现实影响力的递减,往年“六四”纪念日前,围绕着强制遗忘和纪念控诉,在政府和相关人士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今年似乎稍有缓解。“六四”作为现实政治事件敏感性的减弱,恰恰为它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进入整个民族清晰的文化记忆提供了某种契机和可能。

  
正如许允仁指出的,“六四”是中国当代史上特别重大的事件,理性客观地梳理“六四”事件的起因和后果,将为深入理解当代中国的各种经济、政治和文化现象提供钥匙,相反,通过强迫遗忘,将“六四”事件屏蔽在整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之外,将阻止当代中国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识的形成和精神的生长。

  
但是,所有了解心理症患者的人格特征的人都知道,遗忘是一种由于创伤导致的强迫性的心理机制。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心理症患者并非是自己想要遗忘,而是不得不遗忘,因为,他没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去直面自己所遭遇的创伤,一旦让如此惨痛的创伤性经历进入自己明亮的意识,他的整个人格就会分裂和崩溃。

  
所以,心理症患者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强迫性地切除了有可能摧毁自己完整人格的创伤性体验。然而,就如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所揭示的那样,这些被强迫遗忘的创伤体验,并没有真的完全从心灵中消失,它只是被自我从意识的领域压抑到潜意识的领域。而正是这种强迫性的遗忘,在压抑住危险的心理能量,防止其冲毁自我的人格的同时,也使这些心理能量死死地偏执在已被压入潜意识的创伤性体验上。这样自我的人格也就失去了开放地吸纳新的经验,从而使自己不断生长的能力。

  
“六四”对整个中华民族,包括对执政党来说,就是这么一种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危机的创伤性体验。我们看到,执政党以一种完全类似于心理症的焦虑与恐惧,压抑着一切关于“六四”的回忆和言说,因为,一旦让它们进入意识,那么,党的意识形态:党对自己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解释,就会全面崩溃。另外,我们看到,执政党在竭力阻止关于“六四”的一切进入社会意识的同时,它自己的全部心理能量却死死地执着在“六四”的经验上。

  
正是由于害怕党国会在像“六四”一样形成了广场效应的群众运动中解体,执政党以一种神经质的方式,致力于将一切自由的表达和自由的结社消灭在萌芽状态,同样,也是“六四”的经验,使党不再相信任何自由的对话,而是完全依凭一种单边的暴力强制来维系社会秩序。“六四”使党失去了在学习自由和民主中成长的能力,在精神上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和越来越没有能力接受和面对真实。而党的心理症的加剧,又导致了被它完全操控的整个社会的全面的精神危机。

  
那么,如何才能治愈由于“六四”事件给中华民族带来的巨大的精神创伤呢?我们知道,精神分析的治疗方法就是,让心理症患者通过回忆,将以往被压入潜意识的体验,重新回到明亮的意识之中,以此同时,原先执着于创伤性体验的心理能量也就会解脱出来。

  
但是,回忆又不是简单的记忆,假如仅仅只是让原先的创伤性体验,原封不动地进入意识之中,那么,创伤还是创伤,自我的人格就依然还是无法接纳它。一种真正具有疗救性的回忆是,它在保留了过去的创伤性体验的全部现象的同时,又赋予这些现象某种新的理解,这种理解能将过去无法接受的事实和价值纳入一个新的人格之中。

  
许允仁《高峰体验和创伤记忆》一文中对“六四”的解读,正是这种带有疗救性的回忆的尝试。“六四”悲剧的发生,是由于各种价值之间无法调和的冲突引起的。但是,这种尖锐的冲突是在1980年代的情形下,是基于当时朝野双方(执政者和知识分子)的理解形成的。20多年之后,许允仁试图在更为广阔的知识背景和政治经验下,对导致“六四”悲剧的价值冲突,在一种新的视域下加以重新领会。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文章采取了对话体的形式,整个文章首先通过直接经历过事件的X、Y、H三人关于“六四”的起因、过程和特征的交谈作为辅垫,接着主要是在Y和X的争论中层层展开。

  
在我看来,Y代表了现实政治的逻辑,代表了手握权柄的执政者所必须捍卫的那些价值,以及从这一视域中所看到的各种政治现象之间的客观的因果联系;而X则试图守卫人性的和精神的价值,特别作为它们在政治领域体现的宪政民主主义的价值观。

  
在Y的论述中,我们看到了,现实政治的逻辑,在1980年代末的特定情形下,究竟是如何转变为(或者说沦落为)威权政治的逻辑,最后导致了武力镇压的发生。通过Y,文章没有简单地站在抗议者的立场上,以道德主义的方式,控诉执政者的杀人之罪,而是揭示出了“六四” 镇压复杂的内涵和后果。指出了“六四” 镇压,在终止了部分前瞻者的严肃的政治民主化要求的同时,也终止群众运动中的革命激情,它是极权体制向威权体制转型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

  
通过Y的论述,文章揭示出了某些长期以来,站在情感主义立场上的控诉者所不愿意去深究的真实。他坦率地揭示出,从现实政治的逻辑来看,在“六四” 事件中,有些地方邓小平比赵紫阳有着更深沉的和更冷静的洞察力。他指出了赵紫阳提出的“权威主义”,绝不可能通过自由对话的方式让人民自动接受。

  
许允仁评论道:“历史的吊诡在于,赵紫阳所倡导的“权威主义”,恰恰是在他自己被罢免,他所竭力阻止的开枪镇压发生之后,才真正地确立起来。正是通过向亿万人民展示了自己敢于杀人的坚定的统治意志,邓小平和共产党才借助恐惧的力量,再次重建起自己在10年的改革开放和自由化运动中被逐渐削弱和瓦解的政治权威……”

  
接着文章又通过X揭示了长期以来被执政者所遮蔽的那些真实,即由于接受了威权体制,整个民族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许允仁通过X评论道:

  
“六四镇压和此后的清洗运动,是党对它感到越来越难以驾驭的民族所作的一次阉割手术,整个民族中在精神上最敏感、最活跃、最倔犟、最不安分的部分被割除了,抛弃在荒野中,而留下来的失去了精神的肉身,则开始痴肥地长膘。”

  
“回顾现代政治史,我们看到,这是这个极权主义政党征服中华民族的过程中,多少年就会来一次的一系列阉割手术中的最近的一次。从反右的“敌前总指挥”,到“六四”镇压和清洗的主导者,可以说,在邓小平丰富复杂的政治生涯中,所扮演的引人注目的角色之一,就是从事这样的阉割手术的,胆大心细,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他能够精准地辨别出为了保持党对整个民族的有效控制,它的机体上的哪些部分必须割除,哪些组织则可以保留,然后,抓住有利时机,冷静果断地加以快速割除。”

  
文章的最后,作者还引用了德国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在《锡皮鼓》中所创造的奥斯卡这个象征。许允仁指出,由于“六四”镇压给中华民族带来的重伤巨创,这个民族20年前在“六四”的枪声中,像奥斯卡一样在精神上突然停止了生长。

  
记得卡尔·雅士贝尔斯说过,真理是分崩离析的。通过3个当事者的祛除了任何禁忌和压抑的自由争辩,作者试图向我们展示“六四”事件中的分崩离析的真实。通过带有疗救性的回忆,许允仁希望将导致“六四”悲剧的各种价值之间的尖锐冲突,以一种无蔽的方式,重新引入到我们的意识之中。并且希望在一种理性和真诚的争辩中,这些冲突中的价值能够找到各自的边界和在现实中的共处之道,从而使中华民族在精神上重新恢复自由的生长。

  
我们无法精确地判断,作者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中华民族的高峰体验和创伤记忆》一文,无疑是众多谈论和评价“六四”的文章中,内容最为丰富和深邃的文本之一。它包含了“六四” 事件的全部要素。通过对这些对话的阅读,不仅仅能更好地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走进当前这种被称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威权模式,同时,还可以感受到一种能够启示我们走出这种模式,从“六四”的创伤和执着中解脱出来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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